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妮小姐，你在哪里？

張德鑫

這不是鄧麗君唱的那個《小城故事》，

小城也并非只有纏綿的愛情；

這是發(fā)生在大洋彼岸一個小城的真實故事，

一出當代人間的小小活劇。

翻開當天的小城日報，頭版右下角一條新聞和一幅照片一下闖進了我的眼簾。標題是《不昧橫財?shù)墓媚铩?。“本市加利福尼亞州大學分校的詹妮小姐，昨夜在阿爾馬街等末班公共汽車時，在空無一人的車站候車椅下?lián)斓檬痔岚恢?，當她發(fā)現(xiàn)包里塞滿的全是面值100美元的現(xiàn)款時，連夜直奔警察局交上了這包巨款。”下邊是詹妮小姐的照片。

啊，那不是住在我樓上的那位黑姑娘嗎？她是學社會學的，專攻少數(shù)民族問題。我是在她打掃公用廁所和樓道時認識她的，起初以為她是這座學生公寓樓的清潔工。每次遇見，她總會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齒，憨厚地一笑，這潔白美麗的牙齒和微笑不知不覺地印進了我的心坎。她第一次“造訪”我的情景我還記得，她拿著兩本我落在過道沙發(fā)上的英文版《中國建設》，說：“這兩本雜志是您的嗎？我已看了，很有意思。我特別欣賞里邊的‘勿飲過量之酒，勿貪意外之財及‘人窮志不短兩個中文成語。”后來，我曾不時給過她一些我國出版的英文書刊，她表現(xiàn)出對中國越來越大的興趣和好感，甚至流露出將來到中國留學，研究中國少數(shù)民族的愿望和打算。這次她拾巨金不昧，一下成了小城的新聞人物。

此后幾日，本地的幾家報紙紛紛發(fā)表了記者的專訪，介紹了詹妮小姐和她家庭的情況。她家境貧寒，老家在東南部的佐治亞州，父親是搬運工，母親在家照看5個子女，她是老大。跟大多數(shù)黑人家庭一樣，父母親不愿也無力供她上大學，而希望她早早工作掙錢貼補家用。詹妮有一副令黑孩子們羨慕的好嗓子，完全有可能成為一名走紅的歌星。當歌星、舞星或體育明星，是當今社會黑人青少年夢寐以求的最佳出路或光輝前途。然而，詹妮對這條“黃金之路”卻毫無興趣，寧愿孑然一身遠來加州“勤工儉學”。目前她除了承擔整座學生公寓樓的衛(wèi)生工作外，還給幾戶私人住宅作周末家務服務。

詹妮的事跡甚至還上了電視新聞，當電視記者問她為什么毫不猶豫地將巨款送交警察局時，這位平時樸實寡言的姑娘又露出了她那口潔白的牙齒，但沒有了微笑，而是“侃侃而言”道：“現(xiàn)在天天見報的刑事犯罪案件，多一半都是黑人青少年干的，黑人的形象幾乎成了兇野、愚昧、貪婪的化身，許多人見到黑人青少年往往會畏而遠之，我對此現(xiàn)象感到痛心和遺憾。這是社會對黑人不公正的結果。黑人生活在底層，受不到良好的教育和訓練，大多數(shù)人只得從事‘下九流的工作，他們要反抗和發(fā)泄不滿，但常常用錯了方式。我決心以自己的行動來告誡我的黑人同胞，糾正社會的偏見。”這幾句話的語調是平靜的，但令人聽來擲地有聲。

兩個星期過去了，卻無人領取這筆巨款。警察局在報上發(fā)出通告：“若失主半年內不來認領，失物將根據本市有關條令處理。”所謂“有關條令”，即拾物歸拾者所有。這條奇特規(guī)定之本意，大概是對拾金不昧者的一種獎勵?？扇f沒料到，橫禍卻要由此降到詹妮小姐身上。似乎滿城都在議論這筆橫財：“據可靠消息，這筆巨款有50萬美金?！薄安唬犝f有100萬呢?！薄斑@筆

錢肯定來路不明，要不怎會沒人去領，看來‘失主是永遠不會出現(xiàn)的。”“說不定是有人故意扔在那兒的呢。詹妮小姐可真是交了好運，名利雙收。”……此外還傳聞這些日子來在阿爾馬街等末班車的人，也忽然擠起來了。

不管外界如何傳言，作為同住一樓的鄰居，我目睹詹妮小姐已陷入了一場無端的騷擾。這幢破舊的公寓樓一夜之間變成了新發(fā)現(xiàn)的“淘金窟”。先是樓內的公用電話幾乎成了傳呼詹妮小姐的專線，門口的那只接收報刊信件的木箱已裝不下與日俱增的給詹妮小姐的來信。接著，絡繹不絕的“淘金者”踏破了這幢小樓的門檻。在這座小城孤身一人的她，忽然冒出了不少至親好友；平日甚少往來的泛泛之交，此時亦紛至沓來；還有素不相識者也源源涌到，其中甚至不乏“君子好逑”者，向這位黑姑娘發(fā)起了“愛”的進攻。消息傳到老家，一向門可羅雀的詹妮家也一下子門庭若市了，至愛親朋和鄰里故舊等攪得詹妮全家不得安寧。

