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白樺樹

（俄）沃羅寧　谷　羽

正對我的窗戶，生長著一棵高大挺拔的白樺樹。記得那還是二十多年以前，有一次我去割草，在稠密的草叢里，發(fā)現(xiàn)一株小小的白樺樹苗兒。我舍不得砍掉她，就把她移栽到我們家的房子前面。如今，這棵白樺，樹冠已高入云端。的確，現(xiàn)在她身體茁壯，似乎沒有什么東西能夠威脅她的生存，然而我卻時時為她擔(dān)心。我的白樺樹依然面臨著種種風(fēng)險。

表面看來，一棵樹不會有什么情感。其實不然，樹有她自己的生命，有她自己的歡樂與驚恐，只不過人們不大理會這些罷了。假如你留心觀察，仔細(xì)傾聽，你就會有許許多多的發(fā)現(xiàn)。

請允許我來給你們講一講我所發(fā)現(xiàn)的情景，講一講白樺樹怎么樣為她的生存而抗?fàn)帯?/p>

夏天

進入夏天，我的白樺樹綠色蔥籠。微風(fēng)吹來，沸沸揚揚。白樺樹的葉子明亮而有彈性。從早到晚，樹上啁啾的鳥鳴不斷?？墒?，不管你審視多少遍，卻看不見一只鳥兒，密密麻麻的樹葉遮住了它們。葉子也遮住了陽光。因此樹底下總有一大片涼爽的樹蔭，你站在那里，心頭的炎熱立刻會消除盡凈。

6月份沒有下過一滴雨。一切生物都曬得打了蔫兒。草的葉子黃了尖兒?；ǘ浯瓜铝祟^。赤楊的葉子干了邊兒。而我的白樺呢，卻好像從春天起就為自己儲備了足夠用的水份，絲毫不因干旱而憔悴。她的葉子還是那樣富有彈性，甚至長得更加豐滿了，葉子的周遭呈現(xiàn)出橢圓的形狀，剛從芽蕾里鉆出來時那些毛茸茸的尖牙細(xì)齒已經(jīng)消失不見了。

一次，雷雨襲來，陰云整天在我的房子周圍盤旋，天空越來越昏暗，烏云中沉悶的雷聲隆隆不停，傍晚時分，下起了瓢潑大雨。

風(fēng)呼呼地吹。開始的時候，它仿佛在小試鋒芒:試試我的白樺樹是不是扎根牢靠，試試她的性格是不是剛強?白樺樹以葉子的簌簌抖動作為回答。她并非恐懼，而是預(yù)感到威脅其生存的全部危險。因為，即便是橡樹，也有被風(fēng)暴刮倒折斷的時候。

暴雨緊隨狂風(fēng)。盡管雨點沉重，雨水如注，沖刷著白樺的樹葉，即便在這種情況下，白樺也知道以怎樣的姿態(tài)應(yīng)付局面。她垂下條條樹枝緊貼自己的樹干，于是，順著那如同下垂手臂似的枝條一股股水流便瀉向地面。

雷雨過后，陽光輝耀。白樺樹的萬片綠葉閃爍光彩，這是我的白樺樹綻露的笑容……

我注視白樺，為她蘊藏的生命力感到欣慰，為她生存抗?fàn)幍牟拍芏矏偂?/p>

曾幾何時，我的白樺樹誕生了一顆小小的種籽。如今，每個夏天，她自己都向大地放飛許許多多橙黃色的小小的飛艇。她讓自己的孩子隨風(fēng)飄落到四面八方。今年夏天，她送走的子女不計其數(shù)，而且多于往年。不久之后，田野、草地、峽谷、路邊、江河與溪流的兩岸，便將出現(xiàn)千萬棵幼小的白樺。它們都是我的白樺樹的孩子。而誰又能想得到，這棵白樺是我當(dāng)年從草地里親手移植而得以生存的小白樺呢?

秋天

夏天還沒有結(jié)束，秋天就悄悄地來了。鉛灰色的云，遮蔽了整個天空，觸目驚心，使人想起戰(zhàn)場上的硝煙。烏云一浪接一浪地洶涌，云團低低地翻卷，幾乎觸到了房頂上電視機的天線。

樹葉立刻變黃了。黃葉子越來越多，越來越多，似乎在呼喚太陽歸來。

可是，太陽總不露面兒。

隨后下起雨來。雨，淅淅瀝瀝地灑落，從一條樹枝滴向另一條樹枝。白天黑夜下個不停。草地樹木全都濕淋淋的，泥土再也不吮吸雨水，或許，一切生物蘊含的水份已經(jīng)到了飽和的極限。

