凱 蒂
報館云集的弗利特街旁的一條岔路上,《笨拙》的舊址是一片凄涼和蕭索。不再有繁忙的運送紙張和新雜志的大卡車,不再有來來往往前來聚餐的文人畫士,只有寒風(fēng)吹著地上的紙屑,紅磚墻上是一片冷峭。半年以前,《笨拙》???,四月八日那最后一期封面上便是這樣一街零落秋景,夕陽西下,暮色蒼茫,老態(tài)龍鐘的笨拙先生鼻更彎、背更駝,帶著他的朱迪他的狗,一步三回頭而去。手提箱上印著的是“太陽下山,我歸去也”,萬般無奈與慘淡。沒有人為他送行,沒有人為他流淚,只有他自己為自己在那期的漫畫欄中圈了塊墓地,樹了塊墓碑,寫了幾句悼辭,也只有在那期的讀者來信中才見幾只殘花飾成的花圈,聽到幾聲不成調(diào)的挽歌。英國新聞界的熱情都集中在次日的大選上,《笨拙》生前眾多的撰稿人則是一片沉默,該灑的淚早已灑盡,該說的話也早已說盡,當(dāng)手上沒沾過一滴墨水星的斯蒂文爵士成為《笨拙》的新老板時,當(dāng)任職十年的主編阿蘭·庫倫(AlanCoren)遞交辭呈時,當(dāng)西裝族們帶著電腦帶著財經(jīng)預(yù)算進駐《笨拙》虎視眈眈地注視它的發(fā)行量和財政結(jié)果時,當(dāng)大衛(wèi)·托馬斯
(DavidThomas)絞盡腦汁讓老笨拙試穿各式新時裝時,在很多人的心中,《笨拙》已經(jīng)死了。
屈指算來,《笨拙》臨終之時,正是一百五十一歲。一八四一年,楊柳吐綠,鶯囀鳥啼,大衛(wèi)·列文斯通探險非洲,懷特福斯發(fā)明街道清掃機,托馬斯·庫克創(chuàng)立假日,大不列顛占領(lǐng)香港,維多利亞女王芳齡二十二,一切都風(fēng)華正茂,生機勃勃。七月十七日,第一期《笨拙》問世了。創(chuàng)立人是作家亨利·麥休(HenryMathew)和雕版師E·蘭德爾斯(E·Landells),第一任主編是弗利特街上破產(chǎn)的酒店老板馬克·萊蒙(MarkLemon)?!侗孔尽繁臼悄7路▏砂豪ね用装?HenriDaumier)主畫的幽默日報《喧鬧》(Charivari)而成,但又有所不同,正如萊蒙在創(chuàng)刊號上所宣稱的那樣,新雜志須得比《喧鬧》少一些挖苦,多一點親善,而且要尋求比一般插科打諢的出版物更高的文學(xué)水準。同時,任職二十九年的萊蒙還創(chuàng)立了著名的《笨拙》俱樂部,開始了每周一次的著名的《笨拙》午餐。他覓到一張可供二十人圍坐的橡木大桌子(薩克雷曾有詩《紅木樹》吟詠此桌,帶頭在上面刻下自己姓名的縮寫),每次午餐,雖無佳肴,卻有美酒,不僅酒多,而且話多,點子多,幽默更多。倫敦的市民們常常會在午餐那日聚在《笨拙》門口,看他們出入,與他們同醉同笑。如今,這桌上的名字已是無數(shù),除了歷任編輯外,更有每個時代最出色的漫畫家,如約翰·李奇(JohnLeech),費茲(“Phiz”),理查德·道爾(RichardDoyle),德·穆爾(duMaurier),查爾斯·金恩(CharlesKeene),林利·桑伯恩(LinleySambourne),菲爾·曼(PhilMay)和最優(yōu)秀的幽默作家,如薩克雷,玻西弗·李(PercivalLeigh),道格拉斯·杰拉德(DouglasJerrald),賀拉斯·麥休(HoraceMathew),F(xiàn)·C·伯納德(F.C.Burnald),高爾斯密斯(Gordsmiths),A.A.米恩(A.A.Milne)等等。
