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冰賓
前一段,北京三個電視臺同時播放《十六歲的花季》,好不熱鬧,上午下午和晚上三個臺花插著播,你就是再忙也誤不了任何一集。我就這樣一集不落地飽了眼福。
32歲的人了,16年開一次花,也算花開兩季了。為什么仍愛著這個?
這是一群中國中學生“貴族”的生活。外景好像基本上拍的號稱“小聯(lián)合國”的北京四中(聯(lián)合國出資建的)校園,還有上海的某個漂亮的校園。沒上過這么高貴的中學,羨慕,渴望再有一個16歲,過關(guān)斬將地拼了命上上這樣的中學,死也值了。
人物。漂亮得無可挑剔的健美孩子,個個兒思維超群,志向遠大,讀的書比我這個專業(yè)編書的還雜。走在北京上海的人流中真要千里萬里挑一地找才找得出的人,白雪、嚴嚴什么的,家境那么優(yōu)越,日子那么醉人,即使是“支邊落魄知識分子”的子女袁野和非兒,仍舊不失美麗聰慧高雅。天之驕子??!
筆者16年前混在較之低幾個檔次的中學里,那是北方一個小城市里最好的中學,也當過幾年那里的學生貴族。盡管那年頭是“開門辦學不上課”,終日忙于學工學農(nóng)學軍,但追求知識的本能也使身邊聚了一小撮知音,在車間田頭和打靶場上傳看著手頭僅有的幾本《艷陽天》之類?!扒橥?,意合”地聊到一起,自以為“不渾渾噩噩”。這些人很得老師寵愛,竟可以經(jīng)常泡在老師的家中與老師神侃。大學重新招生,榜上有名的大都是這批“小貴族”們。
我們也認真地談“戀愛”。那戀那愛土得掉渣兒。男男女女的學生干部,放學后一雙雙地“談工作”,談批林批孔反擊右傾翻案風什么的,盡情地談。也談理想。那理想小得可憐——畢業(yè)后一起上山下鄉(xiāng),你開拖拉機,我當村辦小學教員。但決沒有《花季》中這么純情、這么美好、這么高雅、這么恩恩怨怨。我們光天化日之下圍著火爐“談工作”,是大人眼里的規(guī)矩行為;而那些“表現(xiàn)不好”的差生才動真格地在校外“搞對象”鬧出“流氓團伙”來,被拘留甚至“判了”。
大多數(shù)人屬于“混子”之流,不講什么理想,也不好好念書,學工學農(nóng)也偷懶不干活。總之迷迷瞪瞪。那時,我們決不與他們?yōu)槲?。自以為天降大任于我們少?shù)精華。上了大學,看他們待業(yè)、打零工、早早生兒育女擠在破平房中雞鳴狗叫地過日子,很以為自己出息了不少,混出了一個檔次。
正因為有這不同時期但本質(zhì)上沒什么不同的兩個“花季”,我愛看這個電視,它喚起我童年的春風得意和出息感,自以為重做嚴嚴、袁野。
但畢竟是“花開兩度”的黃花了,人生的苦難甚至讓我深感第二茬開的是苦菜花,理性上我才開始否定《十六歲的花季》,很不情愿地一邊贊美一邊否定。
這是對滲入我們精血的傳統(tǒng)文化中的奴性的否定。
我曾采訪過一位著名的魯迅研究專家,他告訴我:中國傳統(tǒng)文化(儒家思想)的基礎(chǔ)是不平等。人們生下來就開始納入某種等級觀念中,等等級級地活著。看上面費力地仰面,看下面倨傲地低視,既被“吃”又有“吃”別人的可能。于是有了自甘低人一等的奴性,難得有“自我”。因此魯迅大呼“救救孩子”。
想起當年的第一個花季,我(們)自以為是開了花的。可不少人就是那么平平庸庸混了5年中學,自甘落后地又稀里糊涂出去,他們從來沒找個機會展示一下“自我”。無花果。
當然,經(jīng)濟不發(fā)達,機遇少是主要原因。但傳統(tǒng)觀念中的奴性無形中束縛著人們,也是主要的原因。沒有好老子,沒有門路,沒有“背景”,自己就覺得沒了前途。這樣的人少嗎?
再看《十六歲的花季》,重點中學,天之驕子,前途無量。那些等而下之的普通中學里普通的孩子們怎么想、怎么過的?中國就靠這些少數(shù)小貴族就有前途?一個個“黑7月”一次次劃出一個個等級?!痘尽分械暮⒆觽円呀?jīng)怕劃等級了,可與大多數(shù)孩子們比,他們中的最后一名也是受人羨慕的呀!所謂“雞頭鳳尾”,西人成語稱之“天堂里的窮人與地上的富人”之區(qū)別。
我們的教育仍然是有強烈的等級意味的。一些人頭懸梁錐刺股地苦巴苦拽往上鉆(如我等窮孩子),另一些人靠父母的權(quán)勢或金錢贊助“換”“買”重點中學的等級。從小就有了等級觀,難保長大了不成為被吃又吃人的黑心腸奴隸。如此下去,只能嚴重地妨礙國家的民主進程和現(xiàn)代化建設(shè)。一個民族,缺少平等的意識,人人都往劃定的等級里鉆,就會產(chǎn)生巨大的內(nèi)耗。而生命是短暫的,能量是有限的,內(nèi)耗多了自然無法也無望強盛。
這決不是說《花季》不好。相反這是一部不錯的片子。我只是希望少點這樣的片子,多點“別的”。如果我們的中學都像《花季》中的學校那么美,孩子們都像《花季》中的孩子們那么有情調(diào),那該多好!我相信,這不是夢。我更相信,人人自強、自尊、自愛,像白雪、嚴嚴、非兒、袁野們那樣,就會盡快地推倒“等級”的大墻。魯迅看中了“民魂”,認為“惟有民魂是值得可寶貴的”。這個民魂靠我們從小就確立。
我希望少點貴族,少點《十六歲的花季》,多點能喚醒16歲不開花的那些孩子們的東西。這不該是奢望。
我希望我女兒將來能上北京四中(我常常在四中外面看著那洋樓一直把眼看酸看出淚水來),但我更希望所有的中學都像北京四中一樣美麗。
這是32歲的花季里能開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