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之琳
正餐與茶點作用不同,人也各有所偏好。當年《文學季刊》(一九三四年起,出了六期)《水星》月刊(一九三四年十月起,出了九期,算是一卷半),也就象大餐與小點心。前者是中國第一個大型文學雜志,開當前全國例如《收獲》一類大型文學刊物的先河。曹禺的五幕劇《雷雨》就在《文學季刊》上一期登完,一舉成名。當時北平的經(jīng)售書商,見《季刊》銷路好,眼紅,商請出資另辦一個小型純登創(chuàng)作的文學月刊。《季刊》掛帥人鄭振鐸、巴金和主要負責人靳以,樂得有一個“副刊”,因為有同一個菜源,只需一副爐灶、一副人手。
一九三三年暑假,為了籌備辦《文學季刊》,靳以在北海三座門大街十四號租了前院南北屋各三間,另附門房、廚房、廁所,門向東的一套房。巴金家住上海,北來就和靳以同住(當時都是單身人),和靳以共桌看稿件。西諦在燕京大學當教授,城內(nèi)城外來回跑,也常去三座門。門庭若市,不僅城外清華大學和燕京大學的一些青年文友常來駐足,沙灘北京大學內(nèi)外的一些,也常來聚首。我當年暑假畢業(yè),原早就不務正業(yè),不想出洋留學,想留在北平,以譯書為生,搞我的文學創(chuàng)作。當年秋初,我被曹禺拉去保定育德中學接代他教課(他大約只教了一兩周)。我去教到學期終了,報酬雖特高,課卻特重,身體也實在頂不住,索性辭職,回北京,寄住千家駒家,主要為楊振聲、沈從文、蕭乾給天津《大公報》編的“文藝”版自由譯稿。平時我和李廣田、何其芳常去幫靳以看看詩文稿,推薦一些稿?!都究烦隽藘善?,巴金不大從上海來了,后來又去了日本東京。我接替巴金,住進了他慣住的北屋西頭一間。書局每月給我數(shù)十元編輯費,我算有了一個職業(yè),一個固定基本生活資料。接著由余上沅介紹,在胡適主持的中華文化教育基金會編譯會特約譯稿。一九三四年夏天,我們組成一個附屬月刊名義上的編委會,決定了就掛鄭振鐸、巴金、沈從文、李健吾、靳以和我六個人名字。我實際分工負責這個相當于副刊的編務。
當時北平與上海,學院與文壇,兩者之間,有一道無形的鴻溝。盡管一則主要是保守的,一則主要是進步的,一般說來,都是愛國的,正直的,所以搭橋不難。實際上,文人學子,南來北往一直是頻繁的。不過其中有幾陣潮汐。北伐戰(zhàn)爭前,北洋軍閥政府日益猖狂,許多有名聲的教授學者紛紛南下。北伐戰(zhàn)爭后,北京成為故都,改名北平,一些人留在南京做官,或相反,留在上海和其他地方干進步或革命活動,另一些人又回來了。“九·一八”事件以后,清華大學學生還是南方人數(shù)居絕對優(yōu)勢,北京大學教師當中還保持“五·四”以來突出的江浙籍傳統(tǒng)影響。日軍在國民黨政府“攘外必先安內(nèi)”的鼓勵下,侵吞了當時我國的“東北四省”,一九三三年經(jīng)過喜峰口戰(zhàn)役,一度從古北口兵臨北平城下。以后北平成了邊城,暫得茍安,也又從南方(主要是上海)引來了一些新舊客居人。就我們這個月刊名義上的編委會六個人而論,巴金是初來北平作客;鄭振鐸是北上南下好幾回了;沈從文是北上南下才剛又北上定居;李健吾原在北方,剛從法國回來,暫留舊地,以后到解放前又一直以上海為工作基地;靳以是由津到滬上大學后北回,我則是從上海讀完高中來此上大學后留下的。地理上的南北交流本也不是有什么不便。當時文學上硬分南派北派實屬無稽,亂搬用戲曲界“京派”“海派”名稱,并不適當,就思想傾向論,卻自有也并非截然的分野。
地域的交通,僅僅是表面的,卻也說明了內(nèi)在或潛在的趨向。
