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尋新形象

夏岱岱

近兩年，影視圈里有一種說法，觀眾不愛在電影院里看什么有人情味的片子，那盡可在家里慢慢看電視；觀眾在電影院里要看的是夠勁的動作片。于是乎，警匪、武俠、打斗片鋪天蓋地而來，不管是外國的，學外國的，只要角色硬朗，廝殺熱鬧，上座率就高，票房價值就好。結(jié)果，搞得電影廠家不知該投產(chǎn)什么影片好，電影工作者們也更為電影到底該怎么拍而撓頭不已，一些影評專家甚至納悶地到處問：觀眾的口味怎么越來越低了？尤其是今年，電影、電視一窩蜂轉(zhuǎn)向公安題材，顯然都想在動作片中找到較高的商品保險系數(shù)。然而，同屬一類題材，北京電影制片廠最新推出的《龍年警官》，卻以一股強勁的清新之氣吹拂而來。盡管簡單地來看，從電影劇本《刑警隊長的誓言》更名為影片《龍年警官》，無疑帶有某種商業(yè)心理；影片內(nèi)容也不過是以某刑警隊長傅冬捉拿兩個逃犯為線索，展現(xiàn)傅冬的工作、愛情、生活等各個側(cè)面，但影片在生活的真實上，藝術(shù)形象的塑造上都達到了某種新的突破，的的確確地把一個活生生的當代警察形象表現(xiàn)在了銀幕上。以至影片首次試映，征求各方意見時，連一向最愛挑剔的眾多新聞記者們，也在影片結(jié)束時報以熱烈的掌聲，廠家樂得當場預(yù)計今后拷貝200個有望。這，不能不歸功于該片第一導演黃健中。

黃健中其人，影迷們一定不陌生，他1960年從事電影工作，現(xiàn)已是國家一級導演。近年來他主導的故事片有《如意》、《良家婦女》、《一個死者對生者的訪問》、《貞女》等。其中《良家婦女》在捷克、西班牙、比利時、英國等電影節(jié)獲八項獎，包括最佳影片獎兩次?！度缫狻贰ⅰ兑粋€死者對生者的訪問》亦多次參加國際學術(shù)討論會。1987年，法國紀念“戛納電影節(jié)”成立40周年，他還有幸被列為今天世界700名重要導演之一。但令人不解的是他的藝術(shù)品味似乎與中國的觀眾們不大合拍，他的許多影片的票房價值，從他時常的一些苦澀話語來看，好像常常是演一部賠一部，使得他作為一個導演，在商業(yè)大潮的氛圍下，連續(xù)兩年都不敢拍片，其痛心可想而知。今年接了北影廠這個片子，心態(tài)上真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他已不能不從經(jīng)濟上著眼了：北影廠已是個虧損企業(yè)，這部片子，他再給搞賠了，該如何是好？扭虧為盈的難題顯然不再是僅僅困擾著中國的企業(yè)家們了，也在生拉活拽地影響著中國的藝術(shù)大師們。

黃健中不得不小心從事。他先就該片的投產(chǎn)問題咨詢了電影發(fā)行放映公司的發(fā)行行家們，回答是：這個劇本不會帶來商業(yè)上的效益，但是也不會賠錢?？芍^沒勁兒的咨詢沒勁兒的應(yīng)答。但缺這一步，他心里就不踏實。然后，黃健中又向公安部門咨詢，這里當然著重于形象的認同。但黃健中卻意外地發(fā)現(xiàn)，談起公安題材的電影，這里一致認為，40年來描寫公安人員最好的影片是《今天我休息》。而且無論新老干警，談起仲星火塑造的民警形象，都有著特殊的情感。

兩次咨詢，從不同的角度幫助了黃健中去思考該怎樣拍攝這部影片。

黃健中逐漸興奮起來，票房價值和形象價值看來有矛盾，但也不是就找不到統(tǒng)一。黃健中和攝制組分析最多的是仲星火。把20多年前仲星火塑造的民警形象的經(jīng)驗，簡單地移位過來，無論如何是不可能贏得今天的觀眾。但是，再塑造一個“仲星火”，再創(chuàng)新經(jīng)驗?zāi)芊瘾@得新的成功呢？這個念頭使黃健中激動，因為他已發(fā)現(xiàn)，可以努力在思想性、藝術(shù)性、觀賞性的統(tǒng)一上，追尋出一個新的“仲星火。

心里充實了，黃健中帶著攝制組一邊深入生活，一邊感覺著今天刑警的形象特征。生活的比照使黃健中很快發(fā)現(xiàn)，劇本提供的形象有一定的弱點：松弛有余，陽剛不足。而刑警職業(yè)的習慣使他們的個性容易顯現(xiàn)。他們常年同罪犯打交道，逼得他們敏銳，洞察力強，他們跟你談話，眼睛始終對著你的眼睛，很有神氣；因為要分析案情，他們就得善于動腦子；要審訊犯人，嘴巴也要利落；他們辦事干凈、迅速、痛快。這些職業(yè)特點，使黃健中常常想起電視節(jié)目“動物世界”里的獅子、豹子捕獵食物時，在急轉(zhuǎn)彎的那一瞬間——矯健、生動、充滿活力。即便獅子、豹子在不捕獵食物時也懶散、松弛，但這截然不同于羚羊、兔子，它們?nèi)匀皇敲瞳F，氣質(zhì)不變。黃健中情不自禁地帶著這種感覺不斷改造著劇本，重塑傅冬。并且在對觀眾的把握方面，黃健中看出中國人今天追求的也是一種融陽剛與松弛為一體的形象。這可以從少男少女們崇拜的偶像中得出這一結(jié)論，從中年人普遍的自我意識感受出這一點；連老年人也不再同過去那樣古板和佝僂著腰背——他們不喜歡老像。這是一個民族在一個時代里對形象的整體追求，有人有意識，有人無意識，但潮流如此。

