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運鐸 羅 青
我十二歲那年,在江西萍鄉(xiāng)煤礦,和許多窮孩子一樣,開始為家里的生計擔憂了。我們兄弟姐妹七人,全靠父親微薄的收入過活,饑一頓,飽一頓。我不能眼看著一家人挨餓,就到礦上挑煤渣,揀煤核。我瞞著母親到山里挑煤,走幾十里的山路,把煤挑到車站。我年紀小,挑的擔子又重,把兩個肩膀都壓腫了?;丶液笠膊桓铱砸宦暎履赣H心疼。從母親的眼淚中,我知道了生活的艱辛。
那年夏天,發(fā)生過這樣一件事:
我們煤礦醫(yī)院有個護士,她的姓很個別,姓法,叫什么名字我記不太清了。
那年夏天的一個夜晚,狂風大作,長江的大浪咆哮著,暴雨到天亮時才收斂。
早晨我剛上工。工頭就來找我說狂風刮斷了電線,讓我趕緊去查線。沿著長江,我一路走一路玩,在江邊的小山坳里,我查到斷線后接上。我折回來,由于剛下完雨,路面有很多積水,我看見一條小青蛇在積水里游動,就伸手去抓。
“別動,蛇有毒。”
法小姐穿著高跟鞋和一件藕荷色的旗袍,在離我?guī)酌走h的地方驚慌地叫著。
我抬頭看著她,手還是伸進水里,一把捉住了小青蛇。
她害怕,可又不愿走,說:“你的膽真大。”
過了幾天,我干活時把手碰破了,到醫(yī)院去包扎,來了個小護士,她一邊給我包扎一邊說:“是讓蛇給咬了吧?”我一看,認出她是法小姐。
夏天天長,下工時太陽還高呢。我沿著煤渣路往家走,在礦醫(yī)院門口我看見法小姐在樹蔭底下站著,手里托著荷葉包。我問,“你等誰呢?”她說:“我等你呢!”她把荷葉包打開,露出幾個白面包子。她往我手里一塞,轉(zhuǎn)身走了。
幾天以后,我聽說礦醫(yī)院有個女護士喝毒藥自殺了,姓法,是被披著人皮的礦醫(yī)院院長奸污后自殺的。
我咬緊牙,眼淚在眼里打轉(zhuǎn)轉(zhuǎn),狠狠地罵聲這個野獸院長,有一天我非把你殺了不可。
她死了,可我在往后的幾十年里,仍沒有忘記,她的音容笑貌在我的印象里象烙上的一樣深刻,在那樣的社會里,象法小姐這樣屈死的又何止她一個呢?
七七事變以后,日本鬼子對中國實行殘酷的“三光”政策。
抗戰(zhàn)的第二年,戰(zhàn)線逼近武漢,沒有多久武漢失守,礦上的資本家瞞著礦工,趁著黑夜想炸掉煤窯偷偷溜走。礦工們得到消息氣憤極了。我和幾個工友組織全礦一千多人舉行大罷工,礦工們高喊“反對逃跑,武裝抗日”的口號,將經(jīng)理大樓層層包圍起來,要資本家發(fā)給三個月的安家費。那時,我年輕膽子也大,想趁機把礦警的槍奪過來,拉一支隊伍上山打游擊去。
資本家暗中派人找到我說:“吳運鐸,只要你不帶頭鬧,馬上發(fā)給你三個月的工錢?!?/p>
“不行,光發(fā)我一人,讓我出賣工友,妄想!”資本家的狗腿子灰溜溜地走了。
就在這天夜里響起一陣槍聲,資本家勾結(jié)警察局長易蓋武,調(diào)來一個連的警察突然包圍了礦工。面對手無寸鐵的罷工群眾,警察開槍了,當場有二十多位工友倒在血泊中,鮮血染紅了腳下的土地,千名工友被激怒了,象潮水般涌進經(jīng)理大樓。
與此同時,《新華日報》發(fā)表言論抨擊國民黨反動政府。武漢一些工廠也停工聲援罷工,資本家妥協(xié)了,答應工人的全部要求:發(fā)給礦工三個月的工資,作為安家費,死者由礦上安葬,另發(fā)撫恤金,傷者由礦上醫(yī)治,警察局長易蓋武也受到撤職處分。
