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 禾
如果你將石子投入平靜的水面,漣漪就會從此中心向遠處擴展開去,在五朝京都的千年古城北京……維新的浪潮已經(jīng)消退成為歷史。在這平靜的古都里,只剩下一些貝殼,作為命運興衰的見證者。但在北大聚集著含有珍珠的活貝,它們注定要在一代人的短暫期間為文化思想作出重大貢獻。把叛逆知識分子的石子投入死水的,便是一九一六年成為北大校長的蔡元培先生。(蔣夢麟《西潮》)
一些年來,斷續(xù)讀過若干筆談“蔡元培先生”的文字,有成本的紀念集、人物傳記,也有老字輩(如沈尹默、周作人)“雜碎”式的憶舊,自覺廣見聞之外,每每有所感想。上引數(shù)語也是那么偶然讀到抄來的,竊以為是形容簡潔中肯,而且凝聚一片情懷的認識。蔣夢麟作為蔡元培的學生、老朋友,曾幾度因蔡氏辭職或出國代理北大校長。他這一段話,講得也許很平常,也許又濃縮了幾分歷史感,深意寄于言外。說起來,不知幾度風雨幾度春秋,今天,北京古老皇城外,河邊上的垂柳依然掩映著故宮的角樓,去其不遠,是“沙灘”,老北大的“紅樓”也還默立路旁。七十多年了,當年健者俱往矣。天涯談往,比如談蔡先生,也只剩文獻可尋覓了。晚生者,無親識之幸,也無往事可傷,但可以借識得蔡元培先生的身影,溫習歷史;反過來說,借助對過去的陳述——一種集體的回憶,論世而知人,進一步理解到蔡先生之所以為“山高水長”。
從戊戌到辛亥到五四,中國歷史很少有那么幾頁,像這一段,變化大,有意義。變,或風生萍末,或斗轉(zhuǎn)星移,而一個人立身其間,與時俱進,啟發(fā)新潮,又不因循故我,隨波逐流,這是蔡先生。他不曾大聲疾呼什么,卻影響深遠。這樣的人不好找。所以蔡元培是特別的,也是典型的,他代表了愛國主義和文化啟蒙的時代精神、未竟的“五四”傳統(tǒng)之一部分。
日腳剛剛移過去,今年的三月三日,正值蔡元培(一八六八——一九四O)逝世五十周年紀念。再一想,中國歷史上劃分時代的第一次鴉片戰(zhàn)爭,距今也整整一個半世紀了。相當長久的動蕩史,外強侵凌,中國像一艘風雨飄搖中的大船,船上的人不得不面臨從古以來未有的緊張思考:在弱肉強食的世界中,中國如何生存下去,富強起來?這也是嚴復(fù)譯《天演論》時給國人意識以沖擊的問題情境。怎樣圖自強?鴉片戰(zhàn)爭后有洋務(wù)運動,搞洋務(wù)的,如李鴻章講“師夷長技”,張之洞講“中體西用”,功夫也費去不少,一場甲午中日戰(zhàn)爭,使言技以自強的夢頓成泡影:黃海波濤沉戰(zhàn)骨,受降城外角聲悲,國恨能不痛心?甲午之后有戊戌百日維新,中心轉(zhuǎn)為“變法”、“言改”,終究因走不出舊結(jié)構(gòu)的巨大陰影,因而失敗。直到辛亥革命起,把舊王朝推倒,看來徹底了,仍不過如魯迅所謂“城頭變幻大王旗”而已。袁世凱竊國,張勛鬧復(fù)辟,倒退還不僅諸如此類,使有識之士不能不考慮,也許得從深處、從思想文化的興革(“言教”)上去考慮中國的問題。