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fā)現(xiàn)、培養(yǎng)和扶植新人新作,讓更多的初露才華的文學青年與廣大讀者交流心聲,是本刊舉辦短篇小說征文活動的主旨。在“五四”青年節(jié)前夕,我們懷著興奮的心情,從大量應征的來稿中集中選編了七篇,奉獻給青年朋友。它們都來自不出名的青年之手,有三篇是處女作。在思想上,它們或許顯得不夠深刻;在藝術上,也存在著一些稚嫩之處。但它們畢竟都是來自朝氣蓬勃的生活,充溢著年輕心靈對生活的感受和激情,讀來清新感人。我們熱忱地期待著,在這次征文活動中收獲更多的新秀佳作。
——編者
李遜:男,21歲,廣西桂林某中學教師。小說《走過黑暗》是他的處女作。
一
他們在干什么?——“砰!……砰!……”
“郎平,好樣的!”“周曉蘭,攔網?!?/p>
歡呼。鼓掌。
他用不著去關心。這一切都不屬于他。從那一瞬間開始,他就永遠失去了這種狂歡的權利。他只覺得“砰砰”的聲音象炸彈,無情地爆破著他的神經(只是沒有一聲長長的尖叫),令他無法忍受。那天,他正要去二排陣地傳達命令,卻發(fā)現(xiàn)一股敵人正趁著正混亂面的炮擊包抄到他們左翼來了。他來不及通知二排的戰(zhàn)友,甚至來不及隱蔽自己,就端起沖鋒槍狠狠地掃了過去。一個倒下了……又一個倒下了……他打紅了眼,竟沒聽到那刺耳的呼嘯。接著,大地猛地震動了一下,他象被氣浪蕩起的小船,一下子高高地拋了出去,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控制出血??焖凫o脈加壓輸血。動脈內注射高滲葡萄糖液和中樞興奮劑。靜脈點滴。無影燈。口罩。乙醚全身麻醉……第7天,穿白大褂的人們把他從死神手中奪了過來,死神卻從他們手中奪去了他的左腿和左眼,右眼的視力也只剩下朦朧的光感。他摸到自己的半截腿和空洞洞的眼窩時,渾身打了個冷顫,仿佛整個世界都在痙攣,嘴里含混不清地叫了句什么,就再次暈了過去。
洞,深深的,黑黑的?!昂镒印痹诙纯诮械溃骸罢l敢進去,一直走到我們看不見他的手電光,我請他到‘老鄉(xiāng)親吃狗肉?!彼M去了?!袄相l(xiāng)親”是40里外的小鎮(zhèn)上最有名氣的一家館子。自然,狗肉這“最高的物質文明”和它一起成了當?shù)刂啻蛸€必下的賭注。他,倒并不是為了實現(xiàn)“狗肉理想”,而是要驗證一下自己的膽量。況且,有關那個洞的離奇恐怖的傳說也實在聽膩了。他想與鬼怪們開個玩笑。
怎么,洞這樣深?這樣黑?他走啊走啊,突然里面冒出一股巨流,是血!鮮紅鮮紅的。他轉身要跑,卻跑不動,他只覺得自己在一個勁地往下沉,沉。他真希望這是個夢,然而,是真的。他不再幻想。黑暗象無情的幕布,關閉了他心靈的窗戶,也關閉了夢和希望,以及他的一切……他給她的那封信上這樣寫著:“離開我,在我們的關系還不足以形成社會輿論和所謂‘道義對你的壓力時,悄悄地分手,這對你我都是一種極好的解脫。你應該得到的是幸福而不是負擔,我應該得到的是安靜而不是同情。請不要給我來信,把我忘記就象我忘記你一樣?!?/p>
“柳絲長,情意也長,想你想斷腸……”又是港臺歌曲,討厭。3號床那個跳舞的沒有一刻讓人安靜過。他當然可以“想斷腸”,隨便想什么,一副蛤蟆鏡,一條喇叭褲,一個眼波。就是不愿去想想,我們過的是怎樣的生活,面臨的是怎樣的考驗?當有的人在和敵人浴血奮戰(zhàn)時,有的人卻在醉生夢死。流行歌曲,舞會。屁大的肌肉勞損也住上半年醫(yī)院的病號。不,想這些干啥?吃不到的葡萄是酸的,你連這種嫉妒的權利也沒有。有的只是一等功臣,記者采訪,掛在脖子上的紅領巾,堆積如山的慰問信……但一個人能永遠生活在榮譽之中嗎?
