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 禹
一九八四年出版的《毛澤東書信選集》中有一封毛澤東同志一九四六年三月十二日給我的回信。有的同志要我寫點當時的情況,寫點感想。但也有同志認為,在經(jīng)過十年浩劫之后,還來歌頌毛澤東同志是否合適。我覺得,人們的經(jīng)歷不同,對同一件事完全可以有不同的感受和理解。
領(lǐng)袖人物的是非功過、如何評說,由誰來評說,這是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早已解決了的問題,馬克思、恩格斯、列寧等革命導(dǎo)師,為我們做出了光輝的榜樣。我們黨的十一屆六中全會通過的《關(guān)于建國以來若干歷史問題的決議》對毛澤東同志的是非功過,做出了合乎馬克思主義的評價。這就是,一個人的功績不能掩蓋他的過失,同樣,他的過失也不能淹沒他的功績。
幾十年來,特別是在遇到困難的時候,我總會想起毛澤東同志的回信。因為從這里,我看到了毛澤東同志的領(lǐng)袖風度。它給了我一種持久的勉勵和鞭策的潛在力量。
毛澤東同志的信是這樣寫的:
洪禹同志:
一月二十五日給我的信,很久就收到,報對你不起,到今天才復(fù)你,這是由于我?guī)讉€月來都在病中的原故,請你原諒。在詳細看了你的信以后,我感覺應(yīng)當同意你的意見。在關(guān)于你本人的具體問題上,當然這是你一方面的聲音,而別方面的我還未聽到;但是我覺得你所提出的那些意見,確是我們的黨組織值得注意與必須注意的。因為今天離你發(fā)信的日子已有一個半月,在這期間內(nèi)不知道你的問題已獲解決否?如果尚未,請你去找組織部副部長安子文同志當面商量解決,我已把你給我的信付給安子文同志看去了。在你的問題得到解決的時候,請你告知我是如何解決的,我愿意知道這事的結(jié)果??傊腋杏X對你及許多同
志很負疚,因為我們工作中做得不好的事實在大多了。
致以
同志的敬禮!
毛澤東
三月十二日
我覺得,毛澤東同志的情,是給我,同時也是給許多被錯打成特務(wù)的同志,在政治上的平反。
記得那是一九四三年的春天,我和一些同志剛從太行山敵后抗日根據(jù)地晉東南魯藝口到延安魯藝,當時,我還是一個只有二十幾歲的年輕共產(chǎn)黨員,在文學系研究室搞研究工作。不久,在以康生那本小冊子《搶救失足者》為信號的搶救運動中,由于運動沒有嚴格遵照黨中央規(guī)定的“九條方針”進行,使得一些單位產(chǎn)生了“左”的錯誤,從而把許多同志打成了特務(wù)分子。我就是其中受害的一個。
對于那些真正受騙上當,當了國民黨特務(wù)的失足青年,是應(yīng)該搶救的。但是,把經(jīng)過千山萬水,沿途冒著國民黨設(shè)置的種種風險,好容易才到達延安的革命同志,當作反革命加以搶救,卻是個悲劇。
萬萬沒有想到,一些搞“搶救”的同志,居然對自己的同志搞突然襲擊,搞車輪戰(zhàn),搞逼供信。在數(shù)九寒天,深更半夜他們把我從被窩里掀起來,冷得我直打顫,但他們說:“你沒有問題、為什么嚇得發(fā)抖”?他們只知道有問題的人會嚇得發(fā)抖,卻不了解真正的反革命,有時會故作鎮(zhèn)靜;他們更不了解,沒有問題的人,遇到這種突然襲擊,不但會冷得發(fā)抖,更會氣得發(fā)抖。他們捕風捉影,有時會使你啼笑皆非。如他們質(zhì)問我:“沒有問題,為什么總是用廣東話同你的愛人說悄俏話?”我說,假如我是特務(wù),不說廣東話,也是特務(wù),不是特務(wù),無論說什么話都不是特務(wù)??墒窃诋敃r,在康生那種“左”的思想影響下,連這樣最普通的道理,他們都聽不進去。