盡管離半年的期限尚遠，但人們心目中詹妮儼然已成了百萬富婆，都想來分一杯羹。一位自稱是本市殘疾人協(xié)會秘書的先生捷足先登，恭維詹妮小姐是最富同情心、最關心殘疾人的偉大女性；一位身著黑袍的基督教神父向詹妮小姐攤開了化緣簿，說：“請向上帝表示你的愛心吧，主保佑你！”一位出示“全加州有色人種聯(lián)誼會常務理事”身分名片的女士，向詹妮小姐歷數(shù)當前該會面臨的財務困難，邀請她加入該會并榮任名譽理事；一位持有“改善黑人青少年教育基金籌措會”介紹信的黑人，聲稱風塵仆仆從東海岸趕來，希望詹妮小姐進一步以實際行動來幫助她的黑兄弟姐妹……

當詹妮小姐一再解釋自己仍是個半工半讀的窮學生，因而實在無力作任何募捐布施時，尤其當她聲明即使半年后仍無人認領她也不打算接受那筆巨款時，對她拾金不昧的贊嘆稱頌之詞，頃刻間化作了一片歇斯底里的懷疑、訛詐、恐嚇、咒罵之聲：“這么大一筆合法的錢白不要，天下哪有這樣的傻瓜？”“即使她自己真不想要，她家里那么窮，她父母也不會答應的?！薄斑@是煙幕彈，別聽她說得好聽，骨子里是一毛不拔，這叫得了甜還賣乖?！薄胺凑米屗邮苓@筆錢，再要她作作貢獻?！?/p>

于是，事態(tài)的演變朝向了另一個方向。一個變了聲音的電話說：“詹妮小姐，我們不欣賞你的清高，這對你沒有好處。你當清楚該怎么選擇，相信你不會使我失望，恭候佳音。”一封匿名信內附有一張一個女人被掐死的劇照剪報，信曰：“別怕，這是對你的保護和愛。請不要拒絕上帝對你的恩賜，如果你執(zhí)意不領上天之情，別怪上蒼對你無情?！币淮畏艑W回來，詹妮發(fā)現(xiàn)她的書包里突然多了一把小刀，刀的包裝紙上有一行拼貼成的鉛字：“既然是你撿到我們的錢并交走的，就再麻煩你替我們領回來。—會感謝你的人”。

這些情況我是后來才聽說或知其詳?shù)摹Ｎ覟檎材菪〗愕奶幘澈桶踩珣n慮。在這樣一個人心險詐、標榜絕對自由的金錢社會里，什么樣的事都是有可能發(fā)生的。一個善良、正直、有志氣的弱女子，不貪橫財，卻面臨著橫禍的威脅，高尚的情操要被窒息，老實人難以存身，這座景色如畫看似乎寧靜的濱海小城，卻包藏著如此多的丑惡！

最后一次見到詹妮小姐，是她來還書。“謝謝你，這些書刊我都很喜歡，給了我很多啟發(fā)和幫助?！彼苍?shù)卣f，“我羨慕你們的社會。我一定會去中國的?！彼冻鰸嵃椎难例X微微一笑，走了。我感到她的步子里帶著苦痛和緊張，也許還有一點兒惶恐，然而又是堅定的。

此后一直沒見到詹妮小姐。一天，當我在盥洗室發(fā)現(xiàn)打掃衛(wèi)生的是一位陌生人時，立即跑到公寓管理處打聽，這才知道詹妮小姐已悄悄“不辭而別”了，甚至連即將舉行的期末考試都不參加就匆匆走了，誰也不知道她去了哪兒。一種失落和不平之感襲上我的心頭，這里終于容不下這個高尚的人。但我忽又對她的“失蹤”有一種說不出的快慰和欣喜之情，也許她走對了。是的，她離開了，但留下了純潔美麗的白齒和微笑。

詹妮小姐“遠走高飛”后，小城的死水泛起了一點小小的余泡。有人說她太傻，好端端一大筆橫財不要，卻落得喬裝改扮隱姓埋名亡命他鄉(xiāng)；也有人認為她這是欲擒故縱，以便6個月后在人們淡忘中把這筆錢悄悄領走；還有人則對她是否真在末班車站撿到這筆巨款產生了懷疑；更有人忽發(fā)奇想，“推理”出這些錢全是假鈔票，詹妮小姐是位神秘人物：又有消息說，詹妮全家已搬離佐治亞州，下落不明……傳聞變得越來越撲朔迷離，但我不是在寫偵探小說，當然也就無須去“破案”了。我想最后交待的是，我聽到了更多的嘆息：“世風不正，世道不公?。　?/p>

兩個多月后，我也學成歸國了。6個月后，這筆巨款如何處理了？彼岸小城朋友的來信中，無人提及此事，似乎從來就沒發(fā)生過這件事。詹妮小姐在哪兒呢？我期待著在大洋這邊重新見到那潔白美麗的牙齒和微笑。我相信“奇跡”會出現(xiàn)的。

詹妮小姐，你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