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 禾
“樗蒲錦背元人畫,金粟箋裝宋版書”。有這樣的雅藏,兼得雅室明窗,小語春風,恐怕已是今人難得躬逢的一種雅遇。不過,雖為粗人,也不妨碌碌之中偷半日閑,偕一二好友,逛逛琉璃廠。在滄痕遺沈間仿佛有凌煙經眼,也略微知會古人所津津樂道于“柔篇寫意”的那種滋味。固然是“門外”徘徊,一時也小有悠然。
轉思藏書讀書之樂,李清照《金石錄·后跋》有“甘心老是鄉(xiāng)矣”的話,其體會亦非個中癡人所不能道:“故雖處憂患困窮,而志不屈……收書既成,于是幾案羅列,枕籍會意,心謀目往神授,其樂在聲色狗馬之上。”念此又想,像她夫婦當年那樣“枕籍會意”的快活,也不一定非有高古的楮墨不可罷。讀書,倘能潛心會意,也無異于世間得一性情相通的知己,雖無雅室明窗,箋裝宋版,也樂得隨心置取,宜冬宜夏了。那書也有幸做一回小梅花樹——“多情也恨無人賞,故遣低枝拂面來?!?楊萬里)
自己的書架,真是寒傖,一如敝齋之陋。好在還有兩三本愜心的書,雖不算珍本,承它們不棄,可作浮生伴侶。久了,便有些感情。其中有豐子愷所作《緣緣堂隨筆集》一本。幾年前拾讀,便喜其負暄之談,經常得見,漸成故人。自認此書的裝幀、版式也好,紙質墨色、天頭地腳皆稱勻當,于枕畔消磨、案頭清供都無不可。這隨筆集,在文學史書上固然沒什么位置,就由我在閱藏中贈他個位置又如何!別人的看法,也許又不一樣。但正如袁中郎的意見:若愜意,正不必俟他人。
以“緣緣堂”室名為題,集合了豐氏大半生百來篇隨筆。體無一律,所寫起于青年時的感懷,終于暮年憶舊,寥寥也跨過近半個世紀。那樣的文字好像沒什么“中心”、“綱目”,說是一葦航船且行且泊,臥看云起,月下小窗,也差不多。倒是隨筆的意思。此類文字一般也被歸入散文了,只是比我們慣見的散文還“散”一些:自然、社會、家庭、個人,或旅行或平居、或寫生或談天,不必“應景”、“應制”,也不如慣見的散文用力。用力有用力的好處,但有時也會病在用力上頭。不用力就隨便、不拘束,等于任你漫讀。隨便,雖然難免不大合規(guī)矩,總顯得近人情一些吧。恰如青菜豆腐家常餅之于正式的酒肉宴席,興之所至而無厭膩。當然,要是覺得讀了心里有一個“好!”,大約也是說不出好在哪里的好處。我想,《緣緣堂隨筆集》的這一特點在這一則里已有足夠的表現(xiàn)(也并非篇篇如此):
打開十年前堆塞著的一箱舊物來,一一檢視,每一件東西都告訴我一段舊事。我仿佛看了一幕自己為主角的影戲。
結果從這里面取出一把油畫用的調色板刀……但我取出這調色板刀,并非想描油畫。是利用它來切芋艿,削蘿卜吃。
這原是十余年前我在東京的舊貨攤上買來的。它也許曾經跟隨名貴的畫家,指揮高價的油畫顏料,制作出帝展一等獎的作品來博得沸騰的榮譽?,F(xiàn)在叫它切芋艿,削蘿卜,真是委屈了它。但芋艿、蘿卜中所含的人生的滋味,也許比油畫中更為豐富,讓它嘗嘗吧。(第74頁)
據(jù)說好文章是可以濃圈密點的,其實有“說不出來的好”,本該是“妙處難與君說”的另一境,盡管要使評點家沮喪。
再延申了想,文章是做出來的,然而又有無“不做文章”的文章呢?或者,聲音是聽到的,又有無“聽不到”的“想像”的聲音呢?讀了《山中避雨》,覺得正可轉回來想想“無文章”的文章及其它。譬如作者寫他游山遇雨,雨不止,山既游不成,文章恐怕也該“枯”到這兒了,況且茶也越沖越淡。作者卻寫道:
……茶博士坐在門口拉胡琴。除雨聲外,這是我們當時所聞的唯一聲音……可惜他拉了一會就罷,使我們所聞的只是嘈雜而冗長的雨聲。為了安慰兩個女孩子,我就去向茶博士借胡琴?!澳愕暮俳栉遗貌缓??”他很客氣地把胡琴遞給我。
