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浩一
將芭芭拉·雷奇(BarbaraLeitch)所編的《簡明北美印第安部落辭典》細細翻閱一遍,我原有的一個疑團似乎解開了,至少是快解開了。以前我在研究有關(guān)中美和南美印第安文化的資料時,常發(fā)現(xiàn)“四”這個數(shù)字。例如古秘魯?shù)囊粋€神話里有四個主要的神,古智利的一種民歌用四言四行的形式,古墨西哥王蒙特祖瑪用
雷奇的辭典介紹了近四百個北美印第安部落的情況。每個條目即是一篇短文,從有關(guān)部落的人口、地理位置、經(jīng)濟生活,一直談到他們的信仰、風俗習慣、歷史發(fā)展過程,當然也還要涉及部落名稱的含義、語言的歸屬等等。因此讀者就可以通過此書了解那些部落及整個北美印第安文化的概貌,而且書中許多的插圖又提供了直觀的便利。筆者則在對大多數(shù)部落的介紹中發(fā)現(xiàn)了那個有趣的“四”?,F(xiàn)在可將這些印象作如下的歸納。
一,信仰上的“四”維奇塔(Wi-chita)人認為在其所敬奉的萬能之神Kin-nikasus之下,還有四個重要的神,即太陽、月亮、晨星、大地。合壁(Hopi)人也認為在太陽之外,掌握宇宙的還有地母、天父、月亮、角蛇(HornedSerpent)。道(Tao)族所信奉的四個神則是祖先、太陽、月亮、地母。切葉尼(Cheyenne)人也認為東、南、西、北四個方向是由四個神所代表的。
二,習俗中的“四”黑足(Black-foot)人崇奉太陽神,其最重要的祭禮為太陽舞,每次為期四天。奇利卡華(Chiricahua)人最重要的節(jié)日為女孩的成人禮,屆時已入及笄之齡的女孩身披鹿皮服,由父母主持,舉行為時四天的慶祝??凭S昌(Cowichan)人則為這樣的女孩舉行四天的齋戒禮。梅斯卡萊羅(Mescalero)人、育馬(Yu-ma)人也有類似的儀禮。斯夸米施(Squamish)女孩齋戒期為八天,也是“四”的倍數(shù)。喬瓦(Kiowa)族則對男孩有所要求。其人信奉太陽神,族人跳太陽舞時,小伙子們則要到一定的地方守候四天,以期見到自己的保護神,求得終生的幸運。在葬禮方面也多有為期四天的儀式。例如奧托(Oto)族、人(Pueblo)族、土尼卡(Tunica)族都為亡故的親人舉行四天的葬禮。育馬人每年有四天是紀念當年亡故親人的祭日??ú剂欣镏Z(Gabrielino)人每年舉行為期八天的“亡人節(jié)”(FeastofDead),屆時歌舞、飲宴、為新生兒命名,同時焚燒亡故親人的偶象。胡龍(Huron)人的亡人節(jié)是每隔八至十年舉行一次,那是該族最重要的祭禮,他們將平時葬于村落周圍墳地里的已故親人的尸骨合起來,統(tǒng)葬于一個墓穴之內(nèi)。這八與十很明顯都是四的(整或半)倍數(shù)。除生死之外,對有些部落來說,農(nóng)業(yè)也是頭等重要的事,因此卡育加(Cayu-ga)、切洛基(Cherokee)、克里克(Cre-ek)等部落每年都要舉行“青谷節(jié)”(GreenCorn)的儀式,以求當年五谷豐登,這種節(jié)日也多為期四天。瓦紹(Washo)人每年則用四天舉行“松果節(jié)”(PineNutDance),亦以求豐收。此外這個部落在有族人生病時,要由薩滿對其作四天的治療。另一件有趣的事是育奇(Yuchi)人認為人有四個靈魂,其中一個會在人死后轉(zhuǎn)世,不是升上天堂,就是重返人間搗亂。
三、社會組織中的“四”金仙(Tsimshian)人分為四支,分別冠名為鷹族、狼族、蛙族、鯨族。山族(Onondaga)人分為八個母系家族,分別為狼氏、熊氏、海貍氏、龜氏、鹿氏、蒼鷺氏、鷹氏(書中原遺漏一族),族長也以這些動物為名。利洛埃特(Lilloet)人每四家或八家同住一個大屋子。切葉尼(Cheyenee)人有一個四十四人組成的部落委員會,其中又有一個薩滿偕其四名助手作為執(zhí)行委員。合璧族中有四個男子社團,每個男孩均需參加其中的一個社團,以完成啟悟,進入成年。這四個社團是根據(jù)醫(yī)術(shù)、表演、征戰(zhàn)與氣象四種專業(yè)分工劃分的。祖尼(zu
四,建筑中的“四”海達(Haida)人的大房子長一百英尺,寬六十英尺。希達察(Hidatsa)人的大房子為圓型,直徑四十英尺。奧哈馬(ohama)人的圓屋直徑為二十至六十英尺。保尼(Pawnee)人的圓屋直徑也是六十英尺,皮庫里斯(Picuris)人的圓屋直徑也是二十英尺。比闊特(Piquot)人習于在山崗上造木屋,一般長四十英尺,寬二十英尺。特同人住在用十二張水牛皮縫制的帳篷里。托洛瓦(ToloWa)人造的獨木舟長四十英尺。當然我們從本文附圖(一)上可以更清楚地看到山族人的村寨,它四六相合,嚴整有序,自成方圓,儼然一個八卦陣。
我們不可能在這里將數(shù)百個部落的情況一一點到,但僅從以上典型中也足以見到“四”及其倍數(shù)在北美印第安文化中有著特殊的意義。倘作進一步的分析,我們會發(fā)現(xiàn),他們所認識的空間有“四”,或是四個方向,或是四種力量;他們所認識的時間也有“四”,無論年、月、日,常以“四”為周期;總之,他們所認識的宇宙是一個“四”的世界。為此,他們又自然地要求自己遵從“四”的規(guī)律,衣食住行、舉手投足,總以“四”為準則。
