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粱
楊繼明1957年生天津市中級法院刑庭法官
(他坐在一張寬大的寫字臺后,胳膊肘支在兩疊厚厚的卷宗上,同我侃侃而談。他在這里已經(jīng)工作了七年,從書記員,到助手,到主審法官。在他獨立辦案的經(jīng)歷中,已經(jīng)有14名罪犯受到嚴厲懲罰。)
我對我的職業(yè)是有一種神圣感的。你注意,我說的是“神圣”而不是“自豪”。這兩者有區(qū)別,我認為用“神圣”這個概念更符合我的感覺。當我工作的時候,“我”是不存在的。我不代表我,我只代表法律。我沒有能力伸張正義,但是法律能;我無法致邪惡于死地,但是法律能。這就是神圣感的由來。
此外還有責任感。每種職業(yè)都有自己的責任感,但干我們這行又有不同。它往往關系到一個人是有罪還是無罪,在監(jiān)獄里蹲五年還是十年,或者干脆說,是生還是死。生殺予奪,非同小可。
我是偶然地成為法官的。我的意思是,我過去從沒想過自己以后要當個法官。人就是這樣,你一門心思想干什么,未必就能實現(xiàn);你沒想到會成為什么,也許倒成了。七年前我參加過高考。那時候我已經(jīng)從插隊的天津郊區(qū)回了城,進了工廠。我被吉林大學法律系錄取,吉林大學也算是全國重點??墒俏覜]去。沒去的原因微不足道:第一,我兩個哥哥當時正準備結(jié)婚,我上大學不帶工資,勢必增加家里負擔;第二,我想留在天津工作好照顧我父親,要是上了吉林大學,一分配就不定去哪兒了。當然更主要的是我對上大學并沒有很迫切的愿望。
沒上大學我就辦工作調(diào)動,進了法院。(笑)是,“進法院”這個詞兒有個特定含義。一般來講,這個地方還是少進為妙。不過我們天天“進法院”,習慣了。(笑)我對沒上大學不后悔。干嘛非得上大學呢?我看不出一個人有什么非上大學不可的理由。但是得學習。有些東西不上大學一樣學。根據(jù)我的具體情況,我倒覺得在職學習更好一點兒。前年單位送我去北京政法學院進修了一年?,F(xiàn)在我每年都參加高等教育自學考試,兩年拿下十二門了,還想接茬兒拿。我參加這個考試不是為了文憑。當然,文憑也得有,否則很被動。因為形勢向我們要文憑。要就要吧,你要文憑咱也有。給你,文憑!(笑)歸根到底文憑不是主要的,要緊的是真才實學。
我的職稱是助理審判員。助理審判員也可以獨立辦案。好象有點兒名實不符是吧?但這就是現(xiàn)狀。干工作有干工作的需要,評職稱有評職稱的標準。我無所謂。我辦我的案子,其他事讓該操心的人去操心。換句話說,我操心也沒用。
坦率地說,我們的司法制度并非盡如人意,我們的法律條款也有待完善。但這需要一個過程。在這個過程中,作為司法人員,還得利用現(xiàn)實所提供的基礎去完成你的職責。我舉個例子也許不恰當,打仗的時候,你只有小米加步槍,你就只好用小米加步槍;有了飛機加大炮,就用飛機加大炮;等有了原子彈、氫彈,就能用核武器了。不過我聲明,我可是堅決反對核戰(zhàn)爭的?。ㄐΓ┐騻€比方。
