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自費留日學生的來信

老陳：

你好！

來到東京已經(jīng)兩個月了。這段時間我就像坐在針氈上。初到異國他鄉(xiāng)的新奇感和興奮感僅僅保持了幾天，就被接踵而來的難題沖得無影無蹤。

首先是找住房難。

起初，我住在朋友小安的房間里。小安每天夜里打工，早晨回來，匆匆吃幾口飯，又趕去上學，睡覺的時間只能放在下午。每逢他睡覺時，我總是盡量不發(fā)出聲響，無奈房間太小，我的個子又太大，經(jīng)常把自己磕得齜牙咧嘴，也把他從睡夢中驚醒。這樣住了一段時間，我實在不愿再打擾他，就執(zhí)意要另找房子。

在日本，負責房屋出租事宜的辦事處叫“不動產(chǎn)”。租房必須通過這種機構。那天下午，小安帶著我接連跑了幾個“不動產(chǎn)”辦事處，都碰了釘子。房子并不是沒有，只是不租給中國留學生。因為在東京的某些中國“留學生”把日本人折騰怕了。

已經(jīng)是晚上6點多鐘了。小安夜里還要去打工。我們又找到一個“不動產(chǎn)”辦事處，最后撞一撞運氣。

坐在辦公桌后面的小姐十分委婉地回絕了我們。小安不肯罷休，又說了一大堆好話。日本的服務畢竟是禮貌熱情的，小姐同意領我們?nèi)タ匆惶幏孔印?/p>

汽車在狹窄的街道上拐來拐去，把我們帶到一座破舊的二層小樓前。房子的主人打開一層廁所旁那間屋的門，一股發(fā)霉的氣味撲面而來。我仔細打量了一下這個房間。四疊半一一約7.5平方米。地下鋪的“榻榻米”潮乎乎的，已經(jīng)變了顏色。窗子緊貼著另一座小樓的后墻，那黑黑的墻上長滿了青苔。這里真可謂“暗無天日”了。這樣的房間日本人是不會住的。

而我卻別無選擇。小姐已經(jīng)是給面子了。

找住房難，找工作更難。

我剛到東京時，小安就說過，由于來日本的中國留學生中有一部分人素質(zhì)極差，給日本人造成的印象很壞，致使很多地方招工時都不要中國留學生。對于他的話，當時我并沒有十分在意。

東京街頭的書攤上出售四五種招募廣告，各自面對不同層次的人。其中，由“學生援護會”編發(fā)的《臨時工募集廣告》，以登載初級勞動的工種為主，每天出版一期，厚厚的一大本，上面密密麻麻地擠著兩三千條廣告。開始我很樂觀。這么多地方招工，總能找個活兒干吧。我買了一本《臨時工募集廣告》，從頭翻到尾，精選了30多個工作，請朋友小李幫我打電話聯(lián)系。

小李一看，皺起眉頭說：“你怎么凈揀好活兒呀？”

電話還沒打完，我就傻眼了。每次通話都用不了半分鐘。對方的答復竟如此雷同：不要外籍人一一其實是不要中國人，因為東京街頭拿著《臨時工募集廣告》找工作的外籍人，基本上都是從中國大陸來的。

那一段時間，我天天買廣告，選工作，求小安或小李打電話?；顑狠p的不敢挑了，時間好的報酬高的都不敢挑了。選擇的范圍，基本上局限于樓內(nèi)清掃和到飯館洗碗。然而盡管如此，還是每天碰一鼻子灰。

打電話聯(lián)系的成功率太低，小李干脆帶著我到商店鱗次櫛比的大街上去轉(zhuǎn)，一見門口貼著招募告示就向里闖。可接連幾天，把腿都跑細了，仍是一場空。

小李和小安都非常忙。我讓小安把找工作時需用的幾句日語寫在一張紙上，就一個人出去碰運氣了。

每天放學以后，我騎上自行車，到繁華熱鬧的商業(yè)中心沿街尋找，一天轉(zhuǎn)一片地區(qū)。進過多少個店鋪，我都記不清了。找工作時需用的那幾句日本話已經(jīng)實習得滾瓜爛熟，而機遇卻遲遲不出現(xiàn)。當我蹬著那輛破舊的自行車茫然地在光怪陸離的霓虹燈下兜圈子的時候，心里很不是滋味。東京雖大，卻沒有中國留學生的容身之地?；叵肫鹪蹅儐挝坏墓ぷ鳁l件那么優(yōu)越，有時我真后悔自己當初沒有聽從你的勸阻，跑到這個陌生而又冷漠的世界來受洋罪。