我們,至少是我,當時還不知道“統(tǒng)一戰(zhàn)線”這個名詞,當然更想不到今日的“雙百”方針。我們沒有想擬發(fā)刊詞,無言中一致想求同存異,各放異彩。不是要辦同人刊物,卻自有一種傾向性——團結(jié)多數(shù),對外開放,造船架橋?!段膶W季刊》先這樣辦了,也就給它的附屬月刊定了調(diào)子。這里是否有一條政治路線的引導,鄭振鐸也許明白,巴金、靳以當時似乎并未意識到,我們另外幾個人更少考慮。我自己按既定方針干,倒更象純出于藝術(shù)良心。
就刊物而論,就我個人趣向而論,我中學時代在南方(應說“南中”),原看重上海的《創(chuàng)造》月刊(引起我注意的時期已在《創(chuàng)造季刊》時代以后了)甚于《小說月報》,偶爾聽說北京的《現(xiàn)代評論》與《語絲》之爭,就偏向后者。稍后在上海上學,同時注意了魯迅主編的橫排版《奔流》和開頭是徐志摩主編的方塊直排版《新月》,極少看兩者的內(nèi)容,非常欣賞兩者既大方又別致的封面(當時愛啃《思想》雜志里看不懂的革命理論文章)。但是一九二九年到北京上學,正式受教于徐志摩(他在北京大學教我課,不過是從一九三一年一月到十一月),葉公超(他是第一個引起我對二、三十年代艾略特、晚期葉芝,左傾的奧頓等英美現(xiàn)代派詩風興趣的),又結(jié)識了當時劃歸《新月》派的師輩、長輩聞一多、方令孺、林徽因等詩人,被陳夢家不跟本人打招呼挑了幾首詩編入了《新月詩選》(同時排斥了臧克家在《新月》上發(fā)表過的一些詩,倒使他免被戴上了《新月》派的帽子)。我確也出入他們的門下,多少陷于“學院”派圈子里了。實際上我當時開始從法文原作也愛好了十九世紀后期法國從波德萊爾起的現(xiàn)代詩,也已經(jīng)開始同戴望舒為主將的《現(xiàn)代》派詩風有接近處,而李廣田、何其芳(其實他先用另名在《新月》上發(fā)表過詩)也是在《現(xiàn)代》上發(fā)表詩而開始為人注意的。但是獨立而不事論爭的《文學季刊》顯得無形中接受了上海當時較為踏實的文壇主流派的影響,向北平正直而較少明顯派系色彩的學院文人伸了手。這個際遇、機緣,就我個人說,也擴大了視域、交游,雖然和北平學院派還是相處無間。我一方面例如還給葉公超、余上沅、林徽因等繼《新月》停刊后所辦的《學文》(只出了一、二期)供稿,一方面并不力爭他們?yōu)檫@個新辦刊物供稿。沈從文本也是《新月》派的“鄉(xiāng)下人”,不是學院派,作為《文學季刊》附屬月刊的編委,也不出這方面的主意。(其實原算《現(xiàn)代評論》派人員也是復雜的:徐志摩在大是大非問題上明明可以一分為二,當時明白反共的張莫如、地質(zhì)學家李四光、戲劇家丁西林,寫過小說《玉君》的楊振聲后來的表現(xiàn)是有目共睹,即使寫《閑話》的西瀅后來也安穩(wěn)了,最后推測還做了一樁好事,這可能只有現(xiàn)在還旅居英國的愛國華人女作家凌叔華知道了。繼承《現(xiàn)代評論》的《新月》派人員也是如此,方令孺、林徽因等,所作所為,大家也是知道的,更不用提聞一多了。)《文學季刊》也不是存心排斥,此中或緣時會,或顧到影響,冷淡《新月》派中人和《現(xiàn)代》派中人,并不是《文學季刊》和它的附屬月刊的固定方針。