干我們這行還有一個特點,就是心理體驗比較特殊。辦完一件案子,即便是辦得非常圓滿,也很難感到輕松愉快。這跟你記者寫文章不一樣,跟我過去當工人完成定額也不一樣。一年下來,你可以算一算,今年發(fā)了多少篇文章,明年爭取再發(fā)多少篇;工人可以算算完成了多少產(chǎn)品,明年再完成多少多少。我就不能想:今年判了多少,明年再判多少。不能。我們每完成一件任務,隨之而來的感覺就是沉重。時間一長,這種沉重感也許會淡薄,但永遠不會消失。就象咱們坐在這屋里聊天,外面街上的噪音不斷傳進來,聊得精神集中了,外面噪音你就不注意了,不注意似乎就沒有了,但你什么時候注意一聽,那噪音仍然存在。我辦過一件殺人案,兇手是個婦女。她用一根針扎進鄰居一個小孩的心臟。小孩死了,兇手只是嫌疑,證據(jù)不足。我花了一個月時間,千方百計搜集證據(jù)。那一個月我腦子里什么都沒有,全是證據(jù)證據(jù)證據(jù)。我想,我非把這家伙整明白不可!如此殘忍的罪犯要是得不到應有懲治,法律安在?最后我如愿以償,兇手給處決了。我從執(zhí)行場回來,好幾天心里不是滋味。我想著這事的全過程,我想,那感覺只能用兩個字形容:沉重。
槍斃人的現(xiàn)場我當然得去。這是規(guī)定。犯人伏法時,審判人員得在場,有的案子我是協(xié)助辦的,那也要去。驗明正身?對。我說過,我們在工作中是不能動感情的??筛星檫@東西有時候你不是那么好控制。那回槍斃一個搶劫殺人的,那家伙才19歲。犯人臨死前都得問問有什么話留下,一般人總要說幾句,就是遺囑吧。說什么的都有?!案嬖V我老婆再找個好的”,“我是罪有應得,大伙兒別學我”,“告訴誰誰,我跟他的恩怨算是結(jié)了?!笨赡莻€小子傻呆呆的,一句話沒有,在那兒瞎點頭!我心里罵:“你可真算個混蛋了,臨死前連句話也說不出來?”心里罵,鼻子卻發(fā)酸,強忍著眼淚才沒掉下來。我當時心里非常復雜,一下子想到了許多……(停頓。把頭扭向窗外。)要是概括,還是那兩個字:沉重。
我女朋友跟了我挺倒霉的。當然她本人大概不同意我這種說法,要不然就不跟我了是吧?再說我也不至于傻到和女朋友約會時也一臉法律。就象魯迅說的關云長唱完戲回家還老把那大刀扛著,瘋了。但我這種職業(yè)帶來的沉重感,對日后小家庭的氣氛肯定不是個積極因素。好在我認識到這一點了,以后多注意吧。(非常輕微的笑)
現(xiàn)在讓我說,我是喜歡我的工作的。為什么呢?這個工作必須遵循的原則比較固定。黑就是黑,白就是白,對就是對,錯就是錯。套用一種說法,就是“有章可循,有法可依”。在這個前提下,你對自己就比較容易把握,你在工作中就具有較大的獨立性,而不至于出現(xiàn)那種干了半天,某人一肯定你就成了,某人一否定你又吹了的情況。當然,具體辦案的時候,不排除有人使眼色,有人說情,甚至個別上級作出有悖法律的批示等可能。這些情況在過去的司法工作中不是沒有發(fā)生過。但作為法官,你在這種情況面前就得做到:眼色不足畏,說情不足恤,個別上級批示不足法。忠于法律,這是法官的職業(yè)道德。從這個意義上講,我今生的最大愿望就是——當一個好法官。
曹慧英,1954年生。原國家女排隊長,現(xiàn)任八一體工隊科研處副處長,北京體育學院干部班學員,住校,通常每周回家一次。
別寫我了。寫女排的文章夠多的了。大部分還真實,也有瞎編的。有一篇文章寫我1978年生病時,說潔白的病房里走進來一個高大英俊的小伙子,當然指的是殷勤了,那是胡扯,那時候我還不知道有殷勤這么個人。
好吧,那我就順著時間說吧。
