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 麗
現在北京大學執(zhí)教的原旅美臺灣學者陳鼓應先生的《莊子今注今譯》是極受歡迎的,而今在書肆上已經很少見到了。最近,作為它的姊妹篇——《老子注譯及評介》也出版了。
比較起來,老子的命運比起身后受人歪曲的孔子要好得多。然而令人遺憾的誤解也仍然是有的。陳先生在書前設有專章——《誤解的澄清》,對一些論點辯理析疑,很有說服力。這使我想起黑格爾在《哲學史講演錄》中談到老子和他的著作時,對他的理論進行的一些似是而非的演繹,有的地方不免令人失笑。不過也難怪,老子的書有不少語義含混的地方,對中國人來說,亦一向號稱費解,更不要說對于文化背景迥然不同的德國人了——即便他是一個偉大的哲學家。
老子在哲學史上的地位是向有定評、不容置疑的。但是在文藝理論批評史及美學史上,受到的誤解似乎就要多一些。不少文藝批評理論著作只字不提老子其人其書,間或有提者,亦多持否定態(tài)度:羅根澤先生的《中國文學批評史》說:“老子是懷疑派的哲學家,……反對美的觀念,”他“在文學批評史上,只是一個消極的破壞者”。敏澤的《中國文學理論批評史》則稱:“在文化上,老子是蒙昧主義的積極鼓吹者,”“反對‘言‘辯之‘美,表現了排斥和反對一切文學的思想”。
那么,老子是否對美持否定態(tài)度呢?諸家所舉老子“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以及“美言不信,信言不美”等語,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我以為,陳鼓應先生的注譯是正確的。對于前者,先生理解為它是概括了老子為“腹”不為“目”的思想。為“腹”,即求建立內在寧靜恬淡的生活;為“目”,即追逐外在貪欲的生活。一個人越是投入外在化的漩渦里,則越是流連忘返,使自己產生自我疏離,而心靈日愈空虛。因而老子喚醒人們要摒棄外界物欲生活的誘惑,而持守內心的安定,確保固有的天真(參見該書第108頁)。應該說,老子這段話是不滿于當時社會現實的憤激之言,而要求固其操守,并不是否定文學藝術。對于后者——“美言不信,信言不美”,先生注譯為“信實的話,由于它的樸素,所以并不華美。華美之言,由于它的動聽,往往虛飾不實”(參見該書第363頁)。這同樣是表現了對當時社會上一些詭詐之士奔走于途巧言惑眾的反感,而并不能引申來作為反對文藝美的根據。
實際上——借用一下“中國潛美學”之說——在老子的哲學著作中是包含著很豐富的、潛在之美學的。這一點,錢鐘書先生早就看到了。例如,《管錐編》中在談到《老子·二十一章》:“道之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時,隨后列舉了韓愈的“天街小雨潤如酥,草色遙看近卻無”等諸家詩句,他們雖非專意于批評,但卻異口同聲地道出了一種文藝現象,或曰文藝規(guī)律——即它的模糊性和不確定性(這是近來涉及較多的論題之一)。其實這也正是中國文藝批評理論的一個重要特點。
值得注意的是,《老子·十一章》中關于“有”“無”的哲學觀點(“埏埴以為器,當其無,有器之用。鑿戶牖以為室,當其無,有室之用。故有之以為利,無之以為用”)與上述“恍惚”之論相結合,便成為一種空間美學理論而被現代建筑大師所注目。如從日本著名建筑師黑川紀章的建筑美學理論中就可以明顯看到老子思想的影響(詳見黑川紀章的《模糊、不定性及空間領域》)。這又不僅僅表現在他引用了老子的話,而且具體顯現在他的建筑設計中。而中國繪畫、建筑、園林藝術中對于空白和空間的布置,就更是向以卓越著稱,并成為民族特色之一的。其淵源所自,則又不能不肯定老子對美學的貢獻。
陳鼓應先生的校注本在搜集材料上是下了功夫的。其中匯集了古今諸家有代表性的評注,并加以自己的注釋、引述(多是有見解有新意的闡發(fā))及比較準確的譯文,又附以《帛本老子甲乙本釋文》、《老子校定本和參考書目》。可以說,持此一編在手,對老子其人其文便可明其大概了。
(《老子注譯及評介》,陳鼓應著,中華書局一九八四年五月第一版,〔精〕2.25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