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關(guān)于安然的話題,而又并非鐵凝《沒有紐扣的紅襯衫》里的安然跑到我筆下來了。
——題記
從她跨進這古樸而又令人神往的大學(xué)校門的第一天起,她就發(fā)現(xiàn)了一個又一個“大”問題,比如,這兒的早晨沒有霧嵐,也少有咕咕叫的鳥兒,并且,漂漂亮亮的七層女生宿舍大樓,大白天走在里面就象走夜路……
而且,一來到這里,她就把媽媽的叮囑化成耳邊風(fēng)了。反正媽媽對自己鞭長莫及,有誰規(guī)定過女孩子不許大聲笑呢?而媽媽就是不讓我笑。文文雅雅,老老實實,不把人憋死才怪呢。全宿舍一致同意她的觀點。
“我媽媽說她上大學(xué)那陣,就是喜歡文靜,光啃書本,結(jié)果找了個不漂亮的爸爸。”說話的叫眉眉,她總是鉆在帳子里看小說。
“我媽更那個了,老叫人安分,轉(zhuǎn)彎子交待又交待我少談點那個,別總想那個,早談那個對自己有影響……”胖胖的蕓楠有一副同她外表一樣闊的嗓子,一連用了兒個“那個”,引得大家直笑。
“少談一點那個嘛,意味著還是可以談一點,談一個就行。哎,你媽是在傳授經(jīng)驗?zāi)??!泵济奸_起玩笑來。
“不過,再安分的人也有不安分的時候。畢業(yè)分配把你分到深山老林去怎么辦?那種地方,把耳朵扯得老長也聽不到汽車響,穿件漂亮衣裳也沒人欣賞?!痹崎叺归_水邊說?!皩?,這確實是個大問題?!泵济己鋈幌蟀l(fā)現(xiàn)新大陸似地叫起來:“哎,你怎么穿了安然的紅襯衫來了?喔—,快看,我們宿舍來了個安然姑娘?!庇谑谴蠹叶伎雌鹚齺?,而且都說確實象安然。“你是在湘西買的?你們那兒有這么漂亮的衣服?”眉眉問。
她(以后大家就真叫她安然了)沉默不語了。湘西有這么好看的衣服嗎?村里姐妹們穿過嗎?曾有人把那又肥又短的褲腿邊鑲上5寸寬的金絲絲花邊,把它穿著稱時髦呢。自己穿的這件紅襯衫,是哥哥從北京帶回來的。記得頭一回穿著進教室時,同學(xué)們的眼睛齊刷刷地盯著,女孩子不用說,羨慕死了。
“呵,挺軟的呢?!焙脦纂p手在上面摸了又摸。
“真鮮艷,袖口又小,比我這大袖口方便多了,”
“沒有扣子?哎呀,有拉鏈呢。”
“恐怕要好多錢?”
到底要多少錢自己也搞不清楚,哥哥也許是讀過鐵凝那篇小說,要不怎么會專門挑選這一件呢?拿回來的那天,媽媽翻過來掉過去看了好一陣,說:“好看是好看,只是少扣子,怎么也不多長個心眼?”
爸爸瞥了一眼媽媽手中的紅襯衫,又低頭忙自己的去了,半晌,才甕聲甕氣地說:“這種衣服,別穿到外頭去?!?/p>
“這種衣服時髦嘛!”哥哥說。
爸爸抬起頭瞪了哥哥一眼。
當(dāng)然,安然想穿的話,誰也擋不住。那晚,那件沒有紐扣的衣服,被同村里的女孩子試穿了好多次,從此,她們便多了一樁心事。她們總想著一件沒有紐扣的紅襯衫,也想,外頭一定是很漂亮很漂亮的世界。
“這是十四步?!泵济冀o安然介紹著。
舞廳里,一對對男女同學(xué)在翩翩起舞。
“這是慢四?!?/p>
安然不懂什么是慢四、快三,眼睛緊緊盯著他和她,晶亮晶亮。她想如果自己學(xué)會了,一定不比那個姑娘差。記得哥哥也講城里人跳舞,一邊學(xué)一邊還大叫“迪斯科、迪斯科”。那樣子現(xiàn)在想起來還要笑呢。
她心里想著,只覺那音樂好柔好美,直往她心里鉆,象是湘西的晨霧在升騰、彌漫……
呵,來了這么多人,都打扮得漂漂亮亮。今天是三月三,小伙于手里拿著簫管,竹葉,姑娘們藏著煮好的雞蛋……一會兒,姑娘們把雞蛋放在凳子上,小伙子們吃過后,便吹起悠揚歡快的曲子,姑娘們輕輕起舞……“安然,你會呀?!還挺合拍哪!”安然猛一回頭,原來是眉眉在說。她笑了,剛才是自己扭動身子嗎?她向眉眉做了個鬼臉。