我借了胡琴回來,兩個女孩很歡喜?!澳銜??你會拉的?”我就拉給她們看……在山中小茶店里的雨窗下,我用胡琴從容地(因為快了要拉錯)拉了種種西洋小曲。兩女孩和著了歌唱,好像是西湖上賣唱的,引得三家村里的人都來看。一個女孩唱著《漁光曲》,要我用胡琴去和她。我和著她拉,三家村里的青年們也齊唱起來,一時把這苦雨荒山鬧得十分溫暖……
似乎不見經營,一經營倒掩其本色。意思也淡,濃了,弦外余音文外余味反不易得。這情形姑且算到豐子愷隨筆的第二特點。
或許還有第三個特點……
若說這種隨便,也算一種風格嗎?隨,當然不是夫子所謂“行成于思毀于隨”的“隨”,或多在一種“不執(zhí)”的態(tài)度,流露于文字間,既不能拉扯上文論家確定的文體風格,只有歸于“無風格”了。不過,這種“無風格”亦未始不成一種特別的風格——讀多了正兒巴經的文章,會覺得“隨”有隨的好。失之東隅,收在桑榆,同是感受,“意外”有“意內”不具的滋味。
風格其實含有“外形”與“內賦”兩個因素?;蚩煞譃閮山M,一組“質料因”、“形式因”,一組“動力因”、“目的因”。人們一般容易注意前者,或者也重視寫作中的目的設計,實際上作者的性情及其自然的表達(我以為這是個主要的動力因)卻往往被擠到無足輕重,又不覺地給“矯情”開了路,恐怕“打起黃鶯兒”不夠“郁郁乎文哉”呢!細想,不獨豐氏隨筆肯于適性自在,古來如河沙數(shù)的詩歌、散文,總歸是見性情的生命更清新久遠些,工拙倒還在其次。
即便不講究,憑一份性情,就讓創(chuàng)作“不期然而然”也未嘗不好。固然,這樣的隨筆難免不實用或者瑣屑,比如豐子愷也喜歡作漫畫,開頭喜歡把信口低吟的古詩詞句譯作小畫,如《人散后,一鉤新月天如水》、《幾人相憶在江樓》等,聊聊數(shù)筆,絕說不上多么好,卻不乏情趣,朱自清看到也說:“好像吃橄欖似的,老覺著那味兒。”那味兒也許并不足道。但一來作者的性情使然,只得不管別人的好惡高低。二來,江河不舍涓滴。如果說,一個人對世間卑微的生靈事物是熱愛、親近,能夠設身處地孜孜不倦地去體驗、理解的,他也才有可能進入更偉大、更有價值的境界。換句話說,因事小而不為,便能事大么?在這一方面,“于世何補”不是個好問題。豐子愷也只能說:其然,豈其然哉!又比如“鶴立雞群”,鶴當然不如雞有用處,但倘有“煮鶴焚琴”的人定要派它實用,而想殺它來吃,它就嘎然長鳴,沖霄飛去,不知所至了!
“隨筆”中有一篇題為《野外理發(fā)處》。看去不過是寫人生中一個無聊的瞬間,擱到別人未必有此閑心,怕是終歸落到無聊索然。即如野渡系舟,取蓬窗眺望,眼前總像鑲在框里的一幅畫。湊巧“畫”中得一副剃頭挑子,此種世相小景正在有味無味之間?!拔摇币幻婀们揖痛藖碚遄梅酱缱饕环?,一面不妨隨想玩味:“平日看到剃頭,總以為被剃者為主人;剃者為附從”,但若從繪畫的角度看呢?“適得其反,剃頭司務為畫中主人,而被剃者為附從了”,甚至這“畫”中又“似覺只有剃頭司務一個人,被剃的人暫時變成了一件東西”。這看法可能讓人別扭,說是不合情理又未嘗不在情理——據(jù)說人的豁達無過于發(fā)現(xiàn)自己的可笑。想到“被剃頭的時候,暫時失卻了人生的自由,而做了被人玩弄的傀儡”,心里會“格登”一下,盡管知道做“剃頭傀儡”還不算可笑,興許由此又想到別的地方去了也未可知。
寫“平淡”本身并不比干別的低一格,從平淡里寫出意思來,倒是需要悟性。或者說需要感應能力?,F(xiàn)代人的這種能力,難道不應該更豐富、更細微才好?
