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紅：一串凄婉的歌謠

豐　昀

幾年前，一位批評家寫過一篇很出色的分析蕭紅創(chuàng)作的論文，在篇首她曾經(jīng)大發(fā)感慨，認為蕭紅長時間吸引著讀者深情的關(guān)注，“似乎主要不是由于她的文字魅力，而是由于她富于魅力的性情和更富魁力的個人經(jīng)歷——尤其是情感經(jīng)歷?！?趙園《論小說十家》)這段話道出了一種真實的閱讀期待。特別是對如今的年輕讀者而言，作品中反映的歷史真實遠不如浸潤在作品中主體的思想、情感和其他個人因素更引發(fā)興趣。

既然人們對她的興趣多在于“主體”而非“文本”，散文何不作為一種“捷徑”？何況以蕭紅的藝術(shù)人格看，她更關(guān)心的顯然是自己的內(nèi)心，外部世界曾經(jīng)數(shù)度令她神往，并且牽引過她手中那支勤奮的筆，卻最終沒有成為她心目中的“終極關(guān)懷”，這些是不難從她的生平和創(chuàng)作中加以印證的。

蕭紅出生在黑龍江省呼蘭縣城的一戶張姓地主家庭，但這個背景也許完全是虛假的。據(jù)蕭軍一九七九年的回憶，張廷舉并非蕭紅的生父，他先與蕭紅的母親姜氏有染，繼而與姜合謀害死其夫，姜氏是帶著孩子嫁到張家的。蕭軍提出的證據(jù)一是他一九三七年出版的小說《涓涓》，其情節(jié)素材來自蕭紅。書中地主的原型就是張廷舉，他對蕭紅曾有過近于獸類的亂倫企圖；二是蕭紅胞弟張秀珂在一九三六年對蕭軍的幾次談話。這段史實由于查證困難，好像沒有引起研究界更多的注意。如今當(dāng)事人都已故去，怕是更難證實了。但有一點是明確的，這個堪稱是鐘鳴鼎食的大戶人家，幾乎沒有給予蕭紅起碼的溫愛?！坝啄陼r期她的生活是黯淡的、孤零的、無助的，在精神上不被理解的。既無母愛，也無父愛，幾乎等于生活在瑟瑟秋風(fēng)的荒原上或沙漠中一株荏弱的小樹！或者是生活在冰天雪地里一只畸零的小鳥！”(蕭軍《蕭紅書簡輯存注釋錄》)在整個童年和少年生涯中，蕭紅唯一的情感慰藉來自她的祖父，這位六七十歲的老人除了善良和藹外，似乎無力給予蕭紅更多的愛撫和保護，但在那個自然氣候和情感氛圍同樣寒冷的環(huán)境里，蕭紅卻把這唯一的安慰視作自己生命的給養(yǎng)。稀少方知珍貴，在祖父身上，蕭紅認定了自己的宿命，并將之作為自己生命航行中的座標。這就是她在一篇散文中說的：

……從祖父那里，知道了人生除掉了冰冷和憎惡而外，還有溫暖和愛。

所以我就向這“溫暖”和“愛”的方面，懷著永久的憧憬與追求。她的一生都為了這憧憬與追求而存在，她的創(chuàng)作也是這一生命主旋律的各種變奏，其中散文則更應(yīng)合著主旋律的拍節(jié)。

和小說相比，蕭紅寫散文的時間要集中一些。她散文創(chuàng)作的第一個高峰是在一九三五年，這時她與蕭軍抵達上海不久，擺脫夢魘的欣慰伴隨著事業(yè)上的成功，使她過上了生平中少有的一段幸福安寧的日子?！渡缊觥芬呀?jīng)寫好了，在魯迅的幫助下即將出版，手上總要再寫些什么，蕭紅把目光投向自己身上，像一個戰(zhàn)間小憩的戰(zhàn)士在舔潤自己的傷口一般。這之前短短的五六年時間，對蕭紅而言真夠得上驚心動魄。十八歲時，祖父撒手人間，蕭紅與家庭間唯一的情感紐帶斷裂了。她更加討厭家庭，也討厭家里為她包辦的婚事。為此她曾逃往北京與情人陸振舜同居，但為時不長，陸就迫于家庭壓力而臨陣妥協(xié)。蕭紅被迫返回家中，被伯父“軟禁”在鄉(xiāng)下。后來，蕭紅再度出走，在饑寒交加中為未婚夫王恩甲所乘，幾乎留下終生之憾。這一連串人生苦水，加諸于一個二十歲左右的女孩子，幾乎注定是滅頂之災(zāi)了?？墒捈t居然挺了過來，沒有沉淪、也沒有墮落，直到一九三二年八月哈爾濱大水引出的那場“偉大的見面”，她的人生才得以翻開新的一頁。

