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 邨
近來討論中西文化關系問題,多側重于西方文化對中國的影響,多少忽略了中國文化給西方的影響這一方面。這樣對中國文化遺產(chǎn)的認識就難免失諸片面,其實,若能從后一角度觀察中國文化在世界文化史上的位置,或許能看得更全面些。
德國人利奇溫所著《十八世紀中國與歐洲文化的接觸》(朱杰勤譯,商務一九六二年版),詳細地敘述了中國文化傳入歐洲、影響歐洲的過程。此書開首第一句便引了佩奇的話:“我們歐洲人在開始接受古代中國的教育?!?/p>
工業(yè)革命以來,西方資本主義物質文明蓬勃興起、而精神世界的衰敗也漸次發(fā)生。資本統(tǒng)治之中的社會生產(chǎn)力可謂“前無古人”,其中科技、交通和信息的發(fā)達,逐漸引起所謂的“時空壓縮”,使歐洲文明圈大大擴展,資產(chǎn)階級“按照自己的面貌為自己創(chuàng)造出一個世界?!迸c此同時也摧毀了歐洲人的內心世界,把他們淹沒在冷酷無情的金錢關系的冰水里。因此歐洲人特別是一些知識分子重新面向涌現(xiàn)神靈的陽光之處,人類宏偉夢想的誕生地——東方,中國,在動蕩中尋求解脫。一時間,“亞洲熱”、“中國熱”竟成了席卷歐洲的時風,這也就是“接受中國教育”的動因。
在這個內向發(fā)展的熱潮中,老子被視為偉大的先知。大約在一七五○年,通過耶穌會教士之手,《道德經(jīng)》的拉丁文譯稿最早在歐洲問世,爾后僅在德國就有八種譯本。老子思想之特色是虛靜為道,“致虛極、守靜篤”,收視迫聽,清靜無為。這種虛無主義哲理顯然很合乎當時歐洲人的胃口,于是出現(xiàn)了敬仰“東方老人”的狂熱,就連絕非消極遁世的人物也把“無為”當作一種啟示。甚至托爾斯泰也曾計劃把是書譯成俄文。時至今日,西方年輕人對資本主義政治、法律、風習的蔑視,以及“返回自然去”的呼聲,表明他們仍然試圖從老子式的“無為”中擺脫金錢世界的喧囂競奪。
其他中國經(jīng)典在西方的刊行也應首推耶穌會教士之功。一六六二年,郭納爵神父就譯出《大學》題為《中國圣書》;一六七三年殷鐸澤神父譯出《中庸》,題名用拉丁譯音Chum—yum,并附有孔子傳略。大約一六八七年,孔子的著作譯出出版,并受狂熱的推崇,稱他是“道德及政治哲學上最博學的大師和先知?!币d會關于中國啟蒙功勞不小,使歐洲人開始知道了中國,但他們的目的是借中國哲學和政治鼓吹開明專制,維持十七世紀歐洲的專制政體。至于一班啟蒙主義者,則出于道德方面的考慮,對孔子大加贊揚,伏爾泰寫《中國孤兒》就是把孔子的道德哲學寓于五幕劇作之中,人稱“儒家道德五幕劇”。伏爾泰還說,商人發(fā)現(xiàn)東方是追求財富,哲學家則在東方發(fā)現(xiàn)了一個新的精神世界。當時的歐洲人普遍把中國看作孔子教化的、有道德的人類的楷模。
十七至十八世紀的歐洲,關于如何看待東方特別是中國文化引起了熱烈的討論,哲學家中間最早強調中國文化對西方文化發(fā)展具有重大意義。萊布尼茨的“單子說”與孔老乃至佛學中“道”的概念含義極為相近。一六九七年在《中國新論》一書中,萊布尼茨指出,中國和歐洲二大文化分處地球兩端,二者在一定時期發(fā)生接觸、互相補充,實出天意。歐洲思辨之學(數(shù)學、天文學、邏輯學和形而上學)超過了東方,而中國的實用哲學和政治道德則比歐洲優(yōu)越。在這方面要向中國人學習。他還說:“在我看來,我們目前的情況,道德腐敗,漫無止境,有必要請中國派遣人員來教導我們,正如我們派傳教士到中國傳授神學一樣。”不僅如此,萊布尼茨還提出溝通中西文化的實際建議,例如成立學會和提倡世界通用的語言。
