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星寒
最近,巴金老人將他一九七七年至一九八九年十三年間的文章,全部結(jié)集,題為《講真話的書》(四川文藝版)。近八十萬字,厚厚的一冊。咀嚼書中舊篇及新作,心頭忽然一震,莫名地涌出一句:真話難講。
一個人要講真話,一個作家要寫真話,這好像已經(jīng)是不言而喻的了。但是建國三十年來,人們說了多少假話謊話,作家寫了多少假話謊話;尤其在十年“文革”期間,假話謊話推波助瀾,釀成了那場史無前例的災(zāi)難。這一切到底是因為什么?別人能忘記,或者假裝忘記。但是巴老不能忘。二百余篇文章,從開篇到結(jié)尾,老人揪住不放的只有一件事:“文革”。
這就有些不合時宜。別人要向前看,老人要向后看。巴老認(rèn)為這很重要。“倘使大家都未喝過迷魂湯,我們可以免掉一場空前的大災(zāi)難?!闭嬖捦遣缓蠒r宜的。你對父母說他們的孩子將來要當(dāng)官發(fā)財,他們高興;你說孩子將來會生病會死,他們就會臭罵你一通。既然要講真話,自然就不能管別人臉色。巴老不改初衷。他說自己的文章是“患病老人的嘆息”。我讀猶如警鐘長鳴。
巴老談“文革”,認(rèn)識也是逐漸深刻起來的。最初幾篇,充滿憤怒,但似乎是泛泛而論;越到后面,便越是準(zhǔn)確地直指那場災(zāi)難發(fā)生的要害了。從批判“四人幫”,到揭露“文革”及以前政治生活的不民主,直到“首先要肅清我們自己身上的奴性”,最后呼出:“一個中國人什么時候都要想到自己是一個人,人!”(重點(diǎn)系巴金原著)這個思想的歷程不是推理,而是靠深刻的自我剖析得來,必然會引起讀者靈魂的震顫。回憶蕭珊、胡風(fēng)、靳以、路翎、沈從文、以群等文字,特別沉重,流著淚,也沾著血。我們仿佛看見巴老獨(dú)自在那里用解剖刀剜著傷疤,揭露自己說過的假話謊話。巴老對自己這般無情,對那些企圖遺忘過去者也是無情的了。
如果說在某一時期,比如十年“文革”期間,講真話要惹禍,使得人人自危,只得講假話的話,那么現(xiàn)在倒是可以講真話了??墒怯腥艘恢v起從前,自己的身影首先模糊起來,或者以另一種姿勢清晰起來,仿佛一貫正確似的??磥恚f害怕惹禍而不敢講真話,只是表層的原因。更深層的根據(jù)是,要承擔(dān)責(zé)任。你要清算自己從前的空話假話謊話,你就得承擔(dān)那一分責(zé)任。巴老說:“我相信過假話,我傳播過假話……正因為有不少像我這樣的人,謊話才有暢銷的市場,說謊話的人才能步步高升?!背袚?dān)個人責(zé)任,這就意味著絕不用“大家”來掩護(hù)自己,也意味著與假話真正的決裂。
真話難說,不但因為勇氣的問題,而且還在于會不會說。當(dāng)然,我們用“老老實實”四個字來搪塞也可以。但是,因為不同的時間地點(diǎn)人物,以及作者的情緒,想老老實實而未必能做到,或者矯枉過正,或者自抹白粉。我想,巴老的這部書,給了我們一個冷靜地說真話的范例。我讀《懷念非英兄》那篇,感受特別深。葉非英是泉州的一位教師,以苦行般的一生獻(xiàn)給教育事業(yè),后被錯劃右派,在勞教場吃薯藤瀉肚而死。巴金在三十年代曾與非英有幾次短暫接觸,深受感動,稱他為“耶穌”,并寫出回憶文章《南國的夢》。一九八五年前后,友人轉(zhuǎn)給巴老一封信。信中談到巴老寫過與“耶酥”“劃清界線”的文章。寫信人懇望,巴老如果要保留這篇文章,就請加以修改。巴老自然很重視這件事。但是他在何處與非英“劃清界限”的呢?只有查找。終于發(fā)現(xiàn)在一九六一年編《文集》第十卷時有刪改。刪去了對非英的頌詞。該如何自省呢?巴老說:“用意大概就是讓讀者忘記我在福建有幾個辦教育的朋友,省得在每次運(yùn)動中給自己添麻煩?!贝耸且环矫?。另一方面,刪改也是為“那些過分的贊美”感到歉意。這是真心的,因為那時巴老確有“一場空”的感覺。這就在頌與貶之間辟出一條小路,就是:準(zhǔn)確。巴老后來找到一九五九年對《南國的夢》加的腳注。他再次清理自己的思想。用“耶酥”去贊頌非英等朋友,是“用金線編織的花紋去裝飾它們”。但是當(dāng)時,“只是為了回顧過去,解剖自己,也是為了保護(hù)自己?!彼?,“將來如果有機(jī)會重印《南國的夢》,我還想保留一九五九年加上的腳注”。該悔則悔,該守則守,真話才能出口。這篇文章又回憶與非英的幾次交往,去掉花紋,還老友的真實面目,可親可敬且含冤負(fù)屈的一個中國知識分子形象。
我想,講真話還有另外一個難處,那就是:什么叫真話?首先,廣泛地指真話,即自己心里想說的話。把心里想說的話說出來,即是講真話。只要不因此惹禍,即是有了講真話的環(huán)境。這當(dāng)然是種起碼的要求,最低的權(quán)利。但巴老所說的“真話”,卻是一個高標(biāo)準(zhǔn),即他多次提到的獨(dú)立思考,自己用腦筋。人云亦云,哪邊旗號鮮艷,哪處人聲響亮,便去隨聲附和。從心里先去順應(yīng),然后再說出口,表面上真了,靈魂里卻是一片假。唯有以自己的獨(dú)立思考,得出的獨(dú)到見解,才是有獨(dú)立人格的真話。只有千千萬萬這樣的真話,才能抵制謊言。
正因為是獨(dú)到見解,也就產(chǎn)生了寬容:“當(dāng)然對‘樣板戲各人有各人的看法……你喜歡唱幾句,你有你的自由?!边@也不影響自己的觀點(diǎn):“但是我也要提高警惕……”真話難講,依然要講。講,本身就有了意義。
由于年紀(jì)身體以及其它諸種原因,我們猜想,巴老還有很多話沒有說出。沒有說出的話未必就是空白。有了這本《講真話的書》,算是有了荊棘中的一條路。于是,沉默也就是另一種發(fā)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