換一個作家，比如郁達夫，上面這段經(jīng)歷一定會是他創(chuàng)作的絕好素材了。即以蕭紅論，她的細膩和纏綿去處理這些時過境遷的痛苦，也會感人至深而不失自得的奢侈吧？奇怪的是，蕭紅把這一段輕易地略去了，也許在她看來，以一種輕松的心境去玩味痛苦，近乎對自己情感的褻瀆；也許是她不愿讓往日巨大的陰影繼續(xù)盤踞在她生活的領(lǐng)空?？傊?，這個滿懷著追求與憧憬的姑娘第一次認真地返視自己時，她擷取了生活中最詩情畫意的篇章。

《商市街》記載的是兩蕭結(jié)合之初在哈爾濱度過的那段日子。鐘情男女的浪漫今天看來已近于殘酷了。蕭軍剛把蕭紅從東興旅館救出時，簡直一文不名，是用刀子逼著醫(yī)生為蕭紅治病的。蕭紅當(dāng)然更慘，拖著即將臨盆的身子，甚至沒有一雙合腳的鞋穿。蕭軍為了這番騎士之舉還丟了飯碗，兩人經(jīng)常一天吃不到一頓稀粥。這個冬天的蜜月像哈爾濱的冰雪一樣嚴峻。兩年后蕭紅仍能非常準確地找到她對傷病、饑餓、寒冷等等相當(dāng)精細的感覺。在求生本能的趨使下，他們?nèi)淌苓^太平盛世中難以想象的饑餒和屈辱。《商市街》的前半部分幾乎盡是這類讓人心悸的文字。不過蕭紅顯然并不想藉此來宣泄自己的痛苦，她更珍惜的是苦中的歡樂，是灰姑娘的童話，這種心情賦予了《商市街》以真正的魅力和情趣?！懂?dāng)鋪》里，蕭紅當(dāng)?shù)袅怂伦龅拿夼郏弥粔K錢去體味施予者的暢快和愛人饕餮時的滿足；《新識》中的劇團活動，青春和友情烘熱了那間冰冷的客廳；《幾個歡快的日子》在一種惡作劇式的調(diào)侃中忘卻了此間的困擾；《冊子》更是記錄了他們兩人在第一部作品集《跋涉》問世時的激動與惶恐。在這些散文中，物質(zhì)生活與精神生活間構(gòu)成了鮮明的反差，但二者又得到一種微妙的平衡，這中間環(huán)節(jié)就是蕭紅執(zhí)著的愛心，我以為這是蕭紅散文和蕭紅人生中最為內(nèi)在的東西了。

歷盡磨難的蕭紅一直沒有失去對幸福的渴望，但幸福來得過于突然，她尚未來得及分析就已陶然其中了。這或許注定了她后來的不幸。一九三七年，蕭軍與某女士有了一番情感糾葛，一下把蕭紅推到了崩潰的邊緣。據(jù)說她那時天天耽擱在魯迅家里，“煩悶、失望、哀愁籠罩了她整個的生命力”(許廣平語)，這場變故不僅導(dǎo)致了蕭紅只身東渡日本，也促使她重新思考自己的命運。這期間她文章寫得不多，獨居異國重新振作的企圖好像也沒能實現(xiàn)，后來就有了魯迅的去世，這給蕭紅的打擊不比她自己的悲劇來得輕松。愛的失落和恩人的亡故使蕭紅參悟人生的目光變得深沉而淡泊了。