審查我的同志,曾逼著兩位所謂小特務(wù)來同我對質(zhì)。當那兩位同志承認我所說的,我和他們之間,除了工作關(guān)系別無其他關(guān)系這一客觀事實之后,主持對質(zhì)的同志不但聽不進去,反而拍案而起,訓斥那兩位同志:為什么見了“特務(wù)小頭子”就嚇回去了,等等,一位參與“搶救”的知名作家,竟一把揪住我的頭發(fā),在窯洞里拖過來推過去,并且用他的文明棍極不文明的狠打我的腦袋。我提出抗議,他卻說:“如果以后證明你不是特務(wù),我向你賠禮道歉,你還可以打我”。
在隔離審查過程中,我曾詳細交代我的歷史。一九三三年我在福建廈門大學附中先后參加讀書會、遠東反帝大同盟、共青團(CY)。后來,因為當?shù)亟M織被破壞,兩位直接關(guān)系人在一九三四年一九三五年先后被捕而失掉關(guān)系。在白色恐怖下,我離開廈門,于一九三六年到廣西重新找到了地下黨的同志,并且加入了那里黨的外圍組織“中華民族解放大同盟”。一九三八年經(jīng)地下黨同志和武漢八路軍辦事處介紹到延安“抗大”、“魯藝”學習,然后到敵后根據(jù)地工作。一九四三年組織上決定我和一些同志再回延安??傊矣么罅渴聦嵳f明,我的歷史是清白的,沒有問題的。
但是沒有用,審查的同志居然把我在國民黨統(tǒng)治區(qū)的革命經(jīng)歷說成是假的;把我在敵后嚴酷斗爭中經(jīng)受考驗和鍛煉過程中一切好的表現(xiàn),都說成是國民黨的紅旗政策,是偽裝進步打進革命隊伍的一種手段??傊?,他們對我的歷史一筆抹殺,全盤否定,并且說,他們是不會錯的,說要是在整風以前,還可以說他們可能犯主觀主義的錯誤,現(xiàn)在經(jīng)過整風,再也不能說他們主觀主義了。這些同志還反復(fù)說明,他們是代表組織代表黨的。就這樣,他們主觀的判定我是反革命,一直到一九四五年,日本帝國主義投降,黨中央發(fā)布命令,要我們的隊伍向廣大的淪陷區(qū)“星夜進軍”這樣的形勢下,我的問題仍然沒有解決。一九四六年一月間,我給毛澤東同志寫了一封申訴信,訴說我的冤屈和他們的種種錯誤觀點和做法。
我在信中說:我以為,人世間最大的痛苦不是被真正的敵人抓住,而是革命者被自己的同志當作反革命對待。我不是反革命,正如一部蘇聯(lián)小說中所描寫的,我是“布瓊尼將軍的士兵做了布瓊尼的俘虜”。他們這種唐·吉訶德戰(zhàn)風車式的“搶救”能代表組織、代表黨嗎?我以為,最可怕的敵人,正是這些同志頭腦中的主觀主義和形而上學。他們把我在國民黨統(tǒng)治區(qū)一些傾向革命的朋友,甚至是介紹我到延安的地下黨員,都看作是不可信的,都不能作為我是革命者的證明人;相反,對于一個曾經(jīng)被捕、寫過悔過書,后來仍然同情革命的朋友,卻被他們斷定是壞人,并由此斷定我也不是好人。這種不符合事實的推理和判斷,是不能說服人,經(jīng)不起反駁的。因為即使我的那個朋友真的變壞了,又怎么能夠把我同他劃等號呢?究竟我是共產(chǎn)黨員還是國民黨特務(wù),這樣嚴重的政治問題,正確的鄭重的做法,只能根據(jù)我的全部歷史和思想言行進行全面的分析,然后做出切合實際的判斷。但是他們把凡是工作中表現(xiàn)好的都看作是國民黨的紅旗政策,凡是有缺點錯誤的都看作是反革命的破壞活動,按照他們這種觀點和是非標準去看人,還有誰會是好人呢?至于他們靠逼供信,靠對質(zhì)來斷定誰是好人,誰是壞人,那就更成問題了。萬一對質(zhì)的同志一口咬定,而組織上又據(jù)以定案,這豈不是把一個人的政治生命任意交給隨便什么人去判決了嗎?