最初幾期的《笨拙》并不很暢銷,發(fā)行量只在六千份左右,在出版一周年紀念集時,亨利·麥休想出妙招,請一位俏皮幽默的因無錢還債而入獄的人寫稿,銷量竟到九萬份,一年之后,馬克·萊蒙刊登了托馬斯·霍德(ThomasHood)的詩作《制衣婦之歌》,使《笨拙》的銷量又翻了一倍。此詩嘆惋了制衣婦工作之辛苦,報酬之低,看似與《笨拙》的幽默取樂精神相悖,但卻在某種程度上暗合了《笨拙》最初十年的主要撰稿人及漫畫家薩克雷所說的關(guān)于幽默的一段話:“如果幽默只意味著好笑的話,那么你會對能引你發(fā)笑的小丑們更感興趣,而不是幽默作家。除了好玩之外,幽默作家還必須能喚醒人們的愛心、同情心以及良知,去批評那些不真和虛偽,去撫慰那些弱小、沮喪和不幸的人們,他是竭盡全力在評價日常生活中的所有行動和情感。”
確實,《笨拙》一直是關(guān)注英國生活各方面的,而且,它總是代表著大多數(shù)英國人的想法。從一百多年的《笨拙》漫畫中,人們可見英國政治興衰史,服飾演變史,機械發(fā)明史,戲劇電影史,兒童生活史,婦女地位史,如同百科全書。《笨拙》還一向以政治漫畫而著稱,英國的首相,女王的夫君,外國的政治強人,所有的頭頭腦腦都在《笨拙》的伶牙俐齒之下,最著名的要數(shù)約翰·泰尼爾(JohnTenniel)的一幅描寫俾斯麥下臺的《不聽忠告》?!侗孔尽吩啻伪环▏偷聡麨榉欠?,德皇魏瑪二世還懸賞過《笨拙》主編的人頭,而英國政界人物則整日提心吊膽地不知它下期會有何新招?!侗孔尽返某蓡T們更是視為英國百姓解除痛苦為己任。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中倫敦大轟炸時,主編埃馮·諾克斯(EvoeKnox)每日懷揣一瓶威士忌,沿街行走,尋找那些需要安慰的人們。
時光荏苒,《笨拙》悠然度過了一百歲,風(fēng)風(fēng)雨雨,戰(zhàn)火紛繁,《笨拙》在英國文化中一直占著一席重要之位,作為第一本幽默雜志,在英國人心中,它如同一本贊美詩集,一冊祈禱書,如同葡萄酒,下午茶,冬日客廳中的那盤爐火,親切自然,必不可少。二戰(zhàn)以后,它的文風(fēng)更為儒雅,脫俗,它以輕松的調(diào)侃讓人發(fā)出會心的笑,不以刻薄的挖苦讓人面紅耳赤無所適從,它不是硬梆梆熱辣辣刺人的仙人掌,只如周日午后陽光下花園中刈草機輕輕輾過綠草地,在知識分子的心中,它更是休閑的處所。它沉醉于英國中產(chǎn)階級溫暖舒適的懷抱中,五十年代,銷量達到最高峰,十二萬五千份。
一晃到了六十年代,世道突然變了。學(xué)生運動蜂擁而起,搖滾樂所向披靡,電視傳播更是吸引人們紛紛離開書本。神圣的下午茶不再神圣了,藏書票、初版書沒人再談起了,舊文人紛紛過時了,老笨拙似乎是大夢初醒,還沒能回過味來,另一份名為《私眼》(PrivateEye)的幽默雜志便以初生牛犢不怕虎的無畏,以砸碎一切舊世界的姿態(tài),以赤條條來去無牽掛的瀟灑,很快占了《笨拙》的上風(fēng)。
《笨拙》第一次覺得自己老了,第一次覺得在以幽默著稱的英國,逗英國人發(fā)笑實在是最辛苦最困難的一樁差事,它雖然也曾強打精神涂脂抹粉模仿了一次《花花公子》而使銷量有所上升,然而這掉份的強心針也沒有多大效果,嘩啦啦大廈將傾,它終于被傳播媒介的大爆炸炸成了碎片,被擠出了文化的主流,流落到牙科診所的候診室中。雪上加霜,一九六九年《笨拙》自創(chuàng)刊以來的主人邦德街上的那家古董商將它賣給了聯(lián)合報集團,一個由伯特森爵士擁有的地方報紙網(wǎng)。