救國,其實還內(nèi)在著一個“救人”的主題,也就有了產(chǎn)生五四運動的歷史邏輯。這等于從一次次的失敗中才得以明白:歷史情況本是個十分復(fù)雜的問題域,現(xiàn)代化之路,得失成毀,不可能單純依賴理想、情緒、意志來展開所謂“運作”。事實的后面隱約有一個內(nèi)在理路,呼喚著現(xiàn)代理性(包括并非“單元決定”式的思想方法)之啟明?;剡^頭看,國勢危亡令人翻思振作的關(guān)頭,身居士林而又傾向維新,蔡元培是比較冷靜地把握到歷史之內(nèi)在理路的一個。
戊戌之際,在他看:以中國之大,積弊之深,不在根本上從培養(yǎng)人才著手,要想靠幾道上諭來從事改革,把腐敗的局面轉(zhuǎn)變過來,是不可能的。“康黨之所以失敗,由于不先培養(yǎng)革新之人才,而欲以少數(shù)人弋取政權(quán),排斥頑舊,不能不情見勢絀?!?見唐振常《蔡元培傳》19頁)治標不如治本,或者治標不忘治本。這么說不難,難的是惟恐緩不濟急,“俟河之清人壽幾何”,“欲速”心理正反映了歷史情境的緊迫,同時也可能產(chǎn)生“誤導(dǎo)”。實際上,表面的緊張還隱含著“內(nèi)在的緊張”,傳統(tǒng)社會結(jié)構(gòu)、文化心理結(jié)構(gòu)與變革的時代要求,舊與新、近與遠、救國與啟蒙,都持續(xù)糾結(jié)于一種“內(nèi)在緊張”的關(guān)系?,F(xiàn)在看,許多悲壯的努力都不免消蝕在這種緊張的困境中,也包括蔡元培先生。然而蔡元培顯然注意到避免“不動”或“盲動”這兩種態(tài)度傾向,以為社會革命與文化啟蒙這兩大任務(wù)正不可以互相替代。他的眼光不見得特別犀利,卻可能比較深遠。從根本上看,便落到教育上——興亡重溫百年計,雖然一個人的壽數(shù)未必來得及見效也罷。救國也好救人也好,怎么救?“救之云乎,其循之有序,導(dǎo)之有術(shù)”。什么是有序——“江流之盛,原于濫觴;王道之易,觀于一鄉(xiāng),有序之謂也?!笔裁词怯行g(shù)——“玻璃之熱,驟冷則折;孺子之睡,驟呼則驚;習慣之久,驟革則格,此術(shù)之謂也?!?《全集》第一卷122頁)“有序”和“有術(shù)”,這么看,多半該從教育興革上著手。蔡元培的思路雖然在當時不免成為空谷足音,卻是他接觸中國事情的內(nèi)在理路的一個體現(xiàn)。革命和建設(shè)不能不以教育為基礎(chǔ),教育本身也是艱苦繁難并無刀光劍影的革命。蔡元培后來曾對愛國學生們講“救國不忘讀書,讀書不忘救國”。其精神一脈相承。這是一貫正直樸實、不尚空言浮行的蔡先生?!斑h路不須愁日暮”,其為蔡先生寫照,不亦宜乎!
記得林毓生教授在批評“全面反傳統(tǒng)”的意識弊病時,提出我們也需要“比慢”精神?!氨嚷碑斎徊皇潜葢斜榷瑁苍S更在如何持守理性的努力和踏實的工作。蔡先生九泉有知,也許仍然會認同“比慢”精神的吧!