“砰!”門被重重地推開了,卷進一個激動又仍不失為悅耳的聲音:“程河,我們贏了!”這是她——柯雨菲的聲音。他雖然看不清她的容貌,卻總是頑固地相信她很美。她只要一進來,那件潔白的工作服就不再是令人緊張的蒼涼,而象一只白蝴蝶,輕盈地、夢幻般地在他面前飄舞。可這又是只多么煩人的蝴蝶呵!她能把一切空暇時間花在他的床頭講保爾·柯察金——這個不自量的丫頭。她不懂,此刻他需要的不是這種膚淺的安慰,而是等待。等待生命之火緩緩地熄滅,等待在病床上耗盡最后的信念。再說,《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他也能倒背如流。只要“白蝴蝶”愿意,他同樣可以講給她聽。
“程河,我們贏了!”她還在興奮地喊。贏了?贏了什么?他不明白有什么值得她這么激動?!芭徘?。贏了美國女排,我們有奪世界冠軍的希望了?!惫?,走廊上人們在喧嘩,有人在敲臉盆和口盅。一種痛苦的自卑使他暴怒起來:“見你媽的鬼!這跟我有什么關系?出去!出去!把門關上!”他用勁捂上了耳朵。
二
柯雨菲驚惶地倒退了兩步,愣住了。好一會兒才捂住臉抽搭起來。她曾經那樣崇拜他,把他當成董存瑞和黃繼光式的英雄??稍S多天來,這個“英雄”卻一次次使她失望,理想的光彩在一點點消失。剛才中國女排戰(zhàn)勝了美國女排,她首先想到的是這個來自邊防前線的勇敢戰(zhàn)士,她以為分享女排勝利的幸福會使他冰冷的心得到融化??墒撬脲e了……
“你應該有生活的勇氣?!彼褂昧四欠N銀幕上女黨員們富有鼓動性的語氣。說過幾次了?不記得。最初他只是嘲笑似地撇撇嘴角,到后來干脆毫無表情地沉默了。也許,任何人在經受這樣的打擊之后都是如此的。她不泄氣,特意去新華書店買了本《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應該承認,她有極好的朗誦天賦,能夠把冬妮亞嬌嗔高貴的語言模仿得惟妙惟肖。程河帶著好奇心聽了兩天,終于感到了她用心的良苦和可笑。于是,他開始用鼾聲來回答她的小說連播,弄得柯雨菲哭笑不得。
“算了,小柯。何必白費那個功夫?一個人殘廢了總會感到悲觀的,過一段自然也就好了?!备f這話的是護士長——一個會織50多種毛線花樣的喜劇人物。她的生活真充實,下班后有織不完的毛線衣,上班時間討論松花蛋的腌制法。這會兒她正熱心地宣傳家庭養(yǎng)鴿的好處,卻沒落下抽空兒給柯雨菲一個善意的告誡??掠攴品畔铝耸种械臅?,但一想到他總有些不安。他畢竟是為了我們呵!
“今天,你給我講個故事吧?!彼肭笏Vv些什么呢?他不愿回憶那聲尖厲的呼嘯,也不愿講什么“無頭女尸”,于是就講了那個黑洞的故事……他走著走著,不知走了多久,忽然腳下被石頭絆了一下,摔倒了。手電筒不再發(fā)出亮光,洞口也不知在哪……
她緊張極了,相信自己從來沒有聽過這么生動的故事。而程河偏偏不講了。
“后來呢?”“干嘛要問后來?那個故事有個很慘的結局?!?/p>
他在騙人!他不是出來了嗎?這就說明他終于戰(zhàn)勝了黑暗,這就說明結局并不悲慘。
“小柯,12號1床需要繼續(xù)注射抗菌素?!敝魅斡煤翢o感情色彩的語調跟她說。醫(yī)院里特有的氣氛,所有的人道主義都隱伏在不動聲色的冷峻之后,連對病人的稱呼也是用床位來代替的。既簡單易記又能顯出醫(yī)院工作的權威性??掠攴飘斄私曜o士,對這種現(xiàn)象早已習以為常。但今天不知怎么的,忽然感到了這種稱呼的缺陷。一個用血肉之軀擋住了射向祖國的槍彈的勇士,難道需要的僅僅是醫(yī)療嗎?
“不,我什么也不需要?!背毯影咽忠粨],“啪”的一聲,注射器落到地上摔得粉碎?!澳阍趺蠢玻俊彼泽@地問,“你的眼睛剛做過手術,不打抗菌素會引起傷口感染,這樣的后果你不是不知道……”“后果?雙目失明嗎?既然不可避免,早一點來臨更好?!?/p>
那對拐杖還擱在他的床邊。她要他練習走路,天哪,從他右眼瞳孔里射出的冷光使她打了個寒噤。他拒絕練習,不愿這副可憐相出現(xiàn)在別人面前。她安慰他:“可你還會有一個假肢的呵。經過鍛煉,你會象正常人一樣行走在大街上的?!薄澳敲矗业难劬δ??”“眼睛……”
她發(fā)現(xiàn)他在解繃帶。為了使截肢部分肌肉緊縮,便于安裝假肢,她遵照醫(yī)生的囑咐將左腳的殘端包扎得很緊??墒?,他在解。他是知道這樣做的后果的,卻不顧一切地解。解。
有一次她終于問他:“你在戰(zhàn)場上那么勇敢,想到過什么沒有?”