我們不準備擬發(fā)刊詞之類;刊物名字卻總得想一個。一個夏晚,我們不限于名為編委的幾個人,到北海五龍亭喝茶,記得亭上人滿,只得也樂得在亭東占一張僻遠面臨湖的小桌子??磥硐蟠笥虚e情逸興,其實我們憂國憂時,只是無從談起,眼前只是寫作心熱,工作心切。一壺兩壺清茶之間,我們提出了一些刊物名字。因為不是月夜,對岸白塔不顯,白石長橋欄桿間只偶現(xiàn)車燈的星火,面前星水微茫,不記得是誰提出了《水星》這個名字,雖然當時也不是見到這顆舊稱“辰星”的時候。當時文學刊物名稱也不象今日這樣流行了各種各樣帶有詩意的名稱,而一般性文學刊物名稱也用盡了。大家認為這個《水星》刊名倒也別致。過去十分重要的文學雜志《法蘭西信使》,當時還有重要地位的英國《倫敦信使》以及不那么響亮的《美國信使》,都被國內(nèi)報刊誤譯為什么什么《水星》,早就傳開了,沿用了,我們也知道。《水星》就《水星》吧,以星取名,也知道這顆行星離太陽最近,星上也不可能有水,《水星》上不加《中國》或《北平》,也表明與這些西方刊物有別。我們還是怕誤會,想來想去,又想不出別的,就用出了。還是怕招人訕笑,我在第二期“編輯室”語上寫了一段取名的說明,后來在第一卷六期合訂本里封面中間就摘取了這段說明的最后這句話:
這個刊物用了《水星》的名字,正如八大行星中這個小行星用了神使邁爾克留斯的名字,也正如人名字叫阿貓阿狗——記號而已。
靳以編刊物的魄力真是了不起。辦起了一大一小兩個刊物的“編輯部”規(guī)模卻還是一樣小。我們在這個以靳以為“戶主”的小院里,連他和我這個副手,就是四個人。另兩位一個是白天來上幾小時班的校對和一個看家的門房兼收發(fā)兼通訊員兼廚師。據(jù)蘆焚(師陀)回憶說,我還曾親自到沙灘中老胡同他的住處送過稿費。
一大一小兩個刊物,按期出版,當然也得歸功于書店方面的努力和效力。首先當然是感謝鄭振鐸、巴金兩位以及一些義務組稿人員,從來稿中又形成一支基本隊伍。編委自己又供稿不息,不把同時給《文學季刊》供稿計算在內(nèi),僅巴金、靳以、沈從文、李健吾、鄭振鐸和我發(fā)的詩文就占了三、四分之一。
編委以外,本常在一起或原不相識,從第一卷起發(fā)表詩文共四篇以上的有李廣田、何其芳、蹇先艾、〔杜〕南星、蕭乾、蘆焚、李威深、臧克家。
至于發(fā)表詩文在三篇至一篇的撰稿人名單就長了。其中有:何家槐、盛成、〔程〕鶴西、吳伯簫、麗尼、駱方、曹未風、張?zhí)煲?、萬迪鶴、周作人、廢名、李溶華、盧蠡、羅念生(羅喉)、艾蕪、茅盾、畢奐午、荒煤、單
從這個不全的名單就可以想見詩文內(nèi)容和風格是形形色色的。也足見刊物自有并無排他性的特點。就思想傾向性而論,作者中除了一些下落不明的,其中極大多數(shù)人從中間狀態(tài)走上了革命道路。從人名看詩文,當時對社會影響也不會截然相反。其中周作人后來雖有一個極不光彩的下場。但從歷史主義的觀點看,他遲至一九三七年全面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前,還沒有什么漢奸言行。他在一九三四五年間發(fā)表在《水星》第一卷上的三篇文章是《骨董小記》、《論語小記》和《關于畫廊》,也只是隱約透露出一些不甘寂寞的矛盾心情。
當時靳以和我十分欣賞的〔邱〕東平散文或小說短作,文章風格似粗而細,似直而曲,節(jié)奏快而韻味長。他是在全面抗戰(zhàn)開始后不久在南京一帶真刀真槍打游擊作戰(zhàn)犧牲,成了革命烈士。
刊物登載過兩三篇以上的不知名投稿者的文章,其中有靳以和我寄予最大期望的張?zhí)?用靈活口語的短篇小說作者,好象是河南南陽一帶人)、靳以先挑出的李威深、我先看中的李溶華。發(fā)表過一首詩的林丁,當時是一個小青年,從濟南和我通過信。解放后不久,我在北京接過他從安徽寄來的信和照片,好象還在北京見過他,名字記得是叫了“王化東”,已算是革命老干部了。