一個大男孩子滑到了她面前,友好地笑一笑,然后向她做了一個“請”的姿勢。
“哦,我……我不會,真的……謝謝……”安然滿臉飛紅。那大男孩子很優(yōu)雅地?fù)Q了一個姿勢,說聲“沒關(guān)系”,便離開了。
安然又后悔起來了,怎么不敢上呢?看他那瀟灑勁頭兒……“這下,夠你后悔一個星期的?!泵济挤路鹂闯隽怂男乃迹踩荒樇t得更厲害了,趕快逃回了宿舍。
舞會散后,大家回到宿舍還在嘰嘰喳喳地評頭品足,安然卻一名話也不說?!坝行牛愕??!币环庥悬c皺巴的信遞到了安然眼前。
立刻,安然的眼睛又晶亮起來。
“喂喂,他來的吧?”眉眉最精靈?!笆裁丛?!”明明是他來的,但她卻不自覺地“負(fù)隅頑抗”。
“湘西妹子死封建?!?/p>
晴轉(zhuǎn)多云。
安然的心咯噔一聲往下沉……
“阿拉是上海人。”新生報到時,一個個好神氣。
“我是北京人。”氣派而又自豪。
“我是湘西山溪人?!薄鞍パ剑嫖鱽淼??土家族?真看不出來。”憑自己能說一口流利的普通話看不出來?還是憑著沒有紐扣的紅襯衫看不出來?湘西姑娘盡是穿草鞋,土布對襟衫,包頭,背著竹簍,見人躲躲閃閃很封建是不是?
安然沒有生氣,只是聳了幾下鼻子?!敖o,公開的秘密公開看吧?!毙艛傞_在桌上,好幾個發(fā)卡閃閃的頭擠到了一塊。眉眉最先嚷起來:“哎,讓我分析分析這句話,‘你真的會回來嗎?嗯,字倒挺瀟灑,可惜象是在說夢話?!?/p>
“他一個人管三個班,能耐還真不小呢?!薄翱炜聪旅?,‘我真想還去讀書,可我現(xiàn)在是村里唯一的高中生,管著六七十個學(xué)生,我只好自己在家看書……對爸爸照顧不周,使他的衣服只留下了一個扣子。寫得挺動人哪。希望我們的大學(xué)生回去替他爸爸釘紐扣,這是一個值得考慮考慮的問題?!泵济甲龀鲆桓闭J(rèn)真的樣子。,
安然這時在窗邊靜立著,望著天空發(fā)呆。
她覺到天上的云太淡太散了??蓻]一會兒,那一朵朵白云湊到一塊兒了,安然不禁興奮起來,這云怎么那么象家鄉(xiāng)的翹翹嘴山呢?連哪兒有一條小溪也看得出來似的。小溪的水很清,流起來丁東作響,沿著許多條竹槽,一直響到山村每家每戶的水缸邊?!鞍パ?,我剛倒的開水!”蕓楠大叫,可眼睛卻仍沒有離開那封信?!澳銈冋l知道,山村里的那個教師在做什么夢呢?”安然想,“誰也不知道?!?/p>
這天晚上,安然失眠了?!跋嫖魅怂瘧T了竹板床,就愛把床弄得吱吱叫。”蕓楠說話最能損人。安然眉毛擰起來了,差點和她進入一級戰(zhàn)備。眉眉把腦袋伸出帳子:“蕓楠,你是不是睡不著想你的他了?要不要派人去通知他來給你捶背?”
“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誰象你,成天希望有人給你捶背。患上‘感情饑渴癥的人靠捶背也不能解決問題?!?/p>
“你好意思說我?什么‘??!愛情,我夢中的星星,我不敢正視的太陽的眼睛,啊,愛情……”眉眉揭起蕓楠的“短”來,末了還大嘆一聲:“害得我們的胖姐餐餐只吃二兩。”
安然聽著覺得有點不好意思起來。眼下,還有一個問題是,明天是不是吃少一點兒?大家都是二兩、三兩,而自己餐餐是四兩。在家里,碰上媽媽打荷包蛋還要吃得多一些呢??墒亲约阂膊⒉灰姷门制饋硌??正當(dāng)眉眉占優(yōu)勢的時候,“啪”,燈亮了,蕓楠跳將起來,手高高揚起,被子也被拋到一邊去了。
“眉眉,小心!”安然大叫。眉眉緊急戒備。蕓楠委屈極了:“你們都欺侮我,我怕活不下去了?!?/p>
“中國人死都不怕,還怕活嗎?”
