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姆.漢普瑞
我是1951年夏天認識他的,當時我在加拿大安大略省西北部大鮭湖一個印第安人保護區(qū)當實習教師。村角那座裝有白色護墻楔形板的教堂每晚都舉行禮拜。一天黃昏,教堂鐘聲響起,夕陽的斜輝照在那些小木屋和印第安人的圓椎形帳蓬上時,我看見他走來。
瞎子艾薩克踽踽獨行。在克里族人當中,他算得上是高個子,但卻彎著腰。像在找尋滾落在地上的錢幣,拖著腳慢慢步上那微斜的小坡,向教堂走來。直到他停下腳步,好像感覺到我在門口附近時,我才發(fā)覺他是瞎子。
萊斯利·加勒特牧師為我們介紹,艾薩克向我伸出巨大的手。他那滿布皺紋、飽經(jīng)風霜的臉、看不見東西的眼睛和弓著的背,顯得很有力量,時刻都在沉思。
我后來才知道,艾薩克失明之前是大鮭湖村最好的獵人之一,在赫德森灣公司工作,運貨逆河而上至深在內(nèi)地的獸皮站。夏天,他用大劃艇運載貨物,沿途必須不停地跟蚊蚋和白浪作戰(zhàn)。冬天,他驅(qū)北極犬拖雪橇越過結(jié)冰的荒原。
那年夏天我常??吹桨_克,每一次他都會令我驚訝不已。我永遠記得他獨駕劃艇在離岸不遠處照管刺網(wǎng),或是在那間他與年老的姨母和姊姊同住的木屋后面喂他那隊亂吠的北極犬。狗張著巨口奪魚撕魚,艾薩克一點也不害怕,而那群狗也仿佛知道主人失明不會亂來。
有時候,我看見他在赫德森灣的店子里買東西。有幾次,一群女孩子在一旁輕笑低語,艾薩克則看來有點手足無措。顯然他又在問她們有沒有誰肯嫁給他了。這不是什么浪漫的事。他知道一旦他的姊姊和姨母去世,他便必須有個妻子才能繼續(xù)過獵人甚至只是人的生活。
很久以前,他差點兒就結(jié)了婚。就在要結(jié)婚的當兒,他忽然患了奇怪的頭痛病。后來由于病勢日重,他只好辭去運貨的工作,飛去蘇羅考特,到那偏遠小鎮(zhèn)的小醫(yī)院接受檢查。醫(yī)生查不出病因,把他轉(zhuǎn)給溫尼伯市的??漆t(yī)生??墒牵麄冇帽M方法也不能制止病情惡化,他疼痛眼睛前的煙霧不斷增加。他從溫尼伯回來時已經(jīng)半盲,那年秋天,初雪還未降,他雙目已經(jīng)完全失明。
他變得沮喪消沉。他才二十三歲,但一生已經(jīng)完了。整個冬天他徘徊于感情煉獄的邊緣。他的姨母和姊姊照顧他,親友送來魚和野味,使他們生活不致無著。
在那幾個月里,沒有人知道艾薩克黑暗的心靈發(fā)生了什么變化,但他終于取得了精神上的勝利。有一天,地面冰初融、天上雁始返之際,艾薩克起床穿好衣服,說道:“我決定要活下去,振作做人?!?/p>
他一步步,有時由一兩個同村少年相助,重學(xué)他以前認為是極簡單的事。他學(xué)習摸索兔子在厚苔蘚上留下的蹤跡,并布下陷阱;學(xué)習劃艇、捕魚、馭犬。他眼睛看不見了,但其他的感覺和直覺卻變得異常靈敏。他甚至能再為赫德森灣公司運送貨物。
不過,我第二個夏天再回到那里時,發(fā)覺這位失明人似乎內(nèi)心很焦躁。許多時候,天還未暗,別的人都還在教堂附近踢足球,我卻見到他漫無目的地獨自闖蕩。