靳以挑了大小兩刊一個編輯部的重擔,還能照常從事他自己的文學創(chuàng)作,主要寫短篇小說。我可不同,搞了編務,就顧不來特約譯書,面臨失去主要生活保障的危險。當時日本生活費用便宜,巴金正在東京住。梁宗岱受北京大學排斥,偕新夫人沉櫻住葉山海濱。我有老同學吳廷
今天真難設想過去幾個人以至一個人怎樣能同時編一個大型季刊和一個小型月刊。
當然,首先是條件不同。我們這種刊物不掛鮮明的政治旗幟,不用劍拔弩張的語言,不放火藥味空氣,而當時國民黨文藝統(tǒng)治勢力愚昧無知,所以承受壓力不大。
就《水星》這個小刊物而論,我們撰稿人有一個基本隊伍,又跟《季刊》可以互相調(diào)濟稿件,基本上可以自給自足??锛炔挥嫌顾兹の?,也不附庸風雅(二者實際是相通的),容易得到嚴肅作家的支持。
刊物雖是同人刊物,卻不是宗派刊物,是開放的,沒有排它性,不偏狹,又自有特色,并不趨時看風,外來稿件,也就比較單純整齊,刊用率較高。
純登文學創(chuàng)作,也是省事,雖然刊名既叫了《水星》,我個人私念卻決不想模仿《法蘭西信使》,而把繼其后成為有影響的開明以至當時甚至說得上進步的《新法蘭西評論》(簡稱nrf,與英國艾略特主編的保守的《準繩》和意大利、德國各一刊物并列為四大權(quán)威雜志)作為理想文學刊物,既登作品,也登評論,并以近四分之一篇幅登書評,限于能力,欲仿無從,結(jié)果只從第二期起,由我出主意,僅在封面設計上吸取這個刊物的方式,封面上就刊登本期內(nèi)容(篇名和作者名),白地黑字,只用紅色印刊名與月份,沒有裝飾,期期如此,卻也省事。
我們沒有辦刊物經(jīng)驗,也許倒可以說不勢利,不煞費苦心,考慮把誰的稿子“發(fā)頭條”,也不以香港所謂“知名度”大小為準而根據(jù)欄目的隨時變動而隨時排前列后(當然有時也未能免俗)。我們不枉費心機,不顧實際或錦上添花而人工樹立誰的威望或人工控制誰的名聲。
我們也不是無所用心,只是心思主要用在權(quán)衡稿子的性質(zhì)、質(zhì)量,合用與否。不用則退,難免主觀,也就不說理由。決定刊用,則并不自以為是,除非改正明顯的錯字、漏字,不亂改來稿。
省事自也有缺點:不夠關心,聯(lián)系,耐心幫助投稿的青年。但是,至少靳以和我也還是青年,我們不敢指手劃腳,唯恐誤人子弟。我們不進行“扶植”,以防拔苗助長。至于給誰捧場或如今日所謂“宣傳”,這種人為的好意行徑,我們是懶得去做的。我們也許算悠閑,不急功近利,不求立竿見影,但我們也可以說相信群眾,相信時間。
再從將近半世紀前回看今日,文學刊物興旺發(fā)達,不僅數(shù)量,遠非昔比。條件優(yōu)越,首先是上有明確的原則領導,下有覺醒的讀眾選擇。這種優(yōu)越條件似乎也有還不曾利用好的地方。我倒設想過,何妨辦一些流派(非宗派)刊物。這樣,一見刊物,特色鮮明,購買閱讀,各取所需,金錢上時間上也就經(jīng)濟得多;這對于促進祖國社會主義現(xiàn)代化,恐怕也會起有效的作用。
承《讀書》約寫回憶《水星》的文章,固辭不獲,好象也是義不容辭吧?面對今日北京的熱火朝天,一回憶北平昔日的低潮時代,茍安時代,苦悶時代,也就象我們幾個人為刊物命名當時的眼前景色——星、水微茫。我的記憶也就象這樣依稀朦朧了。承《讀書》負責人,熱情為我從一位收藏家那里借來了全部九期《水星》舊刊,略一翻閱,物證總算使我的回憶落實了一點。
一九八三年五月三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