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 玲
30歲生日這一天,我在浴室里洗頭。女兒見了滿頭是白色泡沫的我,大叫起來:“媽媽,你的頭發(fā)怎么變成白色的了?”第一天走入30歲,聽見“白色”和“頭發(fā)”連在一起,不禁怦然心跳。仔細望著鏡里那個有點陌生的我,竟不由得一陣傷感——紅暈已不知何時悄然退去,皮膚也已開始變得粗糙了……很久沒有在光線充足的地方仔細地端詳過自己了,想不到歲月是這樣匆匆而又無情。
20歲的時候,也曾這樣看過自己。那時,鏡中是一張年輕而充滿朝氣的臉。
20歲是個如花似玉的年齡,即使赤腳穿著塑料涼鞋,隨隨便便的T恤和不新不舊的花裙,也一樣地鮮亮,一樣地甜嫩。那時的筆記本上抄滿了關(guān)于愛情的格言警句。并常常在夜深人靜時,就著月光和眼淚寫下自己的癡情和痛苦。
20歲時,以為一切都無所謂,只有“愛”是至真至純的。記得有一次我們?nèi)ソ加?,因回來得太晚而被困在郊外。好不容易搭上了一輛裝滿干草的馬車,就這樣綣縮在車上,手悄悄地拉住他的衣角。
馬車在通往學校的岔道前飛馳而過,車老板陶醉在“二人轉(zhuǎn)”的旋律里,竟對我們的叫喊無動于衷。當我從飛馳的馬車上滾落下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被一雙粗壯的手臂緊緊環(huán)抱著。在那一片漆黑、一片靜寂之中,在閃爍的星空和沉默的黃土地之間,偎著一個溫暖堅實的胸脯,我竟落下淚來……
20歲,常會忘記許多重要的事,因為那時擁有著太多的幸運。記得我借了學校圖書館的書,又把一張我們倆躺在雪地上的照片夾在里面,和書一起還給了圖書館。幾周后,我收到了一封信,里面夾著那張照片。信是一位外語系的同學寫來的,說他在一本書里發(fā)現(xiàn)了這張照片。記得那信寫得很感人,說他是“被照片上藍天般清純的笑容所引導”而找到我的。信的結(jié)尾說“愿你們獲得一個金色的秋天?!蔽也⒉恢廊纭八{天般清純”的笑容該是怎樣的,但我想那一定是內(nèi)心擁有無限幸福和真愛的女孩才會有的。那以后,我一直把這位陌生同學的美好祝愿深藏在心里。
20歲,對人生有過無數(shù)絢麗的夢想。別人隨便夸一句“漂亮”,便幻想當一個電影明星,享受許許多多人的喜愛與崇拜;老師在全班讀一次自己的作文,便得意非凡。以為今后定能成為名作家,手里捧著一本厚厚的書,站在人們面前……然而,在這許多許多美好的心愿中,祈禱過最多次的,還是遇見一位“白馬王子”,就象《睡美人》中那個英俊瀟灑、無所不能的王子一樣……而30歲,那些美夢與幻想如同飄飛在天空中美麗的水泡一般,一個個地破滅,一個個消失。最終能使我緊握在手中的,只有一個伴侶、一個男人、一個家庭。他不必象白馬王子般英俊瀟灑,只要有粗壯的臂膀和堅實的胸膛,在我孤立無援時保護我,在我困頓疲倦時讓我把頭靠在上面歇息;他不必無所不能,只要能在黑暗中握緊我的手,拉著我去尋找光明;他不必擁有無盡財產(chǎn),只要能掙給我柴米油鹽,能給我一席休憩之地,一塊天倫的樂土……
20歲時想30歲的自己,常常會覺得象是在岸邊眺望大海一樣,望不到邊際;而30歲時想20歲,才覺得自己的人生剛剛開始。
30歲的我,不會再赤著腳踩著鮮紅的地毯去上班,即使再炎熱的夏天也要穿上緊裹著大腿又不透氣的長筒襪;不再抄名人的愛情名言,而是每到晚上,便摟著孩子講“小紅帽和狼外婆”的故事,講“海的女兒”,講“白雪公主”;30歲的我,雖然有時被粗壯和稚嫩的兩雙手臂同時擁抱著,卻常常感到一種莫名的失落和孤獨……
那一晚,天上下著濛濛細雨。我下了班,一邊忙著燒飯,一邊想著晚上單位里那場舞會。終于,吃完晚飯,收拾好廚房,給孩子洗了澡,又哄睡了她。我鼓起勇氣對丈夫說,單位里有場舞會,我很想去看看。他抬起頭來吃驚地看著我,臉上寫滿了疑惑和驚訝:“天在下雨,何況已經(jīng)9點多了。以后再……”語氣很溫和,可那不容置疑的神情卻深深刺傷了我!不等他說完,我便翻箱倒柜地找出一條平時從未穿過的藍呢長裙,配上件紅色上衣,傲然走出家門。那種神情與心境,不象是去跳舞,而倒象去參加一個有關(guān)婦女解放的重要會議。
路上幾乎沒有什么行人。雨絲在燈光下閃閃發(fā)光,空氣中仿佛有種沁人心脾的馥郁。走在濕漉漉的馬路上,我的心狂跳不已。那種興奮與渴望時時與潛伏著的內(nèi)疚與不安相遇。仿佛生平第一次,我體會到家庭——丈夫、孩子和永遠也做不完的家務(wù)以外的世界,是這樣地金光閃閃,這樣清新,這樣寬闊。然而,也是平生第一次,我感到這個世界對于30歲的我已太陌生、太沉重——陌生得使我恐慌,沉重得使我難以跨越……
30歲,我已不敢忘記許多事:結(jié)婚紀念、孩子的生日……因為我知道,為人妻、為人母,撐起一個家庭的一半,是需要怎樣的耐力和細心!
當我在夜色里拖著疲憊的腳步回家的時候,望著萬家燈火的樓群、閃著各種不同顏色燈光的窗口,我在想:這就是20歲時那許多絢麗的夢化筑成的窩嗎?這就是那些愛得要死、愛得發(fā)狂的人們的所在嗎?
30歲,好象果樹上熟透了的蘋果,沉甸甸地掛在枝頭。對女人,這是一個成熟而沉重的季節(jié)。
(張振銘摘自《深圳特區(qū)報》)
(插圖:吳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