沒有了古董商的資助,重返文化之主流更是無望,幸虧新老板還通文墨,也懂得《笨拙》歷來的自由精神,對它并不過問,這樣到了七十年代,阿蘭·庫倫成了《笨拙》的第十一任主編。庫倫本人是位出色的雜文家,在他統(tǒng)治的十年中,《笨拙》雖仍在文化之邊緣,但卻恢復(fù)了那種悠悠然之書卷氣,撰稿人大都是庫倫的好友,當(dāng)今英國一流的雜文家,如謝立丹·毛萊(Sheriden Mor-ley),基斯·沃特豪斯(KeithWaterhouse),亨特·戴維斯(HunterDavis)等,《笨拙》如同一個小俱樂部,雖讀者不多,但其文其畫都屬上乘,而且墻內(nèi)不香墻外香,《紐約人》曾想以一千八百萬英鎊收購《笨拙》,未成。然而好景不長,伯特森爵士仙逝,新爵爺斯蒂文是生意人出身,雖不懂編雜志得靠靈感靠才氣靠學(xué)養(yǎng),但卻懂收支平衡,更懂得不做虧本生意。于是,那小巷中慣于沉醉的懶散文人們有一天突然發(fā)現(xiàn)他們雜亂的辦公室中來了一群西裝革履的財政家,沒紙沒筆,卻有著儲存著各式圖表的計算機、高科技。自創(chuàng)刊以來,《笨拙》向來機構(gòu)精簡,都是主編當(dāng)家,配以兩位精通文字及漫畫的編輯相助,從不用市場預(yù)測財政管理的商業(yè)人才,對西裝族們庫倫力拒不能,只得唱然長嘆遞上辭呈,斯蒂文爵士竟點頭應(yīng)允,庫倫不懂經(jīng)營之道,留他做甚?有識之士為之扼腕,庫倫對《笨拙》,便如詹姆斯·瑟伯對《紐約人》一樣,放走他,只怕《笨拙》再也演不出喜劇,只能演悲劇了。
庫倫走后,老實巴交的大衛(wèi)·泰勒(David Taylor)被選為主編,與西裝族們周旋,上任伊始,一九八八年一月,他在一家牙科診所的候診室中召集會議,宣布將重整《笨拙》。這原本有些反諷的舉動最終成了真正的自嘲,會上,一位年輕的雜志記者以滑稽雜志不再滑稽這一古老的話題為出發(fā)點向泰勒大發(fā)其難,他就是八個月后成為《笨拙》第十三任主編的年僅三十的大衛(wèi)·托馬斯。
這位《笨拙》有史以來最年輕的一位主編和他的前任們可不一樣,他靈敏機智,咄咄逼人,他時髦應(yīng)景,銳意革新,他知道當(dāng)今讀者的愛好,他要讓《笨拙》返老還童,加入雅皮士的行列。他取消了庫倫風(fēng)格的消閑欄目和優(yōu)雅文字,他開始刊登關(guān)于遙控電話和高級汽車的笑話,《笨拙》的老撰稿人紛紛揮淚告退,《笨拙》俱樂部慘然解體。不破不立,托馬斯毫不在乎,《笨拙》有史以來的幾次高峰都在于新生力量的加入,如初創(chuàng)十年間年輕的薩克雷與李奇、費茲共事;如世紀末時伯那德出任第四任主編,高爾斯密斯,費爾·曼初露頭角;如二戰(zhàn)前后H.F.艾利斯(H.F.Ellis)引進輕捷的新文體;托馬斯頗有信心,現(xiàn)在,該是他的時代了。
然而天不助他,雖然托馬斯已將《笨拙》改得面目全非,但西裝族們并不滿意,與《私眼》及另一份發(fā)行量逾百萬的以黃色漫畫著稱的幽默雜志《Viz》相比,老笨拙雖著新裝,仍然太落伍了。看著老笨拙倍受折騰,舊編輯的心中委實不忍,第十任主編維廉·戴維斯(WilliamDavis)曾想以一百萬英鎊購買《笨拙》,庫倫則籌集了三百萬去與西裝族們談判,但都被拒絕。庫倫怒嘆道:“他們的態(tài)度誠實惡劣,看來,他們寧愿讓它死,也不愿給它一絲生的希望?!惫蝗缢裕沟傥木羰亢芸靺捑肓素搨劾垩傺僖幌⒌睦媳孔?,宣布回天無術(shù),關(guān)門大吉了。
《笨拙》死了,這首輝煌過、曾代表過英國文化的一段傳統(tǒng)就這樣被拋棄了。雖然最后一期《笨拙》仍被搶購一空,但每每和英國人談到《笨拙》,聽到的回答都只是一句輕描淡寫的“早過時了”。讀者們?nèi)绱吮∏?,對于?dāng)年以二十五英鎊創(chuàng)刊的鞠躬盡瘁的《笨拙》來說,也許關(guān)門比改裝更好些吧。
一九九二年十月三十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