讀了《作父親》、《吃瓜子》、《車廂社會》等篇,覺得原也不必想到“化腐朽為神奇”上去,有時,生活本身很有的可感受,何須一定非這么“化”那么“化”不靈。
“泥龍竹馬眼前情,瑣屑平凡總不論,最喜小中能見大,還求弦外有余音?!?《豐子愷畫集·代自序》)“緣緣堂”緣于其性情,仿佛上述的情形。
上世紀末,豐子愷生于杭嘉湖平原上的小鎮(zhèn)石門灣。少年時負笈杭州,曾師從李叔同、夏丐尊,逐漸走上藝術一途。他后來以漫畫聞名,一些表現(xiàn)人情世態(tài)的小幅,筆墨間的清新,大都透出為人的清和。他一生中除了短期游學日本和抗戰(zhàn)中舉家西遷,多數(shù)日子度過于故鄉(xiāng)、杭州、上海幾處的山水風物之間,或教書或作畫或寫作、譯書,似與時代風云有所隔。有人評他是后繼陶淵明,若說近自然真率的人生態(tài)度相似,卻不一樣隱逸。這種較平靜的文人生活,容或有研究者去這樣那樣地評價,不過總該充分估計到環(huán)境、際遇、性格、藝術事業(yè)對豐子愷人生定位的綜合影響,給予他精神上的調適,又反過來在他的筆下得到體現(xiàn),就像山色與湖光的相為映照。
再廣而論之,調適著一定理想的現(xiàn)實主義,總是比較合于自然的選擇。即使簞食瓢飲在陋巷,也還有精神上的補償?!皩承某6?,逢人語自新?!必S子愷愛引用這兩句詠兒童的詩,用到藝術上,便是說對著物象能夠撇開其意義而看見其本身的意思;用到生活上——做能做的事,做自己喜歡做的事,不勉強不虛偽,還不妨享受人生,靜觀和體悟已知和未知的一切?!澳芫壦壉疽惑w,收入鴻蒙入雙眥”,(馬一浮題詩)這大約能使“緣緣堂”聊以自慰、自娛。此堂此人此心,有草木相伴,飛鳥暫止,語燕頻來,或可“草草杯盤供語笑,昏昏燈火話平生”?!胺堑礋o以明志,非寧靜無以致遠。”諸葛武侯的這兩句話,見出他文韜武略之外的另一面。淡泊、寧靜有“逃避”的意思,同時也向來被認為是一種砥礪考驗,向來為仁人胸襟所向往。雖然豐子愷的“靜處”與儒家的“內圣”不是一回事,但也未至消極的逃避,所謂“閑居的歲月往往正是作品多產的時期”,閑筆漫畫,靜觀人生,也有他自己的且及于廣大的愛憎與悲歡。過了幾十年或許更久,人們還能咀嚼這悲歡:“我的孩子們:憧憬于你們的生活的我,癡心要為你們永遠挽留這黃金時代在這冊子里。然這真不過像‘蜘蛛網落花略微保留一點春的痕跡而已?!?《給我的孩子們》)也像是在限制中尋求個我的自由,禮崩樂壞,雖不能扶危濟顛,持守著“真善美”的價值祈向,或可不落于鄉(xiāng)愿、市塵。然而此生當下,超然是否也是一種參與?“入而不入,不離而離”,也許這徊徨的意態(tài),得失難計,只在喚取了解人生意義的真誠。正如“無?!钡穆猛?,覓一瓜豆可依的棲園,總覺得親切。盡管在時光圓滑的“漸漸”中,舞臺上如花的少女,將來會是火爐旁的老婆子,舊時王謝堂前的燕子,到頭來飛入尋常百姓家,只要不失通過探索自我去探索人生的真誠,又何妨“客里相逢,籬角黃昏,無言自倚修竹”(姜白石)……
關于理想與現(xiàn)實的沖突主題,畢竟,“隨筆”和它們的作者難以獨自擔承。正如文化思想史的研究者常常談到,入世與出世、憂患與風流的矛盾困擾了許多代人。所以“二重人格”不過是不斷被經驗到的事實。“我自己明明覺得,我是一個二重人格的人。一方面是一個已近知命之年的、三男四女俱已長大的、虛偽的、冷酷的、實利的老人……另一方面又是一個天真的、熱情的、好奇的、不通世故的孩子。這兩種人格,常常在我心中交戰(zhàn)。”(第227頁)《作父親》寫到該不該對天真的孩子說“合理”的謊話,很像這情形的微妙寫照。承認這一矛盾,并把它藝術地揭示出來,不是逃避到自奴于人或自欺欺人的安全感中去,卻吐露了真率和自我調適的可能性,即在現(xiàn)實的向度之上加諸理想的向度,加諸情感的與智力的潛能的表現(xiàn)。