卞東流
謝蒼霖、萬芳珍夫婦九閱寒暑,從二十五史和《資治通鑒》以及歷代野史筆記中廣泛搜尋“文禍史”材料,經(jīng)過細致的爬梳、整理、分析、概括等工作,寫出了一部四十多萬字的《三千年文禍》。
本書所纂輯的“文禍”事件不下數(shù)百起,包括詩文著作之禍,疏諫之禍,以及科場案之類。所歷時間自夏朝末年至清朝末年,合計是漫長的三千余年。其中有不少文禍有其特異性,但更多的是近于歷史的重演,有很大的共同性。
筆者翻閱一過,覺得全書所述史事雖廣泛,也自有其重點。這主要見于第三章《兩漢君主“逆鱗”殺人》,記述了漢武帝時顏異死于“腹誹”,司馬遷遭李陵案之冤。也記述了漢宣帝時誅戮直臣,有蓋寬饒的自剄,楊惲的被腰斬等案。特別是楊惲因《報孫會宗書》中有“田彼南山”一詩,被佞臣曲解,誣告,成為由詩文而引起的典型的文字獄,株連甚廣,對后世有深遠的影響。不同于兩漢文人因“逆鱗”受禍的是,第六章記述了魏晉南北朝文人言詞“輕薄”之禍,這一章剖析了禰衡與孔融之被殺,嵇康為司馬氏所誅的內(nèi)因和外因。對謝靈運祖孫和顏延之父子的得禍,也作了符合實際的分析。
詩文之禍,盛于隋唐。隋代有司馬幼之、薛道衡與王胄的案例。唐代文禍涉及許多知名之士,如戴令言、李白、顧況、劉禹錫、白居易、賈島等,都曾因所作詩文遭謗或受迫害。其中尤以劉禹錫以《元和十年,自朗州承召至京,戲贈看花諸君子》和《再游玄都觀絕句》兩詩,一再被誣得禍,廣為人知。當然,劉的被貶,主因還是由于他參與了順宗時王
本書第十一章《北宋黨爭與文字獄》,詳述烏臺詩案以及蘇軾后半生的詩文之禍,對權(quán)勢者的傾陷嘴臉和文人的內(nèi)心不屈,都寫得恰如其分。
明太祖朱元璋不諳詩文之道。他在率軍爭奪天下之初,一度尊重儒士,善用劉基等人的良謀;但登上龍座以后,對士大夫頗多嫌忌,對他們的言行和詩文,好作毫無根據(jù)的揣測,更善于羅織罪名,因此他“欽定”的文字獄案特別多。著名詩人高啟給蘇州知府魏觀寫了篇《上梁文》,文中有“虎踞龍蟠”等套話,朱元璋誣稱魏觀想做“張士誠第二”,于是魏觀被誅,高啟被腰斬。本來,“四海之內(nèi),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朱元璋要樹立帝王的權(quán)威,常常強迫儒生出來做官。他曾對遇事敢于直諫的戶部尚書茹太素一度有過好感,一日賜宴便殿,親自賜給他一杯酒,贈詩云:“金杯同汝飲,白刃不相饒?!比闾睾土藘删洌骸暗ふ\圖報國,不避圣心焦?!钡褪沁@個茹太素,后來仍然無緣無故地得了重譴,終于死在獄中??雌饋?,朱元璋擅長一手執(zhí)金杯,一手執(zhí)白刃,對臣僚百姓的性命,常按一己的喜怒,任意處置。這種以金杯相誘,以白刃相脅的心態(tài),是歷代封建君主所共有的。本書對明清兩代文字獄案例的記敘,占了五分之二的篇幅,剖析尤其詳明,這是因為作者深覺明代愈近,發(fā)生的文禍對后世的影響也愈大之故。作為“文禍史”的通史看,這樣“略古詳近”,確是十分必要的。
清初發(fā)生于康熙年間的《南山集》案主角戴名世,是一位古文家,他愛讀史、修史,對史家的才、學、識以及正史、野史的利弊得失,都有自己獨到的見解。他感嘆于南明史跡之日漸亡佚,曾在《與余生書》中說:“史事漸以滅沒,而其書未出,又無好事者為之掇拾流傳,不久而蕩為清風,化為冷灰。日后老將退卒,故家舊臣,遺民父老,相繼澌盡,而文獻無征,凋殘零落,使一時成敗得失,流離播遷之情狀,無以示于后世,豈不可嘆也哉!”他的話是針對南明史事而說的。不幸的是,他的有志于修南明史,觸犯了新朝之大忌,被誣以“謀逆”罪,結(jié)局是凌遲處死。但后人細讀他的《致余生書》,只覺得他的樂于修史,樂于為后世樹立“史鑒”之心,是頗為可敬的。
通覽《三千年文禍》,難免使人對封建專制政權(quán)統(tǒng)治下的許多文人的慘酷下場,深感不幸;尤其是對原本忠貞不貳,只因一二篇詩文引起“人主”誤解或曲解而遭蒙橫禍,這種由于君臣之間難以互通心曲導(dǎo)致的悲劇,更使后人興起蒼涼感。我在前文已經(jīng)點明:朱元璋對于臣僚采取的兩種手段:金杯與白刃,是深諳君主駕馭臣僚之道的,也可以說,這是歷代“人主”對于臣僚所采取的共同手段。無數(shù)文禍,有的確是受禍者一方不甘于以暴主之心為心,不肯亦步亦趨,而要獨呈己見,堅持自己的一點看法,于是遭受迫害,如漢代的司馬遷、楊惲,宋代的蘇軾等;但絕大多數(shù)文人之受禍,卻并非在“金杯”與“白刃”兩者之間有所抉擇,只是或因卷入了政爭、宮闈之爭的漩渦,或因所作詩文被小人挾嫌誣告,或因出于忠心說了些帝王一時不太理解的話,于是不僅自己喪命,還株連了三族。說到底,敢于在“金杯”與“白刃”面前堅定地選擇了“白刃”而九死無悔的蹈禍文人,畢竟是不多的。三千年文禍所產(chǎn)生的悲劇,可謂眾矣,此中卻又有多種多樣的差別,由此可以得出什么啟迪呢?這正是后人所應(yīng)關(guān)心并探索的。
也正為此,我從戴名世深恐南明史亡佚一事生發(fā)開去,覺得歷代文禍的始末,如不及早從大量史籍中尋蹤,鉤稽,并做些去偽存真的工作,這些史料也可能相繼澌滅,化為塵灰。所以,謝、萬兩君以九年功力,寫出這部《三千年文禍》來,他們的勞作是值得人們珍重的。
本書案例繁多,作者一一道其顛末,述其故實,是其優(yōu)點。不過令人遺憾的是,書首缺乏一篇綜述文禍起因之共性和特性的緒論;出末缺乏一篇剖析封建專制制度與惹成文禍之關(guān)系的后論。如果有了這兩篇切中肯綮的綜論,我想,本書當可更見精采。這只好寄希望于本書再版時的修訂了。
(《三千年文禍》,謝蒼霖、萬芳珍著,江西高校出版社一九九一年十二月版,9.2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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