我家在河北省灤南縣,我是家里最小的一個,老七。小時候,我和別的農(nóng)村孩子一樣,平淡得很,又趕上那年月,學校上不了課,大家都背著書包玩唄。我那時候一是想當兵,覺著當個女兵挺神氣,再一個,我挺想唱戲的,我還真唱過幾天,唱什么?阿慶嫂。現(xiàn)在想起來,怪好玩的。不過,我幸虧沒唱戲,要不然,我這么大個子,誰能跟我配戲啊。得說說我的個子。15歲那年,我長到了1米76,我媽愁死了,怕我今后嫁不出去。媽上北京,跟我姐夫說了這事,姐夫說體院正在招生,不如跟他們聯(lián)系一下,他就給體院管招生的部門去了封信。體院的人真到我們村來了,簡單地測試了一下,我就被錄取了。
剛到體院那會兒,我和其他沒基礎的孩子一樣,被分在田徑班,幾個月后,去了排球班。我去得晚,別的人已經(jīng)能打比賽了,我還得從頭開始。也許是緣分吧,我學得特快,排球的三大技術(shù),別人用三個月學完,我只用了三天。學得快是快,基礎還是不牢,以至后來到了國家隊,還凈往臉上漏球呢。
袁指導組建國家隊的時候,我入選了。那時候的國家隊不能和現(xiàn)在的相比,連陜西隊都輸,輸了個0∶3。大家誰都不說話,咬著牙練。當時的訓練條件差,還要出去打表演,那都是在露天場地打,如今,好多老隊員的皮下還鑲著砂子呢。大家都死命練,沒有偷懶的。
1977年,我們參加了世界杯比賽,得了第四名。發(fā)獎的時候,前三名站在領獎臺上,我們站在地板上,向觀眾搖黃手絹。那次,我得了三個獎:敢斗獎、攔網(wǎng)獎、優(yōu)秀運動員獎??赡怯惺裁从??我個人得再多的獎杯,也不如隊里得一個。我是隊長,心里真難受,大家也難受??烧l也沒哭,顧不上哭。隊員們把哭的勁用在訓練上了。練比哭有用。隊里從上到下,練得更苦了。那時候,我還不知道自己左腿臏骨已經(jīng)有了一條裂縫,教練和醫(yī)生也沒發(fā)現(xiàn)。1978年,日本隊來訪,國家隊迎戰(zhàn)。我這個人,一打比賽就管不住自己,上場就拼命,拼命跳,拼命扣,結(jié)果,那次我把臏骨跳折了。我住了院,腿上打了石膏。骨頭接好了,打開石膏,我的腦袋轟的一下,我的左腿一點肌肉都沒有了,成了一根皮包骨的棒棒。這還怎么打球??!我還沒出院,又發(fā)起了低燒,一查,是肺結(jié)核,我被轉(zhuǎn)到了結(jié)核病醫(yī)院。那年,我在醫(yī)院住了八個月,哭了八個月。病好了,沒人相信我還能打球,我自己也沒多大信心。袁指導對我說,你回隊吧,試著練練。歸隊的第一次訓練,是400米一圈的跑7圈,要速度的。袁指導讓我慢跑一圈試試。哎呀,我還真慢慢地顛下來了。我高興啊,信心也有了,也敢練了。原來我腿部力量非常好,全蹲125公斤,半蹲250公斤。這次傷病好了,我只能蹲一根杠鈴桿了,15公斤。就這每天腿還疼得要命。1979年,在南京打比賽的時候,我又能上場了。很多人都不信,說曹慧英還能打球,別是看錯了人吧??晌掖_實在場上,又攔又扣,歡蹦亂跳的。1981年世界杯,女排第一次拿了冠軍。站在領獎臺上,升國旗,奏國歌,我想起了自己走過的路,想起了自己身上的傷:左腿臏骨骨折,現(xiàn)在膝蓋上還有個象小孩嘴似的刀口,十個手指頭斷了四個,腰也有傷??纯搭I獎臺上的十幾個姑娘,她們和我一樣,都是這么熬過來的。苦啊!我再也忍不住了,眼淚一個勁地掉。別的姑娘也都哭了。她們想什么,我不知道,可能和我一樣吧?,F(xiàn)在想起來,也不知道當時是怎么過來的,如果讓我從頭再來一遍,我怕是走不過來了。
