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家坤
你老了。一個朋友對我說。
我點了點頭,悲哀地笑了笑。有什么辦法呢?自然殘酷的規(guī)律,生活又多不如意。
我的確老了,變得不好動了,總是一個人坐在屋里,翻翻書或想一些過去的事情。或許當(dāng)一個人感到自己老了的時候,便熱衷于回憶吧。
近來腦子也不大好使了,想寫點什么,又寫不出。人老了,沒有年輕人那么多情了。有一天,起草一份文件,竟缺字許多,把“公路”寫成“工路”,這在以前是沒有的。對于一個曾從事多年中學(xué)語文教學(xué)工作的人來說,不能不算是一種悲哀。
元旦前夕,你打電話來,說你某天值班。
一瞬間,驚喜、憂傷,隨著便平淡了。
遲疑了很久,仍如約前往,心情淡淡的,無希望更無奢望。人感覺自己老了的時候,對感情這玩意兒總是敬而遠(yuǎn)之或是漫不經(jīng)心的。反正我是這樣。
終于跨進(jìn)那門坎。來得是遲了點,大概快十點了吧。
有什么可說呢。有時我甚至懷疑,我們是否有見面的必要。
面對著你,目光多情7深沉?淡泊?或許都不是,或許都有一點。
我盯著你仍然稱得上美麗的臉,心里卻在想,大自然是公平的,你也老了,再裝飾也無法抹去歲月在你額上的惡作劇,流水落花春去也。
然后,我們平靜地分手,平靜得有些不近情理。
真應(yīng)該這樣,兩座火山把自己積蘊多年的熾情噴出之后,是會安靜的。
太疲憊了,甚至連脈脈相望的力量都沒有了。
我想我是頹廢了。不再想以往的血氣方剛、書生意氣,認(rèn)為那多少有點孩子氣。
我長大了。而且老了。
像自然界其它生命一樣,長大便標(biāo)志著成熟。用詩人的話來講,成熟使緘默,緘默便深沉。
我發(fā)現(xiàn)自己無論如何也深沉不了,從不考慮外界影響,注意環(huán)境的變化,這不是深沉,是溫順。
我盡量使自己像許多人一樣,我怕他們的目光和言論。我不想鶴立雞群而想雞立雞群。
有時候,我很平靜,很安于現(xiàn)狀。
更多的時候,我很煩躁,極不滿意自己。
我不老。或者說,我不承認(rèn)自己老了。
其實,老是相對的,與二十歲的青年相比,我是有些老了,但和六十歲的老人,甚至和四十歲的中年人相比,我還年輕。
為什么我總認(rèn)為自己不行了,自己老了呢?
為什么要改變自己,使自己合乎某些保守甚至僵化的規(guī)范呢?
難道一塊帶棱的石頭被磨成光滑的卵石后,就不是石頭了?它的性質(zhì)在什么時候改變的呢?
前幾天,夜讀羅曼·羅蘭的名著《約翰·克里斯朵夫》,一個被生活反復(fù)磨難的純樸的流浪漢——高脫弗烈告誡受到挫折,對生活失望了的約翰·克里斯朵夫的一段話尤如雷電照亮我心之天空,“孩子,這還不是最后一次呢。人是不能要怎么就怎么的,志愿和生活根本是兩回事.別難過了。最要緊的是不要灰心,繼續(xù)抱著志愿,繼續(xù)活下去。其余的事就不由我們作主了。”
我的心靈顫栗著,淚水濡濕了書頁。
是呵,最要緊的是不要灰心,繼續(xù)抱著志愿。追求的歡樂也正是在追求的痛苦中產(chǎn)生的。自信的人是永遠(yuǎn)年輕的。
(曉春摘自《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