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令人赧顏的心愿

李曉光

什么是“失足鑄成千古恨”？

什么是“貧賤憂戚，玉汝于成”？

作者告訴我們，他心中懷有一個難以啟齒的愿望這就是，有朝一曰，自身的經歷能為之作證。

我是一個因犯殺人罪而被處以重刑的囚犯，迄今監(jiān)禁7年有余。我的犯罪既無墮落的經歷，又無事前的準備，所有的罪過都是在十幾秒鐘內鑄成的。

從道義上說，我已經沒有理由和權利再來責備我的被害人，我殺害了他年輕的生命，并且法官對我犯罪的量刑，已考慮到他的責任。但是涉及到我的昨天、今天和未來，又不能忘記那令人痛惜的往事。

我生長在一個干部家庭，家中的黨員可以組建成一個支部。街坊鄰居都認為這個家充滿著“中國人傳統(tǒng)思想和品德”。

事情的起因在小妹身上。高二時她經不起一位小學同學的追求，像許多城里的女孩子那樣，糊里糊涂地談起戀愛。那年她才17歲。那男孩很小失去母親，在一個不好的環(huán)境中長大，小學淘氣出名，中學又被送進“工讀”。小妹的行為距父母的傳統(tǒng)思想實在太遠。記得當小妹的秘密被發(fā)覺時，她受到父母嚴厲的處罰。為完成高中最后的學業(yè)，可憐的媽媽天天盯住可憐的小妹，上學送，下學接。

也許是青春期的逆反心理，外界壓力越大，小妹越是執(zhí)拗。她參加工作之后，終于以毅力軟化了疼愛她的父母兄妹。那個劣跡明顯的青年被小妹鄭重其事地帶進家中。一家人都認為小妹太傻，傻得沒救了。這位被小妹認為是“拉茲”的青年被引見之后，一家人很快發(fā)現(xiàn)了他許多壞毛病，好說臟話，無所事事。一天媽媽和大妹去商店，忽然看見那男孩子臂彎里擁著一個濃妝艷抹的女人。母親和大妹氣得不行，但沒敢跟小妹說，怕鬧出是非來。不久，小妹也證實了那是個朝三暮四的家伙。小妹大病一場，改變了主意。

然而他并不放過小妹，一天晚上，這家伙把小妹堵在樓下，用彈簧刀抵住小妹的脊背，逼她順從。倔強的小妹堅持斷絕來往，那家伙竟真的刺傷小妹脊背，并揚言：“不依我，就殺了你，還有瞧不起我的你們一家?！毙∶煤ε铝?，她放棄了工作，離家出走。

半個月后，小妹被家人從沈陽找回。但那家伙仍糾纏不休，正在這危機四伏之時，我回到家，時間是1983年5月下旬。那年我26歲，大學畢業(yè)不滿一年。

我一到家，就看見他又來帶刀尋釁。為此我們找了派出所、法院及他所在單位的保衛(wèi)科，但問題還是沒有解決。6月1日中午，在我就要返回單位的時候，他又闖入我家，我被激怒了，終于在沖動之下做出了蠢事。

當我走進公安局自首之后，聽到了他的死訊。開始我沒有感到事情的嚴重，心想，理在我們手里，就如楊志殺了牛二，武松手刃西門一樣，為社會除了一害，不會有很重的懲罰。

深夜時分，我被帶進監(jiān)房，行動限制在十幾平米的牢房中，從早到晚，從晚到早，孤獨襲來了，寂寞襲來了，我開始消沉和絕望，更使我痛苦的是人犯間的相處。粗野、狂暴，彼此間很少同情心和憐憫心，常常為一句話，一下碰撞，甚至干脆是無緣無故便廝打起來。他們常常有著難以理喻的偏執(zhí)，死守著自己的歪理和被扭曲的處世態(tài)度。一天，一名死囚看到有關天體間距離的一串數(shù)字，發(fā)表了一通謬論：“科學是騙人的，地球到月亮的距離人怎么能知道。”當我解釋給他我所了解的測距方法和“阿波羅”號到月球的事實后，他又提出地球的質量、重量，他認為沒有人稱過、量過，數(shù)據(jù)都是騙人的。

一開始，我是清高的，因為我未曾潦倒過，墮落過。然而不久，我也意識到這亦是一種偏執(zhí)意識。那天人犯們談論起“可恥”這一話題，盡管這房中沒有一個是清白的，但大家有意要選出一個最可恥的。一陣七嘴八舌之后，最可恥的罪名落在一個強奸犯身上，然而強奸犯面有忿色，發(fā)表了一番謬論。他說，從犯罪者的角度看，強奸是獸性的慫恿，可誰沒有獸性？而殺人犯僅止是獸性嗎？野獸殺害同類嗎？如果強奸的是野獸，殺人的就是魔鬼！