一八九八年,蔡元培掛冠出都,回到南方興辦教育,開始他自此以后的教育拓荒與革命啟蒙生涯。在這之前,他曾順利地沿著科舉之路進入京城,點了進士,作了翰林。按常情論,儒林人物此生大愿、光耀門楣已不過如此。不過這擱到蔡元培,倒是拿得起放得下,頂戴花翎并不能決定什么。這大約也是蔡先生不斷超越“昨日之我”的一種氣度。以進士出身不肯為供奉食祿的官僚,進而為大義存于心的叛逆者,見出蔡先生的人格本色,他曾以孟子所謂“貧賤不能移、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來闡釋“自由”的含義,頗有幾分“以意逆志”的獨特。當然點過進士而又不做遺老的也不只他一個,比如還有一位譚延
回首世紀初那一頁,論及世局憂患及中國知識分子的意識危機,蔡元培的選擇給人留下明確而不浮躁的印象。站在時代前面,他昌言民主革命,發(fā)起和參與光復(fù)會、同盟會的革命宣傳、組織活動。同時,辦新學校、培養(yǎng)新人才,更是以長遠的眼光呼應(yīng)時代的根本需求,盡管這是得付出笨工夫的長期行為,急功近利者所不取。更進一層說,如此態(tài)度乃是為看待歷史和現(xiàn)實,貢獻一種并非“一元決定”的思想方法,雖然這一思想姿態(tài)常常被視為“書生氣”,難以伸展,但先生之理性價值正在于此,至今仍可為歷史教訓(xùn)所檢驗?!爸驹诿褡甯锩?,行在民主自由”(周恩來挽聯(lián)語),始終倡導(dǎo)以科學民主救國任重道遠,蔡先生非領(lǐng)袖,也非一般學人,但可以稱通人。通,一為開風氣,一為能轉(zhuǎn)益勤學,會通中西,眼光深遠。
關(guān)于深淺遠近,還是說教育。教育是干什么的?有說為這個有說為那個,“這個”、“那個”的也去辦了,到頭來未必真去關(guān)心“百年之計樹人”。蔡先生卻老早就說透:“教育是幫助被教育的人,給他能發(fā)展自己的能力,完成他的人格,于人類文化上能盡一分子的責任;不是把被教育的人,造成一種特別器具,給抱有他種目的人去應(yīng)用的?!?《全集》第四卷177頁)這意見,到現(xiàn)在看,也還不錯。說“對”,因為它合于人類文化發(fā)展的內(nèi)在理路。民國成立,蔡元培應(yīng)孫中山之招,首任臨時政府教育總長。當時局面未安,便著手延攬人才,意圖對教育體制、教育思想來一番改革振作。究竟能有何作為?當然就時勢而言,答案常常是無可奈何,逼得人袖起手來走路。但蔡先生發(fā)表于一九一二年二月的《關(guān)于新教育之意見》,仍見出眼光深遠、不囿流俗。他認為,專制時代的教育,按政府方針而定,隸屬于政治。共和時代的教育,教育家能夠站在人民地位以定標準,是以超軼乎政治。本此概念,提出教育方針五項為:軍國民教育、實利教育、道德教育、世界觀教育、美育教育。前三項與社會政治有關(guān),后二者則超越政治,五項宗旨互相補充,不可偏廢。提出軍國民教育和實利教育,在于強兵富國,但須教之以公民道德,以避免兵強而變?yōu)樗蕉泛颓致?,國富而成為知欺愚、強欺弱、貧富懸絕。最終教育的目的則在于求“無棄無執(zhí)”、領(lǐng)悟自然人生之真諦的世界觀培養(yǎng)。在腐敗觀念與實利主義的時髦之間,蔡先生信念不渝卻不免難遇知音。他是否是一個堅持獨立思想,以“觀念”為生活的人?也許他會說:常識并不平常,這道理幾人能曉?
一九一六年,袁世凱死。蔡元培由歐洲返國,出任北大校長。由此迄至五四運動發(fā)生,一段文化史事,多與蔡氏有關(guān),以至史家也無法低估蔡元培于中國現(xiàn)代史進程的影響,并非偶然,數(shù)十年來無數(shù)關(guān)于“五四”的“寓言式”的紀念、闡釋,都以各自的方式不斷提到他。蔡元培重入古城,似乎準備在這里辟出一處現(xiàn)代意義的“學園”。將對教育和科學目標的向往帶入北大,以開明而令人耳目一新的方式改造了北大,使北大成為思想文化變動的中心。變動,還是以教育觀念、體制的改進為樞機,狹而言之,使人拋棄那種追逐升官發(fā)財?shù)穆?;廣而言之,解開了種種舊意識對人的束縛——面向世界,反觀自己。也許蔡元培治校圖新的苦心,只在力圖使這所大學像個樣子,以便為長期的社會改革和文化建設(shè)打下基礎(chǔ),而結(jié)果卻綱舉目張,迅速為“五四”一代新的社會活動和文化精神開辟了道路。