我在信中還說,在搶救運動之后,我仿佛是自由的,因為再沒有人日夜看守著我,但是我仍然感到,有一只無形的手緊緊控制著我,這就是他們既不公開宣布我是反革命,也不宣布我應(yīng)予甄別平反,而是采取長期拖下去的政策。我認為,這種做法無論對黨對個人都是極為不利的,這只能傷害無辜、制造混亂,絕不可能幫助黨組織弄清問題。我希望黨中央關(guān)照各級黨組織密切注意,千萬不要因為革命節(jié)節(jié)走向勝利,就以為多一個人少一個人算不了什么,因而可以對受審查的人任意處置,或者置之不理。我以為,黨的工作在一定意義上說,是一種十分細密的關(guān)于人心的組織工作,任意對待受審查的人,后果不僅僅是一兩個受到粗暴對待的人的問題,它是關(guān)系到人心向背,關(guān)系到革命成敗的一個十分重要的問題。
給毛澤東同志的申訴信,是我直接送到當年他的住地王家坪的。他將怎樣對待我的申訴,我無法事先知道,我在信中說,我知道他很忙,不可能管我這么具體的事,我只希望他聽到我的聲音,知道在我們黨內(nèi)還存在著象我在運動中遇到和見到的種種使人難以忍受的情況。
沒有想到,我的信不但沒有石沉大海,也沒有退回原單位。毛澤東同志深知被當作反革命的人,是收不到他的親筆信的。他派警衛(wèi)員把回信送到我手上。
在收到毛澤東同志的回信以后,我極度興奮,反復(fù)閱讀。他的信使我從郁悶、憤懣和過度的精神緊張中解脫出來,滿腔熱血又重新沸騰起來了。我從信中感到毛澤東同志誠懇、謙虛、信任和尊重同志。感到他的確是反對主觀主義、支持實事求是精神的。他的信充分說明他相信從國民黨統(tǒng)治區(qū)跋山涉水到延安去的青年學生,絕大多數(shù)都是為了投奔革命,為了共產(chǎn)主義理想的。正如當時剛從國民黨統(tǒng)治區(qū)回到延安的周恩來同志說的:“如果有那么多的特務(wù),我們在國民黨統(tǒng)治區(qū)的工作是不可想象的;如果有那么多的特務(wù),你們在延安也將是不可想象的?!?/p>
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沒有毛澤東同志的信,我的所謂政治問題,不知道要拖到哪年哪月才能解決,甚至有可能長期“暗掛”下去。因為那些審查我的同志,盡管他們的主觀動機是好的,但是他們的主觀主義、形而上學的精神狀態(tài),使他們總以為自己正確。
當我拿著毛澤東同志的信去找安部長的時候,他熱情的接待我,說關(guān)于如何解決我的問題,毛澤東同志也給他寫了一封信。在經(jīng)過復(fù)查、組織上給我徹底平反之后,我寫信把結(jié)果報告了毛澤東同志,說明由于復(fù)查同志采取了實事求是的態(tài)度,澄清了莫須有的問題,恢復(fù)了我的歷史本來面目。從此,我結(jié)束了革命者被當作反革命對待的日子。組織上把我從魯藝調(diào)到中央黨校文藝工作研究室工作,接著讓我參加中央工委工作團,跟安部長一起搞土地改革。一九四八年底,組織上又讓我報考馬列學院,畢業(yè)后,被分配到中央宣傳部從事理論工作。