我啞然了，這番高論使我與最可恥之間系上了鎖鏈。良知折磨著我，唯一的希望不要被定罪殺人。法官帶著檢察院的起訴書來了，我百般解釋，可并不能推翻殺人的罪名。法官指出，拿著兩磅重的錘子，擊打被害人頭部，這樣會致人死地的。在起訴書面前發(fā)抖的我確信自己未曾想到殺人。法學理論是否承認，人有完全喪失理智的那一刻，人在激憤和沖動中是否有不少本能的不受意識支配的行為？

自古以來，殺人償命，欠債還錢，應該說在這罪名之下，被處以極刑的可能性很大。即令寬大，數(shù)十年的監(jiān)獄凄苦難耐。對于一個受苦受難的人來說，死亡也許不是壞事，于是死對我表現(xiàn)出了它的誘惑力。

第一審判決下來了，我被判以極刑。監(jiān)獄管教批準我給親人寫兩封信。一封寫給了父母，懺悔自己的罪過，謝了他們生育我的恩澤。另一封寫給女友，向她表達了愛慕的真情，及不能再娶她作妻的歉意。給女友的信寫得長而又長，意圖是不叫管教發(fā)現(xiàn)其中的秘密。信中附“藏頭詩”一首：

請君為我勿消沉／捎束鮮花慰我心／二十余載皆如此／百年之后佳話存／片刻悲慟心欲碎／利劍能斷相思魂/眠后無夢誰不妒／寧靜天國吾常吟/小光此去千萬里/心留人寰衛(wèi)伴君／藏藏匿匿無蹤影／在在實實汝莫尋／燒起香火翩躚舞／雞鳴鬼遁朋也窘／理由荒誕貽世笑／只是人云我亦云。

砍下詩頭，意思就分外明白。一周過去了，一個月過去了，女友給我送過多次物品，但并沒有我要的東西。管教告訴我，我的一舉一動他都了如指掌，絕命書，他并未交到女友手中，只是給她讀了讀。現(xiàn)在想來管教人員的謹慎和睿智實在是救了我。

兩個月后，高級法院根據(jù)我犯罪的特殊情節(jié)改判死緩，并將我調到新的監(jiān)房。明代文學家陳繼儒說過：當?shù)靡庵畷r，須尋一條退路；當失意之時，須尋一條出路。面對嚴正法律的懲罰，我希望自己振作起來，以奉獻求得社會的赦免。事情非常巧，錦州監(jiān)獄曾走出一位我夢中都想效法的人物，他就是很有名氣的高級工程師——王燦文，他曾被判處死緩，服刑期間，研制成了具有世界先進水平的電爐，為此得到赦免，提前獲釋。

錦州監(jiān)獄，既是個改造人的場所，又是一個生產電器的企業(yè)。我被分配到開關柜設計室，我躊躇滿志，努力攻讀生產所需的各種知識。我設想3年理論學習，3年實踐專攻，力爭10年搞出點名堂來?？晌疫@第一個夢是這樣短暫，它只持續(xù)了一個春天。1984年5月遼寧開始向新疆調運犯人，我懷著沉重的心情離開了令我著迷的設計室，登上了向西北進發(fā)的調犯專列。

經過14天的旅程，到了新疆于田勞改農場，50年代，數(shù)以萬計的干部、戰(zhàn)士、知青來到這里，經過幾十年的奮斗，開墾出這塊綠洲。面對前輩的業(yè)績，我這個罪人還能說什么呢？開荒、收割、挖渠，活再累，我從不耍滑；咸菜、窩頭、玉米粥，再苦，我從不抱怨。

根據(jù)我的一貫表現(xiàn)和我受過高等教育等原因，在農場子弟學校師資匱乏的情況下，政府安排我到子弟學校戴罪任課。我做夢也沒有想到能受到這樣的信任和寬大。

戴罪任課期間，自己住在高墻電網(wǎng)之外，行動有著相對的自由。但我注意自己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自己劃地為牢，自愛自重。在校5年，數(shù)次受到表彰，并兩次記功，兩次減刑。

戴罪任課期間，我還選擇了自己的科研課題。大學期間，我讀的專業(yè)是經濟學，這一次我選擇了語言學，把語言起源問題作為主攻的課題。經過近6個寒暑的努力，我終于完成了我的《語言起源論》的主體部分。當我把它寄給中國社會科學院語言研究所時，我如實地向他們表達了自己的心愿。

今天，當自己面對洋洋萬言的書稿，面對社會科學院對書稿所作的評語，心中感到充實和欣慰。過去的木已成舟，不能更改；但今天和未來尚在自己手中。盡管前路漫漫，但自覺我已皈依人間的正道，踏上了一條光明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