你看,我這人,自己不抽煙,也不知道給客人拿煙,別見怪。你說對蘇聯(lián)那場比賽,我的印象深極了。我的傷病好了以后,雖然練得很苦,可怎么也不及以前了。袁指導就叫我打替補,說在關鍵比賽中打上一局半局的,起個穩(wěn)定軍心的作用。那次對蘇聯(lián),第一局場上隊員打得挺順利,第二局不知怎么的,一上來大伙兒就沒勁,稀哩嘩啦地丟分,叫了暫停也不管用,一下子輸?shù)骄疟攘?。這時候袁指導叫我上場,我上去了。到了場上,什么傷啊,病的,我早就忘了。一上場,我又蹦又跳,連喊帶叫,場上情緒一下子活躍了,大伙又是攔又是扣的,一下子把比分就撈了回來,贏了這一局。第三局,蘇聯(lián)隊垮了,輸了個十五比零。其實,我個人沒什么。排球這東西,又要技術(shù),又要精神,有時候一個球,咬住了,抓住機會后,場上就會發(fā)生變化,這次打古巴的第一局不也是這樣嗎?人也是這樣,得抓住機會不放。1978年我要是一松氣,不干了,也就嘗不到拿冠軍的滋味了。當時男排的條件很不錯,他們也沒少吃苦,就是沒能抓住機會死拼一下,現(xiàn)在,許多老男排的隊員一說起來,都后悔死了。還說那次世界杯吧。那次,我這個替補真沒白當,場上一緊張,隊員就往下看,我就趕緊離開板凳作準備活動,這時候,教練準叫我上場。要說我這個人有什么優(yōu)點,就是從不背包袱。有的人,名氣大了,就怕這怕那,一上場就不敢打,怕失誤。我不,平時怎么練,上場就怎么打,失誤了怎么的?別人又不能把你殺了。這次女排拿了四連冠,歡迎茶話會我去了。她們一見到我就喊:“快,坐我們這兒來。我說:“我不,你們戴著大紅花,太刺眼了,我不能和他們坐一塊兒。”她們說:“這次四連冠也有你一份功勞*。每次準備會上,指導都要說說上屆世界杯上你的事?!?/p>
世界錦標賽后,我們幾個老隊員都退隊了。我的肺病復發(fā)了。有的人說:“曹慧英這回行了,該吃老本了?!蔽移弧R笄谡f:“你跟這些人治什么氣!”我就是要治。我報考了體院干部班,生下女兒不到三個月就上學去了。運動員上學也夠好玩的。就說我吧,我有兩大缺點,第一,我的神經(jīng)類型是分散型的,運動員都這樣。你想排球是集體項目,在場上,不能只顧自己,要用余光看同伴怎么做動作,好打配合呀。課堂上要精力集中,我就集中不起來,教室外的什么事都聽到了,看到了。第二,我坐不住,一坐幾個小時,腰酸腿疼的。我坐在最后一排,難受得扭來扭去的,老師說,照顧你,你坐累了可以站起來活動活動。
好了,還有一個學期就學完了,我還要干我的排球。你可能知道,老隊員退隊的時候,定了一條規(guī)矩,以后結(jié)婚成家,都要生女孩,以后她們又是一茬女排隊員。結(jié)果,我,亞瓊,孫晉芳都做到了,可楊希破了規(guī)矩,生了個小子。其實,這個規(guī)矩也是瞎掰。殷勤對我說,等咱們笑笑長大了,不讓她知道你是干什么的,更不讓她打排球。真的,寫我們苦練的文章多得沒法數(shù)。那苦我受得了,可讓我女兒去受,我可能就舍不得了。不過,我想任其自然,她能干什么就干什么。
怎么,還要照像?我就抱著女兒照吧。笑笑,你看叔叔手里拿的什么?快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