加勒特牧師說出了原由。艾薩克直覺地感到死神的威脅越來越近。他并不怕死,但他在內(nèi)心深處卻覺得在死神找到他之前,他還有事要做?!拔艺於枷胫@件事,”他告訴牧師。但艾薩克卻不知道要做的是件什么事。
那年冬天,大鮭湖村遇上了歷來罕見的嚴寒,而且禍不單行,許多人又受到一種怪異的病毒侵襲,身體太弱,無法再去獵取獸皮??墒前_克卻始終壯健如常,只是咆哮的暴風雪使他連續(xù)困守家中多日。偶爾有個獵人回村購物,提到一些荒僻小村的居民就快餓死了。艾薩克留心傾聽,并且越來越肯定他坐言起行的時機已到。
3月初,一家印第安人來購買所需。他們說幾天前路過大鮭湖以東約九十公里的小村卡沙邦尼卡時,看見那里的居民大部分病倒在自己的小屋里,食物少得可憐。如果在春天解凍、交通恢復(fù)前得不到援助,村里所有的人就有餓死之虞。
艾薩克聽到卡沙邦尼卡村民危急的境況,立即忙起來。他一言不發(fā)就跑去買面粉、糖、茶葉和別的必需品,他估計狗隊能拖得動多重就買多少,然后把貨物裝在長橇上。那一家印第安人離開還不到兩小時,艾薩克便已向卡沙邦尼卡出發(fā)。他的狗隊一面吠,一面奮力拖拉。沒有人記得看見他離去,消失于呼嘯的白色荒野中。
過了好幾天,才有人發(fā)覺他離開了。不過,艾薩克的狗認得路,經(jīng)過極艱辛的五天后,他到達了那個小村。
翌年5月,我返回大鮭湖村,聽坐在我屋子里的艾薩克講述那一次的旅程。他有時走在狗隊前面,用腳探路。他跟在狗隊后面跑時,曾多次給低懸的樹枝撞倒。在抵達卡沙邦尼卡的前一天,失明的艾薩克把他的麋皮手套放在火旁烘干時,把手套燒毀了。這損失可真是后果堪虞。他將一個粗布袋割成布條,用布條纏裹雙手,但布條不斷松脫,因此雙手嚴重凍傷。
在房間里微弱的煤油燈光下,我看到他的手指仍幾乎是黑色的,雖然過了多個星期,皮膚仍在脫落。我提到他受傷的手,他就伸出手來,滿面笑容地說:“不要緊,我已經(jīng)做了我要做,并且必須做的事?!?/p>
后來,一架裝了滑橇的小飛機終于載著藥物和補給,去到卡沙邦尼卡,但全仗艾薩克的英雄行為,那個小村才得以避過一場可怕的災(zāi)難。他的英勇事跡很快便傳遍北方。
如果艾薩克的故事能就此結(jié)束,倒是很好。不幸的是,人生事常不能如人愿。我與他談他那次旅程幾天之后,他發(fā)高燒病倒。牧師和其他的人盡了一切努力,最后用飛機將他送到蘇羅考特的醫(yī)院。醫(yī)生的診斷是:癌擴散了。不久艾薩克便去世。
他的遺體葬在蘇羅考特以西不遠的一處小墳地,那地方在一片覆林的山坡上,俯臨著柏利康淺灘。我不久前去過那里。我步上蜿蜒的小徑時,白浪在下面轟鳴,空氣中飄蕩著曬暖了的松針的芳香。我看著墓前簡單的木十字架,想起我初見他的情景,不禁很哀傷。我想起了我們最后一次見面時,他面露笑容,快樂自信地說:“我覺得我又像個人了?!辈恢醯兀J識了艾薩克后,我也變得積極,明白了在面對苦難和不幸時,怎樣做才不愧為人。我轉(zhuǎn)身離去時,心頭突然一片平靜。
(吉加、凡星摘自〔美〕《讀者文摘》6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