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鐵生:男,30歲,北京北新橋工藝美術加工廠工人。殘廢青年。
一連幾天的秋雨總算想歇口氣了。小路上鋪滿了落葉,被風吹起,象一層層五彩斑斕的波浪。
昨晚,楊瀟一直抱著吉它唱那支外國民歌:“往日雛菊滿山遍地,梅姬,到如今蒼林無春意,舊水車已靜寂在那里。梅姬,難溫我們的往事……”我真后悔不該住在她家,我應該住到旅館去。往事?唉,最好不要重溫什么往事,尤其那往事如果是一團說不清的痛苦和悔恨。我就要走了,就要離開這塊古老的土地。也許我不再回來,我寧愿去遙遠的異國漂泊。讓人們隨便去說什么好了。在這塊土地上,我只欠著一筆賬,一筆永遠無法償還的賬……
潮濕的空氣中象是飄著一層半透明的霧,剛露臉的太陽又沉到了古殿背后,把一片沉靜的黃光投向那片老柏樹林。
離得遠遠的,遠遠的!忘卻是醫(yī)治一切創(chuàng)傷的良藥??晌铱傇撘娨娝?,大勇的母親——那個至今被蒙在鼓里的……
那是她嗎?一個白發(fā)蒼蒼的老太太靜靜地坐在一棵老柏樹下,微駝的脊背靠在樹干上,她正望著什么?
我的心一陣緊跳。我想這一定是她了。臨來時,楊瀟對我說:“如果你在家里找不到她,就到她家近旁那個小公園去找。離兒童運動場不遠,有一片老柏樹林……”
我向她走去。古殿檐下的風鈴“叮叮當當”地響。但愿這不是她,但愿我不能找到她,但愿……如果我在最后那一刻沒有膽怯,如果我和大勇同時沖上樓頂,如果……唉,往事畢竟難以忘卻。何況我正是為了往事而來。
昨天,淅淅瀝瀝的秋雨中,我又來到了這座古城?!拔铱傇摽纯此保宦飞衔也粩嗾f服著自己。算來大勇已經(jīng)死去14年了。12年前我離開這個城市時,也是迷迷蒙蒙下著細碎的小雨……楊瀟昨天一見我就說:“喔喲!未來的美國公民!除了每月一張5元整的匯票,12年啦,你多一個字都不寫?!薄澳阍趺粗赖模俊蔽冶M量使語氣顯得平靜。“美利堅嗎?聽別人說的?!彼苍诮吡κ贡砬轱@得自然。她的小女兒好奇地看著我。我忽然想到,每一個生命的出現(xiàn)都是偶然的。如果我沒有膽怯,如果大勇還活著,還會有這么個小女孩么?“你給我寫過幾個字呢?”“行啦,收支平衡,誰也別抱怨。”“別人都好么?”“也是每月一張5元整,說明都還活著?!薄八兀俊薄罢l?”“大勇
的母親?”“活著?!薄?/p>
古殿檐頭的枯草在秋風中飄搖。這是一座荒廢了的古苑。我向大勇的母親走去。她一動不動地坐著,夕陽把她的白發(fā)染得金黃。
……“她怎么樣?”我問楊瀟?!叭绻愣啻魩滋欤湍芤姷剿?。”她以為我在問她的丈夫??晌也幌雴栠@個。如果不是為了打聽大勇母親的地址,我也不會去楊瀟家。雖然我的心早已麻木了,但昨天小女孩說“我爸爸出差了”的時候,我還是感到了輕松。
……“我是說大勇的母親,她一點都沒有察覺?”“幸虧她聾了,她深信不疑?!奔曈猪懥似饋怼顬t彈著唱著,歌聲就象窗外那綿綿秋雨。我簡直難以相信:這就是當年那個潑辣得甚至有點驕狂的楊瀟——那個紅色宣傳隊的臺柱子。
城市在遠處喧囂,這兒是一片沉寂,只是偶爾從兒童運動場那邊傳來孩子們的叫嚷聲。她坐在秋風里,正用發(fā)夾把一縷散開的鬢發(fā)攏向腦后。我向她走去,但愿這是她。這么多年,我一直想見見她,卻一直沒有這個勇氣。要不是下個月就要出國,我今天也還不會來。當然,她什么都不知道,但我的心需要寧靜,需要把過去了的事情了卻,人大概都要不斷地了卻。
……“歲月象無情的鐵筆,梅姬,在我臉上留痕跡……”我的痕跡在心底。我常常夢見那些愚蠢的往事。昨夜我又大喊一聲從夢中驚醒。楊瀟驚慌地跑了過來:“是你嗎?”“是我。”她扭亮臺燈,默默坐在我身旁。雨不緊不慢地下著,屋檐下的鐵桶叮咚直響?!澳銥槭裁床唤Y婚呢?”她說。我看著她,看著她時髦的睡衣。她知道嗎?當年大勇讓我吃了多少醋?如果我還能吃他的醋就好了,我寧愿,寧愿!只要他還活著。是呵,為什么呢?為了離開?為了不再回來?為了讓異國的水沖淡我的記憶?