在萊布尼茨、伏爾泰和其他法國啟蒙學者對中國發(fā)出熱情贊譽的同時,歐洲并不乏冷靜而慎重、甚至貶斥的評價。在腓德烈大帝與伏爾泰交換關于中國的意見中,就多少有些不以為然的態(tài)度。盧梭則對中國文化傳統(tǒng)大加鞭笞,甚至用中國證明他自己關于科學藝術的發(fā)展必然導致傷風敗俗的議論。他說,在中國,學術可以是一個人飛黃騰達的工具(指科舉),足見學術不能使人道德純潔。孟德斯鳩也用中國來迎合自己的國家學說。中國的專制制度與他的“三權分立說”互相對立,所以他問道:“用鞭子來統(tǒng)治的人民究竟能有什么樣的道德?!钡敲系滤锅F對中國專制制度成因的說明顯然十分脆弱,他把所謂“東方人馴順的生活”完全歸結為氣候條件。還有些學者堅持希臘文化的正宗傳統(tǒng),把中國文化拒之門外,例如有人寫了本《死者會談錄》,采用讓孔子和蘇格拉底對話的形式,“抑中揚希”,甚至說中國文化起自于希臘。
在十八世紀以來中西文化接觸過程中,歌德是劃時代的人物。一八一三年至一八一五年和一八二七年至一八二八年,他兩次專心研究中華帝國,其間日記多以“中國”為標題。到歌德時期,已經(jīng)有可能從大量信息中獲得關于中國的較全面的見解,并對中西文化進行比較研究。歌德反對對中國文化的簡單仿效,他說:“我們高度文化的鄰邦(指法國)在五十年前曾仿效中國的建筑及繪畫的特異趣味,但沒有成功?!痹谒磥恚毫_馬及希臘文學的研究也許將永遠為我們教育的基礎,至于中國、印度和埃及的哲學,不過是新奇的事物而已。就是說,在道德和美學意義上,東西方是兩個完全不同的文化類型,中國是一個已經(jīng)高度成熟的世界,而西方卻正在發(fā)展過程之中。他甚至認為中國是不能更加發(fā)展的,已經(jīng)成為“凝固的”文化。
十八世紀是中西文化接觸的黃金時代,進入十九世紀這種溝通中斷了,代之以純經(jīng)濟利益的考慮。此后有關中國的報告充滿著對中國物產(chǎn)的描述,向商人們展示投機漁利的誘人前景。歐洲人從對中國古代文化的想往,轉而用兵艦和大炮介紹他們自己的文明。希臘人重新被奉為西方唯一的導師,對中國文化則大肆貶薄。而中國人自己則開始面向西方尋找拯救中華民族的道路了。
歷史展開了新的一頁,在現(xiàn)代開放的世界上,很難保留一種完全獨立的文化類型,而如何看待西方文化就成為我們必須解決然而至今尚未真正解決的問題。在中國搞“全盤西化”,正象當年西方人不能“全盤中化”一樣根本不可能,而“中學為體,西學為用”的主張早已在實踐上碰得粉碎。法國著名的文化人類學家列維·斯特勞斯最近向意大利《再生》周刊的記者再次表達了他關于“西方世界在不久的將來走向崩潰”的憂慮,他認為文明的過度單一化,必將走向沒落。這不僅對于至今仍犯“歐洲熱”“西方熱”的人是一種警告,對閉關鎖國也是一種警告。我們應當根據(jù)馬克思主義的科學方法論,探討我們自己的文化模式,尋找我們自己的物質文明和精神文明同步發(fā)展的現(xiàn)實道路。
一九八二年五月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