毛澤東同志不僅解決了我的政治問題,當他知道許多同志被搞錯了的時候,他就公開向大家賠禮道歉。記得當年在延安大學禮堂,毛澤東同志曾脫下帽子,深深地向大家鞠躬、表示很對不起被搞錯的同志,說:“在這個問題上,你們是對的,我們錯了?!泵珴蓶|同志這種光明磊落的、坦率的自我批評精神,深深地感動了我和許多同志。當時,許多同志是含著激動的眼淚對著毛澤東同志的。同毛澤東同志的領(lǐng)袖風度相比,那位曾經(jīng)對我進行武斗的知名作家,卻是另一種風格。他在五十年代中央直屬機關(guān)黨代會期間,同我編在一個小組,當他在會上見到我時,似乎有點尷尬,這說明他也是感到內(nèi)疚的,但卻又做出一副似乎從來就不認識我的樣子。
我和許多同志一樣,所走的革命道路不是平坦的。十年動亂時期,一些想使歷史悲劇重演的人給我貼大字報,說我是在延安時期被某某放跑了的特務(wù)。我曾提到有毛主席的信為證??墒怯腥似f:“當年洪禹根本不可能給毛主席寫信;即使寫了,毛主席也不可能給他回信;即使回了信,也不可能保留到今天?!辈⑶艺f:“有也是假的?!彼麄冋f得如此斬釘截鐵。當然,事實終歸是事實,一切誹謗只能說明,在某些人的頭腦中,那種歷次政治運動中反復(fù)出現(xiàn)的主觀主義、形而上學的“左”傾頑癥還在繼續(xù)。
從事情的全過程來看,毛澤東同志絕不象有些不吃人間煙火食的官僚主義者,他們連職責所在的事都束之高閣,置之不理。更不象“文革”時期人們所常見到的一些人那樣,只要你提點意見,就說你猖狂反撲、攻擊革命群眾運動,從而給你罪上加罪,使你長期受冤、沒完沒了地對你進行批斗。
毛澤東同志對我這樣一個受冤屈的、在當年既沒有重要身份和地位,素不相識的普通黨員,從政治上給予如此周到的關(guān)懷,使我終生難忘。正因為比起整個中國革命所要處理的問題來,個人問題畢竟是一件小事,但是毛澤東同志卻沒有把它當作小事,而是從革命的整體利益出發(fā),做了妥善的處理。我感到,為解決我的問題,他象部署一個戰(zhàn)役那么切實、細致和周密。毛澤東同志這樣做,不僅是為解決我一個人的問題,而是為我們?nèi)h樹立一個正確對待人對待問題的榜樣。這就是我在延安時期看到的毛澤東同志的領(lǐng)袖風度。這樣的領(lǐng)袖風度,值得人們永遠懷念。我深深感到,千百萬人民群眾,所以愿意冒著生命的危險,跟著共產(chǎn)黨去進行革命斗爭,或者說,中國革命在不到三十年的時間里,連續(xù)取得二萬五千里長征,抗日戰(zhàn)爭,解放戰(zhàn)爭的輝煌勝利,離開領(lǐng)袖人物那種緊緊吸引著群眾的強大向心力是不可想象的;相反,當毛澤東同志晚年犯了錯誤,就給我們?nèi)h和人民帶來了不幸和災(zāi)難。歷史的教訓就是這樣。當然,如果我們的黨組織更加健全,主觀主義形而上學少了,掌握馬克思主義的人更多了,即使領(lǐng)袖人物犯了錯誤,也可以減少或避免重大的損失,個人問題,即使沒有領(lǐng)袖人物的干預(yù),也同樣可以及時得到合理的解決。我認為,只要實現(xiàn)了這種質(zhì)的飛躍,我們的黨,必然是更加有力量,更加令人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