她……她到底望著什么呢?神情那么專注、安祥。
……天快亮的時候起風了。我恍惚又做了個夢,好象是小時候:早晨,窗玻璃上掛了一層蒙蒙的水氣,母親從外面進來,對我說:“一場秋雨一場寒,把毛衣穿上吧。”那毛衣干松,柔軟,帶著一股樟腦的香味。我醒了,看見身上多了條毛毯,楊瀟正悄悄地走出去。我聽見她的女兒正在隔壁“梅姬梅姬”地唱著?!皨寢?,牛奶熱好了嗎?……”門輕輕地關上了,我忽然感到一陣孤寂……
人不能沒有愛,尤其不能沒有所愛。沒有愛,全無所愛,就會被這綿綿的秋雨打得僵冷。楊瀟如今把全部的愛都傾注在她的小女兒身上了。雖然她愛得可憐,畢竟還有愛。那么我呢?我還愛著什么呢?不知道。大勇的母親呢?她坐在這兒,望著什么,想著什么呢?
……楊瀟在熱牛奶。我問楊瀟:“她心情好嗎?”“比你我都好?!彼f,“她說她要樂觀地活著,讓大勇放心。怎么樣?我們總可以安心了吧?”楊瀟的眼里閃著淚光……
我向她——大勇的母親走去。我們已經(jīng)欺騙她十多年了,是的,還要欺騙下去。否則怎么辦?怎么辦?!她已經(jīng)失去一個活生生的兒子了,還要再讓她失去心中那個英雄的幻影嗎?她已經(jīng)失去她唯一的兒子了,還要再讓她失去心中唯一的安慰和驕傲嗎?我摸摸上衣口袋里的60元錢,厚厚的一疊,都是5元一張的一來自12個不同的地方。每一張都是一顆心。十多年了,每月我們從11個不同的地方把錢寄給楊瀟,由她給大勇的母親送來,說這是“烈屬撫恤金”。我們只有這個辦法能使她相信,兒子是為革命犧牲的。我們不忍用誠實來傷害這個老母親的心。是的,盡管這是欺騙。
我向她走去。成群的雨燕低飛著,飛進古殿的檐下,又從那一層層干裂的木椽中飛出來,發(fā)出聲聲清脆的叫聲。我走近她了,我看見她臉上深深的皺紋和褐色的老人斑。她似乎是在笑著,身旁停著輛很舊的,竹制嬰兒車,車里放著一把笤帚,一個口袋和一個柳條簸箕。
我走到了她身旁。這肯定是她。從她那張臉上,我又看見了大勇的影子:寬寬的額頭,總象在微笑的孩子氣的嘴。大勇長得太象他的母親了。她沒有注意到我,她把粗大的手舉到額前,遮住夕陽的殘光,依然那么專注地望著。我順著她的視線望去。
兒童運動場上,孩子們正盡情地游戲,笑著,叫著,追逐著;輪椅飛轉,象五彩繽紛的萬花筒;秋千高蕩,象一只只彩色的氣球升上秋空。象是一幕幻景,象是上帝丟落的一片春光。
我們也曾有過那樣的時候。孩子的心都一樣。孩子的心里只有春光。驀地,她回過臉。她發(fā)現(xiàn)了我?!澳蚕矚g孩子?”她望著我。
“我也是?!彼洲D過臉去,朝兒童運動場上望著,說:“操心,受累,擔多少驚怕,可花多少錢你買不來個情愿不是?”