“我擔心陣地會失去。”
“還有呢?”
“戰(zhàn)友們的生命也受到了威脅?!?/p>
“就這些?”
“這還不夠嗎?”
她嘆了口氣。
也許她本該叫程河去看,不,聽這場排球賽的。在關鍵的第5局打得正激烈時,她想到了他。千千萬中國人在為女排的勝敗擔憂,一個保衛(wèi)了祖國南大門的戰(zhàn)士是最有權利來享受這種情緒的。那個編織毛衣的能手也站在她身邊,一邊呼叫著,一邊飛快地晃動著毛衣針。她想,這么靈活的手不知能不能扣球?很難說,假如護士長年輕時沒有太多地鉆研毛線編織法,也許會和什么球產生緣分。一個人的手總不該讓它閑著,何況她的個子也不算矮。不,不想這些,現(xiàn)在的問題是有一個生活尚不能自理的戰(zhàn)士正躺在床上。要是他有一對明亮的眼睛和一雙強健的腿,那他不是比護士長有更多的可能嗎?他還這么年輕?,F(xiàn)在他只剩下一雙健全的手了。但愿他不要去學毛線編織法。手比腳有更大的創(chuàng)造力。
她止住了哭。為什么要哭?她沖著程河高聲嚷起來:“懦夫!你不懂,根本就不懂。你在為什么活著?你算個什么樣的戰(zhàn)士?你把周圍的一切都看得那么灰暗,可你和你的戰(zhàn)友們英勇作戰(zhàn),不正是為了保住人民這種狂歡的權利,為了有的人能在周末參加舞會,有的人能去爭奪世界冠軍嗎?你能夠在戰(zhàn)場上毫不猶豫地獻出自己的生命,卻并不明白這種犧牲的價值是什么?這對一個哪怕最勇敢的戰(zhàn)士來說也是可悲的。你沒意識到這一點嗎?”
三
門又重重地關上了。她走了,卻給他留下沉重的余音?!拔摇桥撤颍俊彼械叫睦镉泄煽膳碌牧φg殺著他。她說的什么?一個不懂得犧牲價值的戰(zhàn)士是可悲的。他是么?決心書、請戰(zhàn)書上千篇一律的詞句曾令他厭惡,可他真的理解過“為了祖國”那句話了嗎?他該尋找答案了,為了失去的腿和眼睛,為了許多永遠留在那個陣地上的戰(zhàn)友。
“咪噥——嘛啊——”這回不是港臺歌曲,而是舞蹈演員自己在一遍遍地找感覺。單調而乏味地重復,直到護士長走進來警告他,病區(qū)必須保持安靜,他才算罷休。有人問他怎么又不想跳舞了?他解釋說,主任已經告訴他,他的膝關節(jié)半月板撕裂,已不適應跳舞。他不甘心退出舞臺,想改行當歌唱家。
程河這次破例地沒有表示出對他的厭惡。他央求未來的歌唱家給他唱支歌解悶,小聲唱是允許的。
“唱《青春啊青春》,好嗎?”舞蹈演員十分虔誠地問。
他搖搖頭:“唱俗了?!?/p>
“那么,《奧涅金》中連斯基的詠嘆調?這可是陽春白雪。”
“唱《卡秋莎》吧。”他想到了這支歌,想到了小村、河流,白霧籠罩的山巒。
“正當梨花開遍了天涯,河上飄著柔漫的輕紗……”他大聲唱著這支歌,在黑暗中摸索著。他不能象平時那樣把歌曲處理得低沉哀婉,只能高聲唱著,讓歌聲驅開最初窒息得他幾乎休克的恐懼??墒呛韲岛皢×耍匀徽也坏匠隹?。后來,不知過了多久,當他的意志將要徹底垮掉時,傳來了嘈雜的人聲和焦急的呼喚。他看到了火把照亮的洞口,又驚又喜。原來洞口離他已近在咫尺,只是因為洞外天也黑了,他幾次走過都沒發(fā)現(xiàn)。
他終于走出了那可怕的黑洞。
“12號1床,信。”柯雨菲打斷了他的回憶,將一封信冷冷地遞給他,走了。沒有多說一句話,甚至連稱呼也變了。他傷了她的心。他為什么痞要罵她?真該死!簡直是兵痞氣。且慢,信是誰寄來的?父母親是絕對不可能,他已嚴格封鎖了消息。那么,是戰(zhàn)友還是報社?或是一封寄自陌生人的慰問信?……
舞蹈演員幫助念了落款,他一驚:是她!