那年我二十一歲了,決定投奔八路軍去。我前腳走,礦警后腳就來礦上抓我,可是他們來晚了,我早已搭上去漢口的輪船,奔解放區(qū)去了。
皖南事變時,我和一部分同志突圍出去。當年,國民黨在洪澤湖蔣壩一帶興修水利,堆了很多的鋼鐵材料。日本鬼子一來,國民黨望風而逃,撇下了一堆廢鋼鐵。就在這個爛攤子上,我們建起了自己的兵工廠。當時,我們沒有制造雷汞的材料和條件,要想盡快得到雷汞,唯一的辦法是從舊炮彈中挖取。有一次,當我用小簽子伸進雷管里挖炸藥時,意外發(fā)生了。這只雷管在我手里爆炸,左手炸掉了四個手指,肉和皮炸飛了,左膝蓋露出膝蓋骨,滿臉都是血,左眼什么也看不見了,渾身失去了知覺。
根據(jù)地醫(yī)院的條件異常差,幾乎沒有象樣的手術器械,筷子當鑷子,繃帶需要反復用。沒有止血鉗,我的手在房梁上整整吊了一夜,等到第三天給我做了手術。左眼永遠失明,左手、左腿都已經(jīng)殘廢了。
那時,新四軍政治部羅漢芝同志常常抽空來看望我們。有一次,她給我們帶來一本書,就是奧斯特洛夫斯基寫的《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書只有一本,大家輪著看,等傳到我手里,書的封面已經(jīng)沒有了。在緊張的工作之余,我捧著這本書,常常讀到深夜。我被書中的保爾·柯察金堅韌不拔的毅力所感動,心里想,這才是真正的英雄呢。
伴著工房外的松濤,我讀完了這本書。過幾天,羅漢芝同志找我要書,我真有點舍不得給她。她問我,看完后有什么感想,我對她說:“這本書太好了,在我遇到困難的時候,是它給我力量。我敬佩保爾·柯察金。”她聽了,抿嘴不語,用眼睛仔細打量我,然后說:“你不就是中國的保爾嗎?”“我?”“對,就是你!”打這以后,“中國的保爾——吳運鐸”在根據(jù)地傳開了。
1951年,全國召開勞模會議,也是年輕的共和國成立兩周年,在中南海懷仁堂,毛主席、周總理親切地接見了我們。當時在座的還有許多全國著名勞動模范。毛主席與我們親切握手,周總理為我們斟滿了酒。周總理端著酒杯走到我面前笑著說:“你就是中國的保爾——吳運鐸同志!”在座的人視線全轉(zhuǎn)向我。我張口,想說什么,但心里一緊張什么也說不出來了。第二天,《人民日報》以大紅標題刊登出:中國的保爾——吳運鐸。
1952年,我從北京俄文??茖W校畢業(yè),準備去蘇聯(lián)學習,在辦理護照的這段時間里,全國總工會交給我一項任務,讓我用自己的親身經(jīng)歷寫一本書。
在中央美術學院的一間平房里,我開始執(zhí)筆寫作,由何家棟同志幫助修改,僅用了半年的時間,在那間只有幾平米的小平房里,我寫完了《把一切獻給黨》這本約八萬多字的回憶錄。
我記得《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書中有這樣的話:“人最寶貴的東西是生命,生命屬于我們只有一次,一個人的生命是應該這樣度過的:當他回首往事的時候,他不因虛度年華而悔恨,也不因碌碌無為而羞恥——這樣:在他臨死的時候,他就能夠說:‘我整個的生命和全部的精力,都已獻給世界上最壯麗的事業(yè)——為人類的解放而斗爭?!?/p>
我能給青年們留下什么呢?我要用我的有生之年,將自己的路走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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