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對這次油畫人體藝術(shù)大展將面對社會作出怎樣的辯解?”一位外國女記者問。
“無需任何辯解。因為中國在很久前就有人體藝術(shù)的傳統(tǒng),比如在漢磚上……”《油畫人體藝術(shù)大展》總策劃人葛鵬仁輕松地回答。
〔鏡頭〕《油畫人體藝術(shù)大展》開幕第一天,中國美術(shù)館二樓展廳就開始被洶涌的人潮沖擊著。手持請柬、介紹信、記者證的“貴賓”迫不及待地揭開了人體展的面紗。
人真多,磨肩接踵。
尼康、美能達、理光相機的快門聲,鎂光燈灼眼的閃爍與身著新潮服裝的各路藝術(shù)家,手持錄音機東竄西鉆的記者,把展廳折騰成了沸揚的茶爐。一大群記者把一位人體畫作者逼到墻角,掏心挖肺地擠榨著最后一句話。畫家面對一大堆收錄機,手足無措地一遍遍說:“人是最美的,人是最美的……”而另一人體畫畫家則在一邊對自己的同事說:“此刻我真想把展廳中的記者一個個摜到窗外水泥地上,然后跑到對面小鋪里喝上兩瓶啤酒?!?/p>
大展一揭幕就獲得了如此成功,組織者葛鵬仁及其同伙情緒好極了。
然而,吳小昌教授似乎得到了什么感應(yīng)。他對北京一報社記者說,展覽期間最好不要發(fā)表什么東西,以保證畫展順利進行……他的目光越過人群,擔優(yōu)地投向喧鬧的入口處及每一個歪歪斜斜擠進來的人。
中央美院的畫家們在中國美術(shù)館鬧出如此大的反響,他們知道弄不好就會出岔子。一外國電視臺記者架起攝像機,將鏡頭直逼展覽中唯一的女畫家——準備錄像錄音。
翻譯問:“如果為了藝術(shù),你會做模特兒嗎?”
“請原諒,我沒聽懂?!迸嫾一卮稹!昂?!我再說一遍,如果讓你去做人體模特兒,你同意嗎?”
停頓,回答?!罢堅彛@是我個人的私事,沒有回答的必要?!?/p>
女畫家繞過圍觀者的視線匆匆離去。
外國攝影師攤開了雙手,聳聳肩。
〔鏡頭〕中央美院兩名女模特兒來到燈市口《中國婦女報》社,她們一面出示著酷似本人的大展畫冊,一面訴說著自己的遭遇:“我懷孕5個月了,現(xiàn)在婆婆把我轟了出來,丈夫也要和我離婚?!薄拔易〉暮贾牢业氖铝?,丈夫只有等天黑才讓我回家。”
葛鵬仁、吳小昌等畫家,萬萬沒有想到,起火的竟是自己的后院。
那些在畫室中讓怎么看就怎么看,相處和睦的女模特兒們在這節(jié)骨眼上反抽了“藝術(shù)”一個大耳刮子——她們除了集體罷課外,還跑到新聞界尋求輿論支持。一時間滿城風雨。北京城在熱鬧中又添熱鬧。
岔子到底還是出來了。
調(diào)停。中央美院油畫系辦公室燈光昏暗,氣氛緊張。
怒發(fā)沖冠的兩個男人叫嚷著,他們身后站著當模特兒的妻子。
“你們了解我們的處境嗎?現(xiàn)在我們天不亮就得出門,天黑后才敢回家,這是人過的日子嗎?”兩個男人雙手叉腰喘著粗氣?!澳銈兪歉闼囆g(shù)的,說能理解我們,可觀眾呢?有幾個懂藝術(shù)?他們對我們怎么看?你們知道嗎?你們出了名,掙了錢,讓我們丟人,這公平嗎?”