天有四時,地有四方,并非只有印第安人住的地方如此,而是世界上的大多數(shù)地區(qū)均不例外,因此“四”在其他文化中也該有所反映。根據(jù)印第安文化所處的發(fā)展層次,加上雷奇在其辭典中用了許多上世紀末及本世紀初的人類學資料,我們就從傳統(tǒng)文化的范圍里選擇一些參照因素加以比較。柏拉圖說,“三”是思想的數(shù)字,“四”則是實現(xiàn)思想的數(shù)字。前者指的是“天堂”、“人間”、“地獄”三界,后者指的是人間這個層次所處的平面,即是說進行思想的人是生活在有四個方位的大地之上的。在印度,神話中的“梵天”有四個頭,佛教有“四諦”教義;前者似可視為一種空間的力量,后者大致是人從苦難走向幸福的時間歷程。中國人則是更加酷愛“四”的。好象我們祖先留下的是一種“四”的世界觀,因此凡事都框在這個“規(guī)矩”里:字有四角,言有駢四驪六,住有四合院,用有八仙桌,止要四平八穩(wěn),行要四通八達,至今買月餅還須成四成八的……似乎非如此不能與天方地圓的宇宙達成完美的和諧。
顯然,北美印第安人“四”的文化是合乎那么一種共同性的,無論什么民族,在其對宇宙的認識及這種認識的表現(xiàn)中總少不了“四”。但是北美土著在這個問題上又有什么特殊性呢?由于我們對他們的文化了解太少,尤其是沒有實地考察的經(jīng)驗,且所得材料既來自西方著述,其中難免沒經(jīng)過西方觀念的過濾,目前就無法對此作,明確的判斷。我們既不能指出他們各部落間在“四”上的差異,,也不能說明與其他文化系統(tǒng)相比他們所有的個性。如有些看上去似乎是民族心理的個別性表現(xiàn),實際所反映的倒更是文明發(fā)達程度上的差距,或者是反過來。不過這并不妨礙我們試著做一件事,就是以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立場為出發(fā)點,琢磨北美印第安人的“四”。這樣至少可為今后的比較研究作一點探索。
在北美印第安文化中,無論空間方向上四位一體的結(jié)構(gòu)、還是時間方向上逢四的周期、亦或是它們結(jié)合成的時空連續(xù)體,實際上都還只是這些土著人認識主客觀世界的結(jié)果。若要作深一步的探討,我們不妨來推測一下他們認識問題的方法、以至他們的世界觀,從中或許能見到一些特殊之處。
在雷奇的辭典上有兩幅有趣的照片,一幅是祭禮中的道族薩滿、另一幅是祖尼(Zu難道是象征由這個基本的分析而產(chǎn)生的相反相成的萬物嗎?如果這個恰恰叫作道(Tao)的部落在思想方法上也與道家“太極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的理論相合,那我們就可以從這個角度來理解他們的一些“四”了。譬如他們及與他們相似的合璧等部落,都相信掌握世界命運的有四個神,或是在一個高位神下有四個神;但這些神實際上是可以分成陰陽兩類的:陰者,月亮、地母(EarthMother),陽者,太陽、天父(SkyFa-ther)或祖先。于是,這就可以看作是一個一分為二、二分為四的神話體系。從這個角度我們也可以解釋道族等部落的建筑。道族將他們的村寨建作“北村”(NorthTown)與“南村”(SouthTown)兩個部分,此外還有分布于全村的七間宗廟(Kiva)?;凵詈蜕幸舱劦竭^“扶?!比擞心稀⒈贝?,但“扶桑”人究竟是不是印第安人還有待考證,暫不去管它。然而此處的“二”與“七”合卻必有奧妙。按道家思想,“二”為生數(shù),“七”為成數(shù),所謂“地二生火,天七成之”。但是“五行”實際并非五種元素,而是一個實體在四種時、空條件下的四種狀態(tài);因此道族人“二與七合”的建筑結(jié)構(gòu)可能內(nèi)含著“一分為二、二分為四”的觀念。在后一幅照片上,圓盤中間似乎也有象征陰陽兩種力量的符號(見圖三)。這是一個黑色的圓與兩個白色的半圓,它們黑白相對、整半相對;而且妙的是黑中有白、白中有黑,半中有整、整中有半;可以看成是兩個圓,也可以看成是四個半圓,而它們又統(tǒng)統(tǒng)包括在外邊的一個大圓里。這所象征的難道是“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嗎?是想揭示“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的規(guī)律嗎?果真如此,那么這個祖尼人的符號實際上就是概括了百卷哲學著作也未必說得清的道理,它就與東漢魏伯陽的“太極圖”有異曲同工之妙了。從這個角度我們還可重新研究附圖的建筑結(jié)構(gòu)。在山族人的這個村寨里,六邊形的寨墻包圍著一個四邊形的建筑群,正是“一與六合”。一個整體之內(nèi)先有兩個對稱的大房子位于兩極,再向內(nèi)則是兩個四邊形,最內(nèi)的一圈是八間大房子;也與“太極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的思想吻合。
當然,以上僅僅是一種推測,而且這種推測也未必適合于解釋所有北美印第安人的“四”。但假如事實恰如推測,我們最終就有把握說這些印第安人“四”的成數(shù)是源于一種與中國道家思想相似的二元論,就能進一步認識這種文化可能是一種具有初步文明發(fā)達的文化。還差得很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