在蕭紅的生活中，愛的慰藉主要來自三個人。先是她的祖父，在她生命的前半程中，只有他給了蕭紅心靈一份溫馨；再是蕭軍，他以豪俠之舉將蕭紅拯救出大海，并和她風(fēng)雨同舟捱過不少苦難；還有就是魯迅了，雖然他與蕭紅接觸時間不長，卻在思想上給她以深刻的影響，事業(yè)上給她以積極的扶掖，生活上給她以真誠的關(guān)懷。蕭紅的主要散文幾乎可以看成是獻給他們?nèi)说?。但這幾組愛的關(guān)系并不等值，祖父和魯迅都是蕭紅的長輩，他們是以老人的慈祥和寬容對待蕭紅的，這種隔代的“父愛”自上而下，如雨露般全然是溫柔與體貼；而蕭軍卻不同了，他與蕭紅在情感上是戀人，在事業(yè)上是同志，愛對他們來說應(yīng)該是一種平等的對流，但事實卻并不如此。蕭軍曾坦然說過：“我從來沒有把她作為‘大人或‘妻子那樣看待和要求的，一直把她做為一個孩子——一個孤苦伶仃、瘦弱多病的孩子來對待的”，“由于我像對于一個孩子似的對她‘保護慣了，而我也習(xí)慣于以一個‘保護者自居，這使我感到光榮和驕傲?！?《蕭紅書簡輯存注釋錄》)蕭軍的這種態(tài)度似乎可以理解，但蕭紅卻為此深感困惑。在潛意識里她未始不依戀于這種保護，可理智上卻明白，這種不平等正是她受到傷害的原因。蕭紅實在是太過癡情了，她不屑作《鏡花緣》中的才女，而自封為《紅樓夢》里的人，可惜不是史湘云或尤三姐，女性的纏綿柔弱在她身上確實太多。這里牽涉到蕭紅散文中撲面而來的拂拂陰柔之氣，也牽涉到她性別意識中某種特殊的自覺。很多論者認為蕭紅是一個女權(quán)主義作家，這結(jié)論不無道理，卻未必道盡真相。在不少篇什里，蕭紅確實表示了她對男性世界的厭惡和警惕(如《三個無聊的人》)，但在另一些篇什里，她又帶著自賞的態(tài)度玩味女性特有的嬌柔、小心眼和嫉妒心(如《一個南方的姑娘》)，這些矛盾的心態(tài)，在蕭紅散文中達到了一種少見的平衡。順此再做稍深些的思考，則會發(fā)現(xiàn)蕭紅對女性命運一種不落案臼的認識。

中國的女作家在現(xiàn)代婦女解放的道路上一直甘為前驅(qū)，“五四”后短短的十幾年，她們的作為大有顛覆歷史的味道?？偲饋砜?，她們的探索大致指向兩個方向，一個以冰心為代表，以為女性解放不獨要掙脫男權(quán)的束縛，尤其要實現(xiàn)女性的天賦，這份造物主賜給女性的職責(zé)就是一個愛字。只要懂得愛、施以愛、獻給愛，世界就會澄清，人類就會得救，靈魂就會升華。與愛相應(yīng)，女人應(yīng)有的是溫柔、賢淑、雅靜。她們沒有必要到理性王國中去與男人分庭抗禮，而應(yīng)在感情世界里固守自己的愛巢；另一個則以丁玲為代表，她們不滿于男性中心意識派定給女人的種種道德義務(wù)，不甘于以弱者的地位忍受異性的凌辱和剝奪，進而她們向男性社會發(fā)起了挑戰(zhàn)，竭力張揚自己的雄強與豪放，在她們心目中，女權(quán)的確切含義是女人在男性社會中享有男人的一切權(quán)利，想想幾千年歷史給予女人的種種不公，這樣的要求更顯得有理而且有力。

蕭紅當(dāng)然也要面對這雙向的選擇。對她而言，這種選擇與其說是一種理性的權(quán)衡，不如說是情感與理智的糾結(jié)更為確切。一種不可兼得的惆悵、始終凸現(xiàn)在她的生活上與文字中。從理性上看，她對女性的社會地位有很清醒的認識，在唯一一篇帶有理論色彩的散文《女子的裝飾心理》中，蕭紅顯示了堪稱規(guī)范的女權(quán)主義立場；但在情感深處，蕭紅認定自己是個傳統(tǒng)的女人，她所能依持的最終不會是剛強與果決，而只能是那顆柔弱的愛心?！锻\的小魚》、《過夜》這些蘊含著她性靈的散文足以說明這一點。這種自在的矛盾使蕭紅一直想找到一條取法乎中的路子，既能保持自己的自立自尊，又能不失女性的嬌媚與柔情。如果一定要有所偏重，蕭紅會把法碼加諸后者。這原因可以解釋成“集體無意識”對蕭紅造成的某種限制，我卻更愿意相信這是蕭紅對性別角色差異的一種朦朧而又合理的判斷。遺憾的是，蕭紅的這個理想太過天真，兩種難以調(diào)和的追求走向造成了蕭紅身心不斷的緊張。她生活中許多令人費解的事情(如與王恩甲的同居)，也許在這里可以獲得某種解釋。再說兩蕭之間，按蕭軍的說法，裂痕早已存在，一九三六年的變故雖然痛苦不堪，原也不失為一次解脫的契機，可蕭紅終于不能，看過她在東京寄給蕭軍那四十余封柔情繾綣的信，對此當(dāng)有更深的體認吧！

