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席群
先嚴遠生公因反對帝制不幸于一九一五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在美國舊金山遇害后,其摯友閩縣林志鈞(字宰平)先生,即苦心搜集遺文,擇其尤關(guān)政治、文藝及思想問題者,編為《遠生遺著》四冊,由商務(wù)印書館于一九二0年六月發(fā)行初版,后來印過好幾版。一九三一年,商務(wù)印書館向當時的內(nèi)政部申請審定,準備重印,部方認為其中《對于三大勢力之警告》及《記者眼光中之孫中山》共五篇文章,應予刪削。我未同意,以致一直不曾重印。等到一九三四年秋,經(jīng)陳叔通、陳陶遺兩先生與史量才先生商定由申報館出資五百元,交上海中國科學公司印行,改為兩冊,版型從當初的大三十二開縮小為小三十二開,但是增補了《與陳叔通書》、《與傅
近幾年來,國內(nèi)新聞界及學術(shù)界人士均認為《遺著》不僅對于研究新聞寫作的同志有借鑒價值,其中更不乏翔實客觀的史料,可供編纂我國近代史的學者們參考,而且主張文藝革命、評論戲劇乃至涉及翻譯理論和實踐的文章,即使為數(shù)不多,也頗“值得文學史、譯書史研究者注意”(見《散文》月刊一九八一年第七期吳德鐸同志寫的《黃遠庸與<塔曼果>》一文)。可惜,商務(wù)版和增訂初版都早已售罄。求購《遺著》者,亟盼能見到新版。明年一月十五日又值先嚴誕生一百周年,新聞界有些同志倡議于今秋在北京舉行一次小型學術(shù)討論會,以資紀念。為了滿足各方讀者的需要,并配合紀念活動,我乃向商務(wù)印書館編輯部重申前請,承予同意,決定將商務(wù)版予以影印,而將增訂初版增補的六篇以及一九一五年十月三十一日至一九一六年一月二十七日陸續(xù)在《申報》發(fā)表的《游美隨紀》(共十一封信,缺第六信)作為補遺,連同增訂初版的張君勱序、關(guān)賡麟序、孟庸生詩四首、林宰平詩二首及陳叔通先生和我寫的跋各一篇,另行排印,與影印部分合成兩冊,作為新版問世。卷首還有遺像一幀,遺墨三幅。
先嚴遇害距今將近七十年了。這七十年來,不少同志并沒有把他忘掉。有的為他寫傳,有的撰寫論文探討和評價他的思想、作風,及其在新聞理論與實踐方面的經(jīng)驗和貢獻。一致公認他是中國新聞史上一位十分出色的記者。戈公振先生稱他是“報界之奇才”。他在短短四、五年的記者生涯里,給后人留下了一份寶貴的遺產(chǎn),那就是他所創(chuàng)造的“通訊這種新聞文體,并成功地運用了這種文體進行新聞報道?!?見《新聞界人物》一九八三年第一期張宗厚同志寫的《黃遠生》一文)黃流沙同志說,“我國報紙之有通訊,實以黃遠生為始?!?見《從進士到記者的黃遠生》)他這種新聞通訊體,至今飲譽不衰。同時,有識之士也都深信他之被刺是由于反對袁世凱稱帝,究竟兇手為誰,卻一直是樁疑案。但最不公平是,竟有個別人抹殺事實,誣蔑他是袁黨。對這一點,我不能不依據(jù)事實,為含恨九泉之下的先人辯誣。