兩個女模特兒哭天喊地,泣不成聲?!拔覀兊娜兆記]法過了,家里鬧翻了,鄰居翻白眼,到處讓人戳戳點點。人家說,你們還不如妓女,妓女那是兩個人之間的秘密交易,你們呢?千人傳、萬人看的?!?/p>
后經(jīng)協(xié)商,決定先從大展中撤換5幅酷似模特兒本人的作品。
但女模特兒及其丈夫仍舊不饒,臨了拋下話:這事沒完,得上法庭。
〔鏡頭〕大展盛況空前,大雪紛飛的北京,不知從哪里冒出那么多人圍著中國美術(shù)館跺著腳,打著轉(zhuǎn),像桶箍般把這座藝術(shù)殿堂箍得緊緊的。一路人說:“全北京的人都跑到美術(shù)館參觀來了?!?/p>
陶醉在成功的喜悅中的畫家們臉色全變了。在他們眼中,這次人體畫展是他們嘔心瀝血的藝術(shù)展示,而現(xiàn)在卻有人往畫展上扔“屎盆子”,說是犯了法。
1988年12月30日,在撤換5幅作品的當天,大展主辦人邀請新聞界記者,舉行了新聞發(fā)布會。
葛鵬仁說,撤換5幅作品并不是說我們錯了,而是考慮到有關(guān)模特兒及其家屬的現(xiàn)實處境而采取的讓步性措施。如果模特兒想起訴的話,我們愿意在法庭上相見。
有記者問,該展覽是否侵犯了肖像權(quán)?葛鵬仁情緒激動地說:這里展出的作品不存在侵犯肖像權(quán)的問題。因為模特兒是公開招聘的,我們已付過報酬。而畫家所成就的作品,或公開展覽,或出版印刷,這是畫家的權(quán)利。
中央美院院長靳尚誼、副院長朱乃正也認為,這是國際慣例,訴諸法律會鬧出全球性笑話。
〔鏡頭〕一群購到展覽票的男青年嗷嗷叫著沖進展廳,他們說:“這是單身漢的樂園?!睅讉€外地人悻悻地走出展廳后悔不迭地抱怨:“我當是什么人體展覽呢,原來都是畫。大街上到處都有,干嘛費那么大牛勁跑到這兒,還掏兩塊錢門票?”
不管是肖像侵權(quán),還是國際玩笑,模特兒及丈夫被污言穢語搞得憤怒之極。
他們兌現(xiàn)了自己的諾言。
1月4日,他們委托北京經(jīng)緯律師事務(wù)所4位年輕律師就:“公民權(quán)利問題”召開了新聞發(fā)布會。
律師面對眾多的新聞記者強硬地說:大展主辦者及在大展期間銷售畫冊的出版單位明顯地侵犯了模特兒的肖像權(quán)和名譽權(quán)。其依據(jù)是《民法通則》第100條:“公民享有肖像權(quán),未經(jīng)本人同意,不得以營利為目的使用公民肖像?!甭蓭熯€援引中央美院招聘模特兒的規(guī)定——“替模特兒保密”一條為證。
如何解決這起糾紛?
律師們指出一條途徑:要求大展主辦者和有關(guān)出版單位停止侵權(quán)行為,消除影響,賠償經(jīng)濟損失。否則只有走上法庭。
〔鏡頭〕一畫家對記者說:“模特兒和畫家實際上是在共同進行藝術(shù)創(chuàng)作,現(xiàn)在模特兒反過來告畫家,實在荒唐?!币荒L貎旱恼煞騽t說:“如果讓這主兒的老婆去當人體模特兒,他說這話就不那么輕松?!?/p>
有些性急的人跑到法院,想在這場糾紛未上法庭前得個底信。
但是他們很失望。據(jù)說某法院法官對此一籌莫展,只是抱出一本厚厚的字典給人解釋——通“肖像”含義,讓人在法院上了一堂小學三年級語文課。
也有人跑到中國最高裁決機構(gòu)————最高人民法院。民事庭的兩位審判員模棱兩可地打發(fā)來人,說,自1987年《民法通則》實施以來,只遇過廣告、商標、裝飾等侵權(quán)問題,還從未遇到畫像侵權(quán)麻煩,如果糾紛上訴到高法,我們會依法審理。
然而,這兩位審判員的回答,在糾紛尚未上訴法庭之前,就足以使畫家們悲哀好一陣子,因為他們把藝術(shù)創(chuàng)作僅僅理解為“畫像”。
高法另一位法學碩士就此陳述個人看法時說,油畫作品應(yīng)與照片有所區(qū)別,因為油畫已經(jīng)過藝術(shù)家再創(chuàng)造。這位法學碩士的話足以把油畫人體藝術(shù)作品的原始參照物拋到冰天雪地里凍上好一陣子。
“法官”們說法不一。
〔鏡頭〕一位美國記者連連搖頭,他對兩位中國記者說:“我對貴國這件事所涉及的法律問題不感興趣。我只是不理解,人體畫展在貴國怎么會引起如此之大的社會騷動?!?/p>
畫家們崇尚藝術(shù)。
模特兒維護尊嚴。
誰都沒有錯。
“哥兒們!快走啊,美術(shù)館里全是光屁股的女人?!睅讉€留著長發(fā)的年輕人在美術(shù)館下車后前推后搡地跑過馬路。展廳里專盯著畫像某個部位不放的“藝術(shù)欣賞者”比比皆是。那眼神發(fā)直發(fā)呆,足以讓模特兒及其丈夫、畫家膽戰(zhàn)心驚。這就是今天藝術(shù)的中國和中國的藝術(shù)現(xiàn)狀。模特兒和畫家之間的瓜葛全都源于這“國情”二字之中。
(題圖攝影:陳西林設(shè)計:薛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