人生是不圓滿的,但人格是可以趨向完整的,通過了解自身,通過創(chuàng)造活動肯定自我的個體性,實現(xiàn)與自然的統(tǒng)一。在我想,心理的、文化的調適,既非壓抑或分解自我的人格,也非簡單地調和心性中的矛盾,而是趨向完整人格的自發(fā)活動?!白园l(fā)活動的字面意義即出于自由意志的活動。所謂‘活動,這里不是指‘做某件事,而是創(chuàng)造性活動的能力,它體現(xiàn)在人的情感、理智、感覺經驗方面以及意志方面。”(弗羅姆:《對自由的恐懼》)豐子愷的筆下,無論是泛著依戀童心的色彩,還是對自然、藝術的心馳神往,大抵在肯定著人生活動的自發(fā)品質。
“漸行漸遠,萋萋刈盡還生?!苯K究,百來篇隨筆的生命不過在于它尋覓非強迫的響應。雖然世上的文章以煞有介事為多,那是另外一回事了。
總之,看起來,沒有多少特色似的。到十年浩劫,對特色更施以嚴格的規(guī)定,焚琴煮鶴,“沒有特色”的特色也徹底歸于零。許多人擱了筆,被迫干些糟蹋自己的勾當。包括和了血淚來寫檢討、交代。不用細表,豐子愷的遭遇與別的受迫害者沒有兩樣。所幸因染病受傷(說幸也不怪),可學習“新豐折臂翁”,免去做“長工”的苦,回到“日月樓”里度其日月長。七十年代初,那是什么時節(jié);難得他竟能不為勢數(shù)所迫,暗自續(xù)寫隨筆,就是《緣緣堂隨筆集》中后一部分“朝華夕拾”式的篇什。幾乎除凈煙火氣、止水微淪的漫憶,讀來或可相忘于江湖了。
或許并不容易解釋,那種瑣屑的回憶那種歷歷如在眼前的人倫物事有什么意義。諸如在勞動、喝酒、罵人中陶然自樂的癩六伯,有著與閏土一般經歷的王囡囡之類他們恐怕已經在世上痕跡全無,卻因在記憶的描寫里,永是生動地展開。意義,就在于那是生活自發(fā)活動的本身。在過去與現(xiàn)在之間包含著“時間”的主題。時間不僅是已經逝去的日子,還意味著難以言盡的心理內容以及在失去與獲得之間掙扎的人的性情,也許還有渴望著濡沫的悲歡。當我們正自信弗往不至地認識和把握生活時,回頭想想,生活是怎么一回事?
有一篇故事寫個豆腐店司務,“每天穿著襤褸的衣服,坐在店門口包頭腐干”的,人稱阿三。阿三偶然被人勸購一張彩票,未料竟中了彩。一時便鬧得很熱鬧。阿三闊了,到了年初一,穿一身花緞皮袍在街上東來西去,大吃大喝,濫賭濫用。窮漢向他討錢,一摸總是兩三塊銀洋。有人奉承,賞賜更豐……老人倒看得清楚,說:“把阿三脫下來的舊衣裳保存好,過幾天他還是要穿的?!?/p>
“果然到了正月底邊,歪鱸婆阿三又穿著原來的舊衣裳,坐在店門口包頭腐干了。只是一個嶄新的皮帽子還戴在頭上。把作司務鐘老七銜著一支旱煙筒,對阿三笑著說:“五百只大洋!正好開爿小店,討個老婆,成家立業(yè)?,F(xiàn)在哪里去了?這真叫沒淘剩!”阿三管自包頭腐干,如同不聽見一樣。我現(xiàn)在想想,這個人真明達!貨悖而入者,亦悖而出;來路不明,去路不白。他深深地懂得這個至理?!山o千古的人們作借鑒?!?《歪鱸婆阿三》)
這種故事講起來真是平常,又怪有滋味?!吧酚薪槭隆钡恼袛?shù)倒興許作不來。
文革后有“寫文革的文學”,這兒卻是文革中寫“非文革文學”。別人擱了筆,豐子愷卻忘形于被迫的桎梏,使心地暫時脫離了當下塵世。是逃避么?逃避也是對抗,用他的性情,他的理想的調適來實現(xiàn)并不悲壯的對抗。當然還有“隨筆”。
到了還是說:人生真乃意味深長!
一九八九年十一月,北京,小街
(《緣緣堂隨筆集》,浙江文藝出版社一九八三年五月第一版,1.42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