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 渡
多少流年過去,而那些茵茵碧草,好像一棵也未曾缺少似的,依舊芊芊郁郁,光彩迷人。
我情牽著它,我回來了,從那條小路,帶著我一顆炙熱的心,一雙喜悅的目光。
輕輕地,輕輕地,我踏上了草地。
半夜落了雨,洗去了草地的染塵,草地鮮鮮亮亮的更綠了。還有那小花,宛如碧草中探出許多生動的眼睛來,紅的白的,紫的黃的,它們托著雨的珠璣,水靈靈的,格外嬌美。太陽還沒有出山,也許是濕墜翅兒了吧,尚未聽見螞蚱“列列列”地飛過草間的聲音呢,就是喜歡爬到草尖上搖曳的螳螂,此時也還沒有它那憨態(tài)可掬的影子。但是我知道草地充滿生機,一年四季,很少看見它萎黃、衰敗,它總那樣蔥蔥蘢蘢,和它一起得意熱鬧的,自然是不肯歇息的飛著鳴著的蟲蟲了。
我從前可不是這樣走進草地的。我們奔跑著進來,讓幽遠的藍天下,歡欣地飄蕩著我們潔白的風箏。盡管我們赤著足,穿扮破舊,一樣喜歡睡在軟軟草地上,好奇地打量著花間起舞翩躚的蝴蝶,那是春之神,它把我們帶進一個瑰麗的夢的世界去了。于是我們童稚而純凈的心田里,也出現(xiàn)了一片鮮嫩明亮的草,那兒也有花香,也有蟲詠,也有蕓蕓眾生……
草地上也曾走動著我們苦澀的心。我常常和因貧寒不能上學的小伙伴,挽著破籃來到草地,挖取雷公根草,拿回去給母親和稀粥糊在一起煮,做成一種大抵由于窮迫才吃的名叫“拍萊梅”的菜。我自然不會忘記,六公勞作歸來,將牛放進草地里,也將他疲勞倦憊的軀體慢慢地壓在草上,抬起他悵惘的眼,想到綠草間尋覓他的歡愉,好讓他沉滯的心舒展活躍起來。叫他最亢奮的,是從草窩里逮住吹風蛇了。每一次逮住了蛇,他立刻把蛇掛在小樹上,然后輕捷地在它的脖上劃過一刀,兩手一使力,便迅速地將蛇衣剝下來了。他那因為長期缺少肉食而氣色不好的臉,此時頓生光澤,手也高興得顫抖了。還有那個苦瓜阿婆,她深信犁頭能治她的風濕病,就來到草地里捕捉這些小小的三角形的草蛙了。她不像有錢人家讓犁頭吐洗干凈,摻少許中藥用酒泡它一年半載,而后慢慢飲著益補的,她生吞活食。她抓住犁頭,只在爛衣上抹一抹,或用她粗糙的手胡亂擦過一下,便掐著它的后腿,將“犁頭”對準自己的嘴巴,一松手指,那小東西使勁向前一蹦,就落進她的肚里去了。我們呆住了,怯生生問:“阿婆,好吃嗎?”她凄然一笑:“真香!它還在肚里硬撐了一下呢?!庇谑俏覀円捕紴榭喙习⑵诺挠赂液蛣倮绯隽藙e樣的滋味來。
無情的歲月,幾十年稍縱即逝,這一切都被淘洗得一絲痕跡也沒有了。我默默地把緬懷的眼光投向草地,回憶著。
太陽終于走上山頂,伸出它柔美的金色的手,悄悄兒將草地上雨的珠璣撿去了。這時“吱吱”一陣噪響,草地驟然漫過一群火雞,就像幾十團墨玉,令人耀眼地滾過碧綠的絨毯。那大的呢,還學著孔雀的模樣,展開羽屏,輕靈地旋轉(zhuǎn),歡快地鳴叫。俄頃,一位少女出現(xiàn)了。姿容動人的牧雞女,她不理睬她的雞,任它們自在去。她嫻靜自若,舒坦地躺在茵茵碧草里,擰開收錄機,甜甜地聽一聽李谷一《春之歌》,聽一聽閔鴻昌的《我愿》,末了又嘴銜草枝,翻起雜志,入神地讀了起來。這一切都那么悠然恬寧,平和自然。我看迷了。她的心也蒙受著草地的滋潤,泛起跳蕩多姿的生命的綠色嗎?
一歲一枯榮。我深知生命的繁衍、新舊的替換一樣在草地里悄悄進行著。雖然地方依舊,但是我確信那萋萋芳草定然不是昨天的了。
(吳朝暉摘自《散文選刊》198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