林宰平先生在《遺著》的序言里說得很清楚,一九一五年九月三日清晨,先嚴跑到他家和他見了最后一面,沒有回寓所,便直奔車站,登上火車,從北京逃往上海。因為袁世凱前幾天曾托人示意要先嚴明確表示贊成變更國體,“然而他到了緊要關(guān)頭,始終不肯遷就。那幾天是他一生最不幸的境遇,又是他人格上爭死活的最后的一關(guān)?!彼竭_上海以前,上?!渡陥蟆芬言陬^版顯著地位登出了反對帝制的啟事說:“……此次籌安會之變更國體論,值此外患無已之時,國亂稍定之日,無端自擾,有共和一日,實難贊同一日?!毕葒赖缴虾:?,立即于九月六日在《申報》和《時事新報》發(fā)表自己的啟事如下:“黃遠庸啟事:鄙人現(xiàn)已離京,所有向曾擔任之申報駐京通信員及承某君預約上海某報之撰述,一概脫離。至鄙人對于時局宗旨,與《申報》近日同人啟事相同。謹此告白。”這則啟事連續(xù)刊載到九月十四日為止。接著,他又從九月十四日至二十日在《申報》廣告欄內(nèi)刊布《黃遠庸致亞細亞報館書》,文曰:“亞細亞報諸先生鑒:遠以國體問題與貴報主義不合,故于貴報未出版之先,即已在京滬各報聲明脫離關(guān)系,乃貴報前數(shù)日尚未將廣告中賤名撤銷,應請將此函登入,以清界限。此請大安!黃遠庸啟。”這封公開表態(tài)的信,是先嚴針對他本人在報上刊登啟事后,《上海亞細亞報》竟仍在出版廣告欄中將他列為該報“總撰述”而發(fā)表的。
九月十五日,先嚴見到《大陸報》載有他在《申報》宣言與《亞細亞報》脫離關(guān)系的報道后,隨即致函《大陸報》,聲稱:“今晨(十五日)讀貴報,見新聞欄載有上海亞細亞報總主筆黃遠庸已在《申報》宣言與該報脫離關(guān)系,并稱其宗旨與《申報》相同,贊成共和等語。以上所載于事實尚未能明切發(fā)揮,故不得不稍具數(shù)言,借資更正。鄙人當籌安會未組織之前,雖曾允許擔任《上海亞細亞報》編輯之職,然自國體問題發(fā)生與該報之態(tài)度發(fā)表后,即立行辭職出京。同時于京滬各華字報聲明其事。在《申報》及《時事新報》第一次登載時為九月六日,而《亞細亞報》出版則在十日也。鄙人脫離該報既在該報出版之先,則鄙人與該報有關(guān)系之說,可見絕對虛誣矣!黃遠庸白。”
《大陸報》在函末加上了這樣一段按語:“以上為黃君來函。本報聞黃君友人某言,黃君雖于數(shù)月前應允擔任《亞細亞報》主筆事,近日籌安會活動后,知該報宗旨鼓吹帝制,與黃君宗旨不合,故不愿與聞。此次來滬,實為避免《北京亞細亞報》責其履行前約起見。抵滬后,即在本埠若干華字報上載其宣言。九月六日即已出現(xiàn)其宣言,即表示其與此新出版報紙無關(guān)系也云。”九月十八日《申報》亦在來函欄以《黃遠庸致大陸報函》為題,轉(zhuǎn)載了這封信和按語。
從以上一則啟事和兩封信來看,先嚴反對袁世凱帝制自為、不愿為他充當吹鼓手的態(tài)度十分鮮明。尤其是敢于冒殺身之禍,公開在報端連續(xù)多日發(fā)表聲明,昭告國人,非具有無私無畏的精神,焉能如此?
同年十月,在日本出版的《甲寅》雜志第一卷第十號載有先嚴致章士釗先生一函,委婉剖白了他對帝制和袁氏御用報紙的態(tài)度:“記者足下:前書剛發(fā),得讀九號《甲寅》;足下于遠之隨俗茍且之不通文字,乃更賜以駁斥,足下之所以待遠者厚矣!遠今且未能明言必須作此一篇不通文字之故,惟即原文論,有數(shù)要點宜告足下:一、劈頭即明言此事在法律上不得討論;二、結(jié)尾謂以外國博士涉論及之之故,引起國人注意,亦不為無益之事;三、雜引南海之言,指斥專制一切皆蔽,隱主諷諫;四、雖引波氏之說,而不引如足下所引下文者,非遠不省,蓋欲求彼中人自悟??傊?,此作出于不得已,而主旨尚未過于沒卻良心。然遠因此大受苦痛,乃至不能不圖窮匕見,如前函所稱遁出于咫尺之外者,……而欲求大雅之恕其無狀而哀其遇者也?!贿h雖愚妄,亦何敢以今日政象,尚有贊同,或為其他作用之余地哉?來此,幸已脫離一切,此后當一意做人,以求懺悔居京數(shù)年墮落之罪。然遠與《上海亞細亞報》實無一日之關(guān)系,且其脫離在此報未出版前,絕非懾于隱禍,而后有此首鼠兩端之舉。此則敢以人格為證,欲求見諒于海內(nèi)之仁人君子者也。哀悔憤慨,不可盡言。”
