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羽
關(guān)于個體戶的影片,這幾年已經(jīng)出了不少,尤其在電影界的王朔熱之后,使這類題材再有新意似乎很難。然而,不久前的《本命年》卻又引起了巨大的反響。是什么令人們震動了呢?作為《本命年》的副導演,我感到很有必要將導演謝飛和主角演員姜文的想法披露于眾。這不但便于愛我們的廣大觀眾去如何觀賞本片,也有利于我們的影界同行進一步思考。
謝飛:前兩年,正是中國社會的改革遇到許多困難的時候,產(chǎn)生的種種怪現(xiàn)象:一方面是拜金主義盛行,唯利是圖;另一方面是封建愚昧沉渣泛起,在精神文化方面表現(xiàn)為“大滑坡”。這引起人們特別是我們這些創(chuàng)造精神產(chǎn)品的藝術(shù)工作者的思考:在經(jīng)濟調(diào)整的同時,是否還需要一種精神文化上的調(diào)整?一個民族如果在精神文化上墮落了、毀滅了,那么經(jīng)濟改革是否還能成功?正是在這種背景下,我選擇了青年作家劉恒的小說《黑的雪》拍攝影片。小說的主人公李慧泉是一個變革時代的城市下層青年的典型形象,曾因打架斗毆被勞動教養(yǎng),出來后又碰到今天商業(yè)大潮中的一些污泥濁水,不得不隨波逐流,所以在精神上特別痛苦。因為他身上殘存著一些原始、樸素的真、善、美,想要改邪歸正,想要過一種有意義的生活,但苦于辦不到。他特別看重歌們兒義氣,主張為朋友兩肋插刀,卻因此包庇了逃犯。他自身的局限和社會的壓力使他最終走進了死胡同。雖然,我并不大熟悉這一類青年,但是,劉恒以他藝術(shù)的筆觸揭開的新鮮而又真實的社會圖景和李慧泉這個復雜而又獨特的人物形象吸引了我,我認為,他們具有較高的認識與藝術(shù)審美價值,是今天整個民族和時代現(xiàn)狀的一種反映,搬上銀幕,亦有一種警世作用,能引起處于成長中的年輕人的警覺,也能引起在生活中一帆風順平平安安的善良人的冷靜思考。
警覺什么?思考什么?絕不僅僅是年輕人成長與道德的問題,而是一個我們?nèi)巳硕紤?yīng)該思考的社會問題??v觀世界歷史,任何一個民族或國家在經(jīng)歷了一場巨大的災(zāi)難和浩劫之后,物質(zhì)上的破壞還不是最可怕的,精神上的創(chuàng)傷才最可憂慮;而精神上的重建,則是他們重新崛起的關(guān)鍵。德國是這樣,日本也是如此,經(jīng)歷了“文革”浩劫的中國也面臨著這一課題。
近來,人們常常感嘆世風日下,令人憂慮。有人以為這是改革、開放的結(jié)果。其實不然。根本的原因是“文革”摧毀了我們過去的信仰與價值標準。一種對理想主義盲目的反叛,一種精神信仰上的迷茫與空虛,對民族、國家現(xiàn)狀的強烈自悲感彌漫社會各處,于是,各種歪門邪道紛紛出籠。李慧泉所代表的,正像戰(zhàn)后西方出現(xiàn)的“垮掉的一代”、“憤怒的青年”和日本出現(xiàn)的“太陽族一代”一樣,是某些理論家正在研討的所謂中國的“第四代”、“迷茫的一代”的寫照。其實,迷茫何止是青年人?我熟識的一位老文藝評論工作者最近說:過去在國民黨的監(jiān)獄里,在被打成右派的20年中,我都不曾喪失信心與希望??墒乾F(xiàn)在生活、待遇都好了,我卻看到一些人不知追求的是什么,更不知道過去的信仰奮斗還對不對?在一次選舉大會上,面對著一些人公開的爭權(quán)奪勢,他當眾失聲大哭,精神上的痛苦之深,可想而知。
藝術(shù)家與其藝術(shù)作品不能承擔解決問題的重任,他們的責任是提出問題。本片通過對李慧泉形象的塑造,就是想提出這一精神信仰的問題,供人們思索。因為,“人正是憑著理想這一資秉,不斷地從野蠻走向文明,從現(xiàn)在走向未來”。(馬克思語)“一個時代的人們不是擔起屬于他們時代的變革的重負,便是在它的重壓下死于荒野”。(羅森堡語)李慧泉的悲劇證明了這一點,我們賦予他的同情與那些初級的善與美的追求,就是在表達對重建理想,重建一種全新的富有凝聚力的民族精神的呼喚。呼喚我們每一個人乃至整個民族都應(yīng)找到一種理想和信仰,一種精神力量、一種有意義的價值觀念,使心靈上有所寄托,別再那么糊涂地生活了。影片最后李慧泉死去躺在地上,周圍飄著廢紙,意味著沒有精神的生活就像垃圾一樣無用和可悲。