一天，在新宿街頭，我看到一個快餐店門口貼著招工廣告，就推門進去了。服務臺后面站著一個20多歲的小伙子。他滿面堆笑地說：“歡迎！歡迎！”

我輕聲問：“您這里招收洗碗的臨時工嗎？”

小伙子臉上的笑容立刻沒有了。他把我?guī)У介T外，冷冷地說：“對不起，現(xiàn)在已經(jīng)招滿了。”然后，他就轉(zhuǎn)身回去了，把我一個人孤零零地甩在大街上。

原來他是攆我出來。我這才明白自己受了侮辱，血直向頭上涌。他媽的，老子又不是要飯的！

還有一次更氣人。那天，我到一個餐館去詢問工作。一個老頭兒正在操作間里切菜。他打量了我一下，戲謔地說：“你要是想干，一小時200日元。”

一小時200日元！一個月干下來，掙的錢還不夠交學費。我真想照那張扁臉上揍一拳。但是，這除了給自己找麻煩，又有什么用呢？日本人見了美國人簡直像看到天皇，而面對我們這些中國人卻像碰上叫化子。難道這只應該怪日本人嗎！

老陳，來到日本雖然才兩個月，我已經(jīng)深深感到，國家強盛，她的人民才會受到尊重。古老的中國文化滋潤了日本民族成長的土地，今天的日本人卻瞧不起中國人。多么荒誕無情，卻又合乎自然。我的祖國什么時候才能重新振興起來！

有一天，我又拿著《臨時工募集廣告》打電話。一個招食品包裝工人的工廠讓我下午3點去面談。我一看表，已經(jīng)快到中午12點了。那個工廠在*玉縣的草加市，已經(jīng)出了東京，距離我的住處很遠。我隨便扒拉了幾口飯，就匆匆出發(fā)了。為了顯示自己健壯，臨出門前，我還脫掉了毛背心。

已經(jīng)連著下了幾天雨，天氣陰冷陰冷的。我坐在電車上，心里琢磨著：到這個工廠干活兒，路途雖然遠一點，但可以利用乘車的時間睡覺，也不吃虧。饑不擇食了，只要能找到工作，條件再差都行……想著想著，忽然發(fā)覺已經(jīng)坐過了站，急忙又換車往回趕。

找到那個工廠時，已經(jīng)是3點10分了。我的心怦怦地跳起來：千萬別白跑一趟！

事務室里坐著四五個人。我介紹說，自己是來面談的。那幾個人低聲嘀咕了一番，其中一個中年男人走過來，請我在沙發(fā)上坐下，然后對我說，他們不接收外籍人。我愣住了。雖然作好了碰釘子的思想準備，但我萬萬沒有想到這一趟會跑得如此冤枉。我告訴他，我上午打電話聯(lián)系過，一位小姐約我下午3點面談。我從中野新橋趕來，坐了兩個多小時的車！

那個日本人急忙向我道歉，一邊深深地鞠躬，頭都快碰到膝蓋了。

還有什么可說的？我告辭出來，只覺得胸口堵得難受。雨下得更大了。我冷得直打哆嗦，這才想起自己臨出門時把毛背心脫了。

怎么辦呢？為了辦理我來日本的各種手續(xù)，小安已經(jīng)花了20多萬日元，我現(xiàn)在每個月的消費又是八九萬日元。如果長期找不到工作，今后將更難擺脫困境。

在國內(nèi)時，聽過不少關于來日中國留學生處境艱難的傳說。但我沒有料到，這第一關卻是“待業(yè)關”?，F(xiàn)在，我們班有不少同學和我境況一樣，都急得團團轉(zhuǎn)。前幾天，一個同學不知從哪里聽說東京背死人的活兒掙錢多，有幾個家伙還真的到處查找背死人的地方。真叫人哭笑不得。哪兒那么多死人讓你背呢！

好在我們是活人，活人就不能被困死。小李安慰我說，剛來日本的中國留學生都會有一段找不到工作的經(jīng)歷，她自己當初也是熬了一個多月才找到工作，而且報酬極低。我來到東京已經(jīng)近兩個月了，繼續(xù)找吧，但愿這個令人心焚的階段很快就能結束。

沒時間給單位的同事們寫信，請你代我問好。

祝

冬安！

劉進

1988年11月24日于東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