影片男主人公傅冬的演員人選，直接關(guān)系到影片的成敗。雖然“導演，導演，獨具慧眼”，但黃健中這次卻是實實在在地先走群眾路線。他本來沒有想到張豐毅，但北京市公安局朝陽分局的一個分隊長提出駱駝祥子張豐毅后，公安干警一致推薦。從公安干警喜歡仲星火到推薦張豐毅，這種形象的確認，使黃健中看到其中的內(nèi)在聯(lián)系：他們倆人都屬于質(zhì)樸型的演員，也都具有幽默詼諧的一面，張豐毅長于仲星火的陽剛，不及于仲星火的松弛，可是具備塑造銀幕上新形象的巨大潛力，黃健中毫不猶豫地把張豐毅召來，讓他立即到朝陽分局體驗生活。張豐毅還真行，開機后第一場戲拍攝抓小偷，就使協(xié)助拍攝的公安干警贊不絕口：“像！像！像！”

僅僅是真實，只是生活的原版，黃健中追尋的是新的藝術(shù)形象。當年仲星火并不人為拔高人物的思想、行為，在普普通通的日常生活中顯示一個共產(chǎn)黨員，一個民警的高貴品格。張豐毅要塑造的傅冬，則既遇到事業(yè)的矛盾，也遭到愛情的苦惱。愛情方面又遇到三個女人的愛情。黃健中和攝制組共同確認：表現(xiàn)事業(yè)時不對上邊嘩眾取寵，表現(xiàn)愛情時不對觀眾嘩眾取寵。難度在于這是今天的人，今天的典型。分寸的把握常常困擾著黃健中。比如，傅冬的部下下水撈尸連續(xù)38小時，只吃4袋方便面，傅冬心痛他們，請他們到飯館吃飯，飯沒吃成，但事情做了，他受到處分。對受處分這場戲劇本只寫了傅冬沒辯解，可是不辯解不等于默認。影片中這樣處理的：傅冬滿肚子怒氣，突然間傾泄于文件上，嗤之以憤然，拋在桌上。這么處理，黃健中也不是不擔心有人挑理兒。再如傅冬打了史建新一拳丟了二等功。這一拳有對犧牲的戰(zhàn)友劉偉的感情宣泄，也有他性格上剛直不阿的本能。能不能打這拳，能不能用大舌頭說“我不在乎”，這種種細節(jié)所表現(xiàn)的性格不同于仲星火塑造的形象，但更貼近今天人的心理。在愛情方面，對性格的把握也頗費斟酌。傅冬看見妻子和陳總經(jīng)理擁抱那一場戲，刑警隊多數(shù)人認為傅冬應(yīng)狠揍陳總經(jīng)理，黃健中沒有采納。黃健中不想讓傅冬的肚量如草芥。黃健中知道，這一拳打去，也許會博得影院里部分觀眾的喝采，但黃健中希望把人物深入到更多的觀眾心里，表現(xiàn)出一個中年男子的氣質(zhì)和品格。同樣，當楊阿玲、仲小妹向傅冬求愛時，黃健中希望表現(xiàn)的是人物道德觀念和情感的完整和統(tǒng)一。而張豐毅恰如其份地把握住了分寸，充分地表現(xiàn)出了一個實實在在的、有靈有肉的真人。

影片拍完后，黃健中感觸頗多。他說：“我以前對警察的印象不佳，覺得他們動輒訓人，如果沒接觸劇本讓我拍警察，恐怕是沒門兒的。但這次接觸實際，感到警察不被老百姓理解的地方太多。他們‘蹲坑，經(jīng)常是一‘蹲就幾天幾夜，生活的沒規(guī)律遠比真槍真刀的廝殺更考驗他們，那是正常人們所無法想像的。正是那些他們?nèi)粘鼍爸猩袷サ囊幻嬲鸷沉宋?，票房的觀念在我的頭腦中淡化了，否則這個影片中肯定會有更多的動作和血淋淋的場面，而不是如今大量表現(xiàn)他們?nèi)粘９ぷ?、生活的鏡頭?！?/p>

現(xiàn)在，作為導演，黃健中最熱切盼望的是影片公映后電影院里的第一場觀眾。他們的反映、評價、好惡程度將決定影片未來的命運。黃健中等待著這一天。他和攝制組在這部影片里，對主旋律電影，對娛樂片、藝術(shù)片都作了或多或少的探索和融合，當然是希望觀眾既能接受這個形象，又覺得影片非常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