有一天夜里，我從睡夢中醒來。屋子里一片漆黑。萬籟俱寂……我站起來，推開窗戶，看見了白樺樹，秋夜的幽暗中隱隱現(xiàn)出輪廓的白樺樹。她無遮無攔，承受著迷蒙的陰霾。

轉(zhuǎn)天早晨，一場霜凍襲來——樹葉紛紛飄落，在白樺樹下鋪成了一個金色的圓環(huán)。光裸發(fā)烏的枝條散發(fā)出一種難言的愁情!要知道，就在不久之前，她還是綠葉婆娑，光彩輝映，而轉(zhuǎn)瞬之間，綠色消失殆盡，何況要消失很長很長的一段時間哪!

又將是陰雨淋漓連綿。落葉變黑腐爛，光禿禿的樹枝在風(fēng)中搖曳，相互碰撞，看了叫人心寒。池沼即將結(jié)冰，候鳥紛紛南遷。凄涼沉悶的秋夜越來越長。到冬天，它們會更加漫長，暴風(fēng)雪咆哮，嚴(yán)寒肆虐……

冬天

呀!今年冬天冷得出奇!為了凍僵所有的生物，嚴(yán)酷的北風(fēng)也趕來助長寒潮的威力，葬送了一棵又一棵蘋果樹，凍死了大片的楓樹林。

望著我的白樺樹，我不由得在心里想，但愿她不要離開這片蕭索的土地。她在這土地上生根，這里還繁衍著她的無數(shù)兒女。白樺樹的確不想走，她只是緊緊地藏起了她那嫩芽的幼蕾，包裹著它們抵御嚴(yán)寒。

白樺的樹干有許多破碎的傷痕，傷口上蒙一層積雪，看上去叫人心疼。我偎依著白樺樹干。白樺的樹皮變得粗糙，呈現(xiàn)出一道道裂紋兒。

其實，我明白，這種樹皮正適合于自我保護，適合于抵抗冬季凜冽刺骨的暴風(fēng)雪。

春天

春天來了，白樺樹的枝條好不容易擺脫了嚴(yán)冬的折磨。不過，它們還很僵硬，很脆。風(fēng)仍然無情地在枝椏間穿行。然而可喜的是，有幾只椋鳥飛來，白樺樹梢頭傳來了婉轉(zhuǎn)的鳥鳴聲。鳥兒的歌唱一天天更加響亮，太陽慷慨地灑射金光，積雪消融，過不了幾天就可以知道，我的白樺樹歷經(jīng)嚴(yán)寒之后，究竟是喪失了生機還是又一次熬過了寒冬。

一天早晨，有個人走近白樺。他掏出長長的鉆頭，在樹干上鉆了個深深的孔，隨后把一根不銹鋼釬斜穿樹皮插進樹干，讓白樺的樹汁順著鋼釬往外流。樹葉一滴，一滴，向下墜落。新鮮的樹汁，像淚。

“你要干什么?”我大聲喊叫。

“采集樹汁，”那個人回答。

“你怎么能這樣蠻干?!你毀了這棵樹!”

“反正她也活不成了……”

但是，沒容這個家伙把話說完，我就轟跑了他。我的白樺樹經(jīng)受了雷雨和干旱，經(jīng)受了霜雪冰凍和刺骨的北風(fēng)，再讓她承受人的殘暴，無論如何我也不能容忍!我轟走了那個另人厭惡的家伙。可是樹汁一滴接一滴仍然從傷口里流出來，順著樹干向下流淌。我不知道該怎么辦才能幫助白樺止住這涌流的鮮血!

誰能料到，白樺樹居然自己治愈了自己的創(chuàng)傷。一周之后，它的傷口結(jié)出了咖啡色的疤痕。這時節(jié)，天氣已經(jīng)相當(dāng)暖和了。白樺樹開始吐露芽苞，芽苞里鉆出了鮮嫩的小葉兒。成千上萬鮮靈靈的葉片!我為此非常高興，情不自禁地笑了。我的白樺樹沒有死。她頑強地挺過了艱難時期，用不了多久，她那閃著光斑的一樹綠葉又將迎風(fēng)喧響，她的枝條上又將有鳴叫的禽鳥，而地面上又將出現(xiàn)一大片清爽宜人的蔭涼。要是天氣炎熱，我就步入這片樹蔭，背靠著強壯的樹干，心頭涌現(xiàn)出喜悅之情——因為我知道，我有一個知心的好朋友——白樺樹。

一個善良無私的朋友!

(孫君亞、田嵐摘自《散文》1992·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