蕓楠又蒙上被子直喘粗氣。“胖姐,你不是想找減肥妙方嗎?”安然問,“《科學(xué)生活》雜志上介紹,湘西的漂亮妹子一個個風(fēng)姿綽約,就是因為那里的水有奇妙的作用。喝那里的水,吃那里的雜糧,再胖的人也能變苗條?!卑踩徽f得很認(rèn)真。
“真的?哪一期《科學(xué)生活》?”蕓楠來了興致。
“唉,你知道了也沒用。誰要你去?我們那兒的山路窄,你往那兒一站,不堵塞交通啦?”安然大笑起來。
“湘西有狐貍精,果然不假?!笔|楠咕噥了一句。“哎,好消息”,眉眉翻著一張報紙,又開始了“現(xiàn)場直播”:“各位觀眾,各位聽眾,七個大學(xué)生去湘西辦學(xué),有酸有甜有辣,苦味沒敢說,三年來,無一人回逃……”
“誰需要電動剃須刀?質(zhì)量三包……風(fēng)衣展銷,五一百貨大樓……”大家被她逗笑了。
安然的記憶力是一條橡皮筋,眉眉的話和大家的笑聲把她的思緒又拉回到了那個靜謐的小山村,那個簡陋的小學(xué)?!袄蠋?,中國有姓巴的嗎?巴金是我們國家的嗎?”代課老師說:“巴金反正不是美國的?!鄙酱遑笞?、妹子那睜得大大的眼睛流露出興奮又迷惑的神情?!霸铝磷?,我也走,開開那個后門看石榴喲!”鄉(xiāng)里妹子的歌唱得多好?!班l(xiāng)里妹子進城來,進一回城來歡喜多少天?!庇貌赡⒐劫u的錢換來幾本封面漂亮的歌本,可是,對著譜子個個愣了,沒有一個會識譜,山里伢子才念過幾冊書。
那一個寒冷的夜晚,村里人擠到一間木屋子里,中間生起了柴火,火苗兒不斷地舔著伸向它的一雙雙皮皺骨硬的手,人們聽著隊長在講那噴噴香的“時事”,都把脖子伸得老長。“到了現(xiàn)代化一實現(xiàn),我們點燈不用油,犁田不用牛,推磨不用手,住的不再是吊腳樓,經(jīng)常吃糯米飯炒雞蛋,不再是過年才打糍粑,那喝的就更不用說了,倒底喝什么,呢?大伙想想。”
“西北風(fēng)吧?”一個老頭笑嘻嘻地說。隊長沒有理會,把煙筒在火苗兒里伸了伸,抽了一口,又說:“我們的娃兒們到那時就和我們不一樣了,要比我們肚子里的墨水多得多。我們還要請外面的老師來講課,修一棟新屋,讓娃兒們念書,凡考上高中的,全村供學(xué)費……
當(dāng)時,人群中的一個女孩子張開了嘴,靠在爺爺?shù)纳砩献銎饓魜砹?,臉上留著甜甜的笑?/p>
就在安然記憶的橡皮筋又縮回來的時候,整個宿舍大樓被夢環(huán)抱了。
一縷微弱的晨光斜射進來,窗外的樹在晨風(fēng)里搖曳?!鞍?,我做了個好夢?!泵济嫉恼Z調(diào)里大有不該早醒之意。
“是他來找你了嗎?”蕓楠邊說邊揉著眼睛。
“來找我了,手里抱著一本書,好象是來問我看過沒有……”
“氓之蚩蚩……匪來貿(mào)絲,來即我謀?!?/p>
“他真英俊瀟灑極了,可惜弄了半天,他才說他是瓊瑤筆下的風(fēng)流騎士?!?/p>
“可惜那夢我就是碰不上?!迸纸阈ξ卣f?!澳惝?dāng)然不行,他們才給你打了60分?!泵济及蜒栏鄶D在牙刷上。蕓楠略一思忖,象是一下子找到了自己的優(yōu)點:“有60分就不錯了,60分萬歲!”
“這下更不行了,就算他有100歲,那你可也要守寡9900年!”
大家嘻嘻哈哈地笑了起來。
安然坐在桌前,梳理自己的大辮子。畢竟是夢,而且夢也不是那么好做的。
她忽然有些不安起來,昨晚夢見自己終于回到湘西去了,為此,全宿舍的人都去領(lǐng)了結(jié)婚證,說是這一天大家都不會忘記。安然把高跟鞋掛在樹丫子上了,她又發(fā)現(xiàn)湘西沒有咖啡館,沒有大街上跑的“TAXI”,吉他也瀟灑不起滿天絲雨,無軌電車,玩具店……還有,還有許多東西都不見了,自己找得滿頭大汗,最后她向城里的同學(xué)寫信,要她們寄一個……
“安然,害相思病了吧?”
“So it is with you ,”安然把梳子一擱,手向空中打了個響指,一首改了詞的歌從她嘴里飄了出來:
珍貴的靈芝森林里栽,
美麗的翡翠深山里埋,
假如你要認(rèn)識我,
請你找到湘西來……
那個夢,安然沒說。
作者簡介王續(xù)文,男,18歲,現(xiàn)為湖南師范大學(xué)學(xué)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