此外,九月二十二日先嚴與梁漱溟先生書,亦云:“近日京報所載致友人一書,自明心性所存,未敢有絲毫隱飾?!?/p>
當時,先嚴處在北京那種惡劣的環(huán)境中,顯然有滿腔說不出的痛苦,但自信良心未泯,人格猶存。他這種憤懣心情以及最后的斷然行動,應該得到當時和后代知人論世者的同情和肯定。
他在《游美隨紀》中,字里行間也流露出諸般哀悔憤慨情緒。他是一九一五年十月二十四日乘佐渡丸離開上海的,第二天就在船上寫了《游美隨紀》的第一信,表示“余對于直接間接玉成我于行及殷勤送我含有無量之希望之諸友,及今番之挫折驅(qū)我出國門之機會,皆極深其感謝者也?!彼^“挫折”,意味著什么?被“驅(qū)出國門”之外,反而深表感謝,又是怎樣一種心理?當然是力圖逃出袁氏魔掌,擺脫困境,爭取自由,謀求新生。所以接著又寫道:“吾人殆亦既中年矣,憂患之逐我而來者,乃如此時巨浪之逐余船而翻弄之,令余心旌與身體皆搖搖然。余七年前,自日本畢業(yè)回國。留學凡六年,六年之中,每一次航海,輒若挾無數(shù)希望,慫恿自身,令其自負,一似一極偉大人物者然。坐三等艙,吃雜煮,著學生服,身不滿七尺,而心雄萬夫。今余乃覺此等希望并逐年華與風浪而俱去。余今日唯有一念以自存活,即打疊如何做人之方法是也。從前隨波逐流,妄談國事,自欺欺人,竟歸何有?回想起來,畢竟誤于為人之學。余今能自決者,即做人為第一義,愛國為第二義。未有理欲交戰(zhàn),為政治界之一寄生蟲,無自治自活能力,而能與于家國之事者。余旅行所持護照中,照例由中美官署證明其非工人,不犯美國某年議會禁例。其實余雖非以作工赴美,若余區(qū)區(qū)理想,正在將來回國,為一純粹潔白自食其力之一種精神上之工人而已。世間最神圣者莫如工人。東方工人,亦何負于彼,乃以為禁令?彼乃不知吾國袞袞之官紳與政客,則游丐狗偷耳?!弊詈?,他樂觀地寫道:“嗚呼,佐渡丸!汝既赍余此一線之希望而去矣,其必令我歡欣鼓舞,得大解悟而歸,無可疑也。余為愛我成全我之諸友祝福,余為此船祝福,余并為自身祝福?!?/p>
先嚴為了逃離險境,只身赴美,本來希望能得大解悟,他日回國時,成為一個潔白無暇自食其力的精神上的神圣的工人,從而可以有益于國家。因此,通觀《游美隨紀》,無論是在船上,抑或經(jīng)過日本各地時,乃至抵美后他的所見所聞,無一不觸發(fā)其真誠愛國之心。哪料離開國土,剛剛兩月,競慘遭毒手,血濺異域!壯志未酬,明星遽殞!哀我孤煢,泣血椎心,曷其有極!
先嚴在當時云譎波詭的政治漩渦中,固曾為某些“仁人君子”所不諒解,但他在生命結(jié)束之前,終于毅然決然公開宣言反對變更國體,正如林宰平先生所說的,這是他“人格的戰(zhàn)勝?!袢账m然死了,他的言論,他的精神,仿佛還是活潑潑的,何嘗是真死呢?”梁漱溟先生雖一度對先嚴不無誤解,卻亦許為“潯陽黃遠庸,操行至可信?!?見《甲寅》雜志第一卷第十號)
我敢斷言,倘若先嚴能活到今天,他那已經(jīng)孕育著進步因素的思想,準能隨著歷史的發(fā)展而向前發(fā)展。
“蓋棺論定”,自古皆然。先嚴的人格、事業(yè)、思想、文章,斑斑可考,歷史必然會給他作出恰如其分的公正結(jié)論,這是我深信不疑的。
一九八四年三月二十一日于蘭州西北師范學院
(《遠生遺著》即將由商務(wù)印書館影印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