“有蔡孑民先生的主持北京大學,然后有五四運動以來風氣的轉(zhuǎn)變?!边M而論之,“孑民先生主持北大,所以能為中國學術(shù)界開一新紀元,就其休休有容的性質(zhì),能使各方面的學者同流并進,而給予來學者以極大的自由,使與各種高深的學術(shù)都有接觸,以引起其好尚之心?!?呂思勉《蔡孑民論》)這一番評論,不用拔高法,也不空泛而論,宛然樽酒擺談其時“兼容并包、學術(shù)自由”的情形。蔡先生這八個字,貨不二價,以至于人們說到北大一時之盛的師資,從陳獨秀、李大釗、胡適到辜鴻銘、劉師培、黃侃,從“五馬三沈”到周氏兄弟,都會贊一聲“雅量”。這八個字說來容易做來難。其實,蔡元培所堅持所維護的,還不僅僅是學者個人的學術(shù)自由,在與林琴南的論辯中他指出:“無論為何種學派,茍其言之成理,持之以故,尚不達到自然淘汰之命運,雖彼此相反,而悉聽其自由發(fā)展。”理直氣壯,還意味:啟蒙也好、學術(shù)也好,意義不單在新知識的傳授,它還改變著人們的思維方式與文化態(tài)度。這種改變也許在于讓人明白:如果對(可能)不正確的學說,總覺得不經(jīng)爭鳴討論盡可排斥,那么對(可能)正確的學說也就未必能容納了。
這是和而不同、有容乃大的蔡先生。
談到真理,他說:“一種思想之產(chǎn)生,一種科學學說之成立,斷非偶然之奇跡。吾人如能基于純正研究學術(shù)之立場,則無論為附和或為反對,但于此種思想學說都應(yīng)切實研究,惟研究乃能附和,亦惟研究乃能反對,蓋真理惟研究乃能愈益接近也?!?/p>
關(guān)于五四之際“白話”與“文言”之爭:“我敢斷定白話派一定優(yōu)勝,但文言是否絕對的被排斥,尚是一個問題。照我的觀察,將來應(yīng)用文一定全用白話,但美術(shù)文(指有藝術(shù)性的美文——引者注)或者有一部分仍用文言?!?《全集》第三卷358頁)我想,這意見就比較通融,甚至練達,正如革故鼎新原不一定要拋棄傳統(tǒng)的精華。
五四運動起來了,蔡元培與青年們的心是相通的,然而他始終認為救國與讀書不能互相替代,也不能對立起來。救國運動喚醒了國民,莘莘學子的責任,還有待于“樹吾國新文化之基礎(chǔ),參加于世界學術(shù)之林”。他說:“一時之喚醒,技止此矣,無可復(fù)加,若令為永久之覺醒,則非有以擴充其知識,高尚其志趣,純潔其品性,必難幸致?!?《全集》第三卷312頁)
心懷坦誠,不失良知,這是蔡先生。
也是不忘致理智和熱忱于青年、不忘千里之行始于足下的蔡先生。
不棄不執(zhí),也就是既不悲觀自棄又不急功近利。這作為一種艱難的選擇,使近代以來的讀書人一面投入時代生活的潮流,一面努力想守住學術(shù)和思想的領(lǐng)域。平心而論,這不容易。蔡元培說自己是個理想主義者,在某種意義上他守住了“不棄不執(zhí)”的理想,然而他的抱負,挫折總是多于實現(xiàn),大到濟世明道,小到自己的學術(shù)志向。他可能在精神上保持了獨立,卻難以在具體的生活中逃避不理想狀態(tài)的限制。他的屢而去國、歸國,似乎正表明他與現(xiàn)實的痛苦關(guān)系:有所離而又無法離、無法大有所為而又要有所為。他還不斷地辭職又常常辭不掉,像是進進退退的角色,不得不承擔起一種矛盾的雙重命運:一方面是參與型的“行動人物”,另一方面又是超越型的“觀念人物”;一方面是思想和知識的固有理路,另一方面是現(xiàn)實社會問題的緊迫要求;一方面是現(xiàn)代價值觀念的吸引,另一方面又是非理想狀態(tài)的“犧牲”;兩難的沖突,造成難以擺脫的心理焦慮和歲月蹉跎。
“寒冰火焰更番過,地獄原來在我身?!边@是自我寫照的蔡先生。
不過有一點能肯定,他畢竟留下了一份歷史遺產(chǎn),不論評價如何,回響尚未消逝。
一九九○年三月末北京小街
(《蔡元培先生紀念集》,中華書局一九八四年七月第一版,2.2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