一九三七年，蕭紅隨端木蕻良南行，這個頗遭朋友非議的舉動對蕭紅來說，未始不是相當(dāng)自覺的選擇，她顯然希望藉此重新找到情感的歸宿?？珊髞淼那闆r并不那么順遂。據(jù)說她變得日漸消沉，在重慶和香港，她近乎是“蟄居”的，安分地在家中做主婦，搞家政，對衣飾也變得講究起來。這段生活為不少自以為了解蕭紅的人所詬病，直到她孤寂地死后，也還是帶著這份隔膜的惋惜去紀念她。

其實，像蕭紅這種情感類型的人，是難得消沉的，至少在心靈深處她不會。足資為證的就是她后期的散文。這些散文表面上看所涉甚多，其實最重要是那些回憶舊人舊事的文字。和《商市街》相比，這些文章不那么急切，但紙面下仍滲透著一種悲愴。蕭紅在體會了人生三味之后，似乎并沒有曠達起來，現(xiàn)實生活中的空漠無處排遣，她只好在回憶中寄托情思了。這份情思主要系在兩處，一是魯迅、一是故鄉(xiāng)。寫魯迅的那組文章一九四○年輯在一起出了單行本，是很可以當(dāng)成女兒為父親做的悼文的，蕭紅以細膩和真摯現(xiàn)出了一副一般文人筆下少見的魯迅面影，這已經(jīng)早有定論了。更耐人尋味的是寫故鄉(xiāng)的。按理說，故鄉(xiāng)在蕭紅心目中份量不重，除了祖父之外，那里沒給她多少值得珍惜的東西。可此時她離家已有十年，歲月多少平復(fù)了往日的創(chuàng)痛，而她又恰逢著深深的孤寂，寄居在戰(zhàn)火威脅下的南國異鄉(xiāng)，在這種情境下，故鄉(xiāng)變得親切而有情趣了，這些記載人事的筆墨，與其說是客觀寫真，不如說是蕭紅對自己童心的演繹，盡管在這類文章中，不乏對愚弱國民性的鞭笞，但它們整體上確實是詩意蔥蘢的。正如茅盾所言：“它是一篇敘事詩，一幅多彩的風(fēng)土畫，一串凄婉的歌謠?！?/p>

蕭紅去得太早，死時才三十一歲。和不少三十年代成名的左翼作家相似，她沒受過高等教育，小時的文化訓(xùn)練也不嚴格，以這種資歷去寫散文，似乎不易成功。二十年代，現(xiàn)代散文先于小說詩歌走向成熟，一時大家輩出，這些人大多家學(xué)深厚，又游學(xué)異域，故而上通魏晉，下和歐美，雜糅古典與西學(xué)之精奧，出手或潑辣瀟灑，或清澀平和、或華麗典雅，如魯迅，如朱自清，如周作人，如郁達夫，幾成后人無以逾越的高峰。但也恰因了這些作家資深學(xué)淵，使他們在下筆時有意無意地透著書卷氣。相比其他體裁而言，散文顯然是現(xiàn)代文學(xué)中品味較高的一種。在這樣的背景下，蕭紅的確顯得過于樸素和稚拙。她缺少現(xiàn)代散文中常見的縝密雍容的筆法，雋永睿智的語言，更沒有旁征博引的淵博。如果以二十年代散文的欣賞趣味去讀蕭紅，評價也許是不高的。然而，某種缺陷在相異的情況下就恰恰構(gòu)成了特色，蕭紅散文最終能在中國現(xiàn)代散文中占據(jù)一席之地，也許就是因為她的稚拙與樸素。讀這些散文，通常引發(fā)的不是心有靈犀的驚贊和自愧弗如的折服，而是一種對人生親切而又世俗的了解。蕭紅并沒想刻意追求什么，所有既成的觀念與文法都外在于她的寫作，她只是讓自己的心聲汩汩流出，心有筆到，意出情發(fā)。對她來說，人格與文字是一種同構(gòu)關(guān)系，她釋放了自己，也消耗著自己。這正是蕭紅散文感人至深的關(guān)鍵。我相信認識蕭紅這是一條佳徑。和其他風(fēng)景相比，這里少了些曲水奇石，卻更為單純，更為真切。

(《蕭紅散文全編》，彭曉豐、劉云編，將由浙江文藝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