此外,本片是一部悲劇樣式和寫實風格的藝術(shù)片,開拍之時正值中國電影的商業(yè)大潮到來之際,出現(xiàn)了許多驚險片、武打片、喜劇片、神怪片和歌舞片——很能賺錢,但其中確有一些片子的藝術(shù)性和內(nèi)涵均比較差。我以為,現(xiàn)在的觀眾確實需要娛樂,但并不是因些便意味著他們只需要淺薄的娛樂;他們也要看一些有較高認識價值和藝術(shù)價值的警醒之作或匡世之作。這次我沒有采用那些極端風格化的手法,沒有故弄玄虛地去強調(diào)所謂哲理性,而是通過現(xiàn)實、樸素的方式去寫真實的人和事,就是希望易于為廣大觀眾所接受。我也有些擔憂,就是這部片子所反映的是前兩年人們的精神面貌,經(jīng)歷了最近的一些變化之后,這片子是否過時了?還能不能引起觀眾、特別是青年人的共鳴?
姜文:這是我參加拍攝過的影片中表演最滿意的一部。過去我飾演過的角色(溥儀、秦癲子、“我爺爺”等)都超過了我的實際年齡,角色的生活年代也與我相距很遠。這次是演同時代的同齡人,對角色的心態(tài)似乎更容易理解了,但表現(xiàn)起來其實更困難。因為黑色和白色很容易區(qū)分開,而兩種有細微差別的黑色就難以區(qū)分了。特別是既要用自我去補充角色,又不能把角色混同于自我。
我的工夫是下在了心靈的努力上,每天的日常生活都盡量處在角色的心境中,從我日常接觸的各種人與事中體會角色的心態(tài),也即生活在角色中。我特別看重日常生活中觀察和體驗的積累。由于是飾演一個個體戶青年,我特別注意觀察這一撥人。原來看小說和劇本時,我總覺得編導把李慧泉的心理活動寫得太深刻、太細致、太文人化了,那些半文盲青年究竟有多少清晰、敏感的心理感受和自我意識呢?可是實際一接觸,我才發(fā)現(xiàn),編導們寫得并不假。這些人,盡管讀書不多,但畢竟都是新一代青年人,畢竟都有正常人的感受和思維能力,畢竟耳聞目睹了一二十年來的種種社會變遷,畢竟每一個人都有一番酸甜苦辣的獨特經(jīng)歷,因此他們的想法和見解并不見得膚淺。比如一個極普通的個體戶青年講述了他的生活經(jīng)歷后脫口而出:“生活就是悲劇。”我聽后一點也不覺得突然和矯飾,因為他的生活經(jīng)歷自然而然就使他得出這么個結(jié)論,這與他對生活的整個看法非常協(xié)調(diào)。我感到他們才是真正深刻體驗著生活艱辛的人,而我們搞藝術(shù)的人則常?!案簟敝?,把生活膚淺地戲劇化了。我深深地感到,每個人都有頭腦,每個人的內(nèi)心都是一個完整的世界,這無疑充實了我表演的內(nèi)心依據(jù)。
同時,演什么就得像什么,還得從根本上像。什么“本色表演”與“性格表演”之分,我覺得是看戲的人“侃”出來的,越是拿這東西“弄”越亂。上學時我看斯坦尼越多就越亂。我不管什么“本色”還是“性格”,角色得從實際生活中來,演著像就成。當然,也得因人而異。有的老演自己那一類人,有的老演嘎七馬八的人,都挺好!演員最重要的是日常積累,拿到劇本后再考慮就晚了。平常多琢磨各種人和事兒,等遇到好劇本時就該“收獲”了,不能再現(xiàn)“播種”、“插秧”。所以演員雖然需要一些與眾不同的素質(zhì),但首先得是正常人,像正常一樣有七情六欲,不能太脫離常人了,否則就沒法兒演了。生活中對一般人怎么要求,對演員也應(yīng)怎么要求。老演員們有一句話說得好:“要表現(xiàn)舞臺上不常見而生活中常見的東西?!?/p>
演員最重要的是觀察、體驗和理解生活。至于專業(yè)技能——演技,我認為無非就是對生活的某種獨特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