原來是為這個!……“離兒童運動場不遠有一片老柏樹林。”“你怎么知道她會在那兒?”“她常常在那兒。你忘了,她給人家看了一輩子小孩兒,供大勇上的大學?!碑敃r,我還不明白楊瀟這話的意思:“她還在看小孩?”“不,她聾了。”……
忽然,她拍著大腿大聲笑了起來。她手指著前邊,指著一個蒙上了眼睛的男孩子正摟住了一個小姑娘。
我呆呆地站在她身旁,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楊瀟的小女兒昨晚一邊翻看《世界地圖冊》,一邊問我,能不能給她寄一個“茹比克立方塊”來?!耙欢??!蔽艺f。如果大勇活著,他也早該有兒女了……
“看哪,您快看!”她雙手捧住額頭,笑得喘不過氣來。然后又急忙抬頭去望,似乎生怕放過了更精彩的場面?!澳炜?,快看哪……”
我什么也看不見。
我看見了高高的云梯,看見了綠色的柳條帽,看見了宣誓時緊握的拳頭……“您快看,快看哪!”……我看見了那已破舊的嬰兒車里站著個咿呀學語的小男孩,車旁坐著個滿懷希望的母親……嬰兒車里還站著別人的孩子:男孩,女孩……母親顫微微的手,顫微微的童謠……大勇趴在母親肩頭;大勇在闊野上奔跑;大勇在燈下拉著計算尺……母親老了,老了!頭發(fā)花白了,背微駝了,看一眼膀闊腰圓的兒子,臉上露出舒心的笑……呵,“您快看,快看哪!”……
趕緊離開!我應該把錢交給她,然后趕緊離開!但我卻依舊木然地站著。
老柏樹又搖落了幾顆柏子,無聲地落在土地上。有一顆掛在了她的頭發(fā)上,她沒有覺到。大約她是以為“酒逢知己”了吧,一直絮絮叨叨地說著:
“前兩天來個畫畫的老頭兒。那老頭兒也是喜歡孩子。畫呀畫呀,畫的全是些小姑娘,小小子……”
她好象在對我說,目光卻一直望著運動場上:
“我在早市上見過那么件小花褂兒,紅底白花兒,就象那個小姑娘穿的那件。那小花褂做得可真巧,5塊多錢,我看了好幾回,四五歲的小姑娘春秋天正好穿……”
想要忘掉的東西,正說明是忘不了的。如果我在最后那一刻沒有膽怯,如果我和大勇從東西兩側同時攻上樓頂,就能分散對方精力,憑著大勇高校花劍冠軍的本事,就不會……
“您不信?”大勇母親忽然扭過臉來,睜大了眼睛看著我。
“什么?您說什么?我沒聽清?!蔽疫B忙說。
“我說我這輩子看過16個小孩。4個姑娘,12個小子。”
“您是大勇的母親吧?”我問。我想趕緊把錢交給她,趕緊離開。
“您瞧,那還能摻假?頭一個是小子,叫毛毛;二一個還是小子,叫阿龍;第三個是個姑娘,叫小帆;后尾兒是小牛子……”
老柏樹葉“窸窸susu”低語著,樹梢上只剩了夕陽留下的最后一縷紅光。
“數(shù)小帆那孩子可人疼,小時候整天和我們大勇在一塊玩,親兄妹似的。長大了也常來瞅瞅我。我給她做過一雙帶虎頭的鞋,都說穿著那鞋吉祥。小時候那孩子最心軟,死了只貓都哭半天兒……”
如果我當時沖上去了呢?這么多年我好象從來沒認真地想過這件事。如果我沖上去了,后面的人也就會沖上去,對方那4個人就完了……那么,結果呢?恐怕我們連欺騙這個老母親的辦法也沒有了。公正的法庭也許就會明白一切……
那縷紅光漸漸變淡,變成了暗紫色,變成了淡藍色,慢慢消失了。兒童運動場那邊安靜了下來。秋千垂著頭,輪椅歪著身子,孩子們?nèi)齼蓛傻卮┻^樹林回家去了。大勇的母親不再說話,目光依然一眨不眨地望著遠處,望著五顏六色的衣服隱沒在靜靜的樹林那邊。
“……在這孤寂的城市,梅姬,善良的老少在一起……人們都說我已衰老,梅姬,如今步履難移……”
昏暗的暮色籠罩了老柏樹林,籠罩了這座廢棄了的古苑。我感到一陣不可名狀的憂傷。我就要走了么?不再回來?離開這古老的土地,離開這善良的母親?
大勇的母親扶著老柏樹站了起來,用衣袖擦著眼睛。然后,她從嬰兒車里拿出笤帚,開始慢慢地掃那落了滿地的柏子。
“要這干什么用?”我問。
“藥材,挺值錢的呢!”她聽見了么?
“怎么,您的錢不夠用?”
“交給國家,國家需要呢?!彼逼鹧?,笑著說。
“是您的錢不夠用嗎?”
“您問我家還有什么人?兒子是烈士,有政府關心,天底下的孩子都是我的兒子,多著呢!”
雨燕還在低飛著,尖叫著。那叫聲是為了刺痛每一個將要離開母親的兒子的心!我就要走了么?不再回來?離開生我養(yǎng)我的土地,離開我的祖國?……祖國,母親!那是億萬顆活著的心……這是離不開的,走到天涯海角也離不開!哦,我多年的決心竟這樣被打碎了不成?不知道。我只感到深深的不安和惶恐。
她還在掃著柏子。我終于見到她了。完了么?我的帳償還了么?我的良心安寧了?我就是為了這個而來?為了找一個自我安慰的根據(jù)?在那過去的悲劇中難道沒有我的責任么?
人區(qū)別于動物的地方是什么?是思維,是語言,是感情,是愛。恩格斯說這是地球上最燦爛的花朵。放棄了思維、語言,丟失了感情、愛,還叫什么人呢?
云又在天上聚集起來。怎么,還要下雨?這綿綿的秋雨,還有沒有個完呢?
不,我還要回來。沒有了愛的生活是不堪忍受的,何況這是骨肉般不可分離的愛。是的,我還要回來。如果我做事,還是要為著我的故土;如果我謳歌,還是要為著我的同胞。我還要回來!我要用我的心告慰我的母親,告慰母親那顆永遠美好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