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重
近幾年來,我總是回憶起我已經(jīng)過去的一切。有人說回憶過去就是衰老的開始,我不以為然。我才三十二歲。
無法說清是什么契機,偶然的一天吧(原來從那時起生命之中便蘊育了一種什么),我突然覺得生命不多了。我的逝去的父親總是極其自然地走進我的夢。在夢里,我一直不知道他是從另一個世界走來,當(dāng)我醒來時總是百思不得其解。他確確實實死了。
從某一天起,我不敢看送葬的靈車,也不敢看送新娘的喜車,它們同樣把悲哀和恐懼注入我的靈魂,哭聲和笑聲以同樣的負(fù)荷殘酷地敲打我的神經(jīng)。
生命對于我,至少已過去了一半,當(dāng)我化作一縷青煙時,無論如何多情,都將無法回憶身后那些生時最為著意的恩恩怨怨。
當(dāng)我瘦小的身體彎曲成九十度面對著也許是肥沃的土地勞作時,覺得生命旅途漫長無際。任何凡塵提醒我應(yīng)該得到似乎都因這望不到邊的土地而變得那般遙遠。本就模糊的事業(yè),前途更加模糊。
什么也沒有,就希望什么都得到。年輕的心是脆弱的,它無法承受失望乃至意外的成功。晨夕里站在冰涼的水中苦熬著,為的僅僅是不值錢的幾個工分?只有自己也不甚明了責(zé)任感。上午盼中午收工;下午盼晚上收工,為的是回到低矮潮濕的小屋里,或坐或臥,總有一絲的如意。在田野里付出辛勞的同時企盼的就是收工,寶貴的生命就在這不高的欲望中堂皇而過。
當(dāng)我真誠地把我許多的奇思怪想向我的一位師長透露時,他說:“不要瞎想,你還年輕!”
我恨我年輕。沒人為我設(shè)計我的人生,而我自己的設(shè)計也因沒人指點而顯得渺茫。人生終將展現(xiàn)給我,我急于見到它,這樣也許我會走好我的每一步,可因為年輕,好象什么都很遙遠,于是沒有希望,只有彷徨。
愛情就那么來了,刻意追求的總是適得其反。有了妻子,有了兒子,什么都那么偶然??嗫嘧非蟮姆餍涠?,無法意料的卻在悄悄走近你,就覺得自己很不幸。
年輕的生命里曾有一時得意,那得意就象演員在舞臺上扮個富翁,而下了臺就有一排債主在等候。舞臺總能把人帶入一種意境,面對成百上千的觀眾就企望時間永駐。更多的是煩惱和痛苦,痛苦中就幻想著一段日子里該用何樣的心情回憶今天,就象人們圍觀一個沮喪的肇事者。
受到邪惡的傷害時就覺得這世界充滿了邪惡;接受善良的恩遇時就覺得這世界到處都是善良。生活的五彩繽紛把生命肢解得五顏六色。
當(dāng)我曲背弓腰在田野時無法想象今天,就象人生的設(shè)計中沒這一項;當(dāng)我今天驚悸地回憶過去時,方覺偶然的不可思議,而這漫長的距離已耗去我短暫的生命的一部分。友誼、愛情,因為這距離,不該失去的失去了,不該得到的蜂擁而至。這包袱我毫無察覺地背負(fù)了三十二年。
今年我三十二歲了,因為不是打擊,便沒有感慨,由此而生輕松,唯意識到死亡在招手。
真誠往往被奸污,友誼常常會被販賣,這實在已不是一大發(fā)現(xiàn)。善與惡的相撞會化合出智慧與輕松從而減輕繁瑣的負(fù)載,生命就顯示出其珍貴。
三十二歲的某一天我突然發(fā)現(xiàn)了這世界是如此美好,只是驚悟白白過去的三十二年。
“在這個莫名其妙的世界上,無論怎樣叫人發(fā)愁,它總還是美的。”半年前我曾把蒲寧的這句話轉(zhuǎn)贈給許多人,今天,蒲寧才把它贈給我。
不是悔,三十二年終究鑄成了三十二臺階,站在這第三十二級臺階上,我終于看到了另一半人生的風(fēng)景,可生命已無多。
如果不恭地說過去的一切是一片蕪雜的空白,那么最近的將來當(dāng)是此生的一切!可生命無多。
在第三十二級臺階上,我幸遇一顆跳蕩的靈魂。人的生命因為希望而才有了意義??缮鼰o多。
“自認(rèn)為死亡之兄弟的人們則是離之最為遙遠!”這是一位圣哲的啟示。
我可以鄭重地告訴死亡:
我正年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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