“我真沒想到你這么自私,這么膽小。你只顧自己,卻不顧給另一個人帶來的痛苦。是的,你失去了一條腿,也將要失去光明,但為什么也要失去追求呢(即使是對愛情的追求)?不要把自己的未來看得那么黯淡,要知道當你把生命獻給祖國后,你的命運也就和祖國緊緊聯(lián)在了一起。會有很多人來幫助你的,你的力量并不僅僅來自你的自身。這不是廉價的同情,而是一種共同的愛的結合。
還記得嗎?3年前你參軍時,我勸你留下來參加高考,你說通往光明的路不止一條,難道只有上大學的人才算是有理想的?現(xiàn)在,這條路是否還在你的心中閃光呢?真正的戰(zhàn)士,應該把生活也當成戰(zhàn)場,始終保持著進擊的姿態(tài)。
不管怎樣,我要動身去你那里,馬上……”
從這封信上,他聽到了一種呼喚,是那間土房里小煤油燈的呼喚;是那深谷中山風的呼喚;是那黑洞中嘶啞的歌聲的呼喚。只要這呼喚還在延續(xù),一切的一切,也許就不會終結。
她還使他想到了離別:親人之間的離別;生與死的離別;今天與昨天的離別;有哭有笑的離別;沉默的離別……他倆一直就不是幸運兒?!安甯鐐儭倍甲吡?,把兩間土房留給了他們。他們是從那時起才真正認識的。后來,當她在村口為他送行的時候,她終于沒有說出那句話。但他從她的眼里懂了:我就在這兒等你回來。他走了,好遠好遠還看得見她被山風吹亂的長發(fā)。
也許,人生就是這樣不斷的離別……
他忽然感到孤獨。別人都走了。電視屏幕上,中日女排正在進行一場舉世矚目的決賽。這間病房里只剩下了他一個人。一陣陣喧嘩象不可抗拒的熱潮吸引著他,再也躺不安生了。他要去,無論如何。
由于自尊心,他不愿叫柯雨菲,自己嘗試著下床。但連完好的右腿也早已僵直麻木得不聽使喚。他抓到了床邊的拐杖,很不熟練地夾到腋下,卻怎么也邁不開第一步。
“坐車吧?!毖矍罢局粋€潔白的身影。奇怪!她怎么知道他要上哪,連手推車都推來了?!芭椋∨?!砰!”扣球。攔網。強攻。短平快。他只能聽,沒法看,但中國女排的每一個勝利都緊緊牽動著他的心。說來有幾分慚愧:他在中學時就從不參加任何運動會,這輩子也許算那次師里越障礙跑,他得的第3名是競賽中得到的最高榮譽了吧??山裉欤谥車鸁崃覛夥盏陌鼑?,在護士長的女高音和舞蹈演員權威性的講解里,他強烈地感受到了競賽的力量。
終于,中國女排贏了前兩局,這就意味著本屆世界杯賽的冠軍杯已經到手了。不善外露感情的中國人互相擁抱著,捶打著,跳躍著,情緒達到了最高峰。他的眼睛也濕潤了。他不再覺得自己是孤獨的,他覺得全身奔涌著自豪——一種他過去從未理解過的感情。
然而,接下來的情形使他感到困惑。日本女排打得很頑強,并沒有為已成的定局而氣餒。相反,中國女排卻連連失分。他問身后的柯雨菲,這樣拼命還有必要嗎?旁邊有人搶著回答:“日本人要爭這口氣呢?!?/p>
他懂了,原來失敗者并不一定是弱者。
這一晚上,他沒有睡好。
四
天剛剛露出曙光,一個穿著樸素容貌秀美的姑娘提著書包風塵仆仆地走進護士辦公室,告訴還未下夜班的柯雨菲,她要找程河??掠攴祁I著她推開12號房門,不禁大吃一驚:1號床上被子疊得整整齊齊的,人卻不見了。一種不祥之兆涌上柯雨菲的心頭。她拉著那個姑娘心急火燎地向樓下跑去。沖出大樓后,她們的腳忽然象踩在粘膠上一樣,停住了——
程河就在那里。不可想象,在沒有人幫助的情況下,他用了多大的毅力才走到這里來的。此刻,他撐著拐杖一動不動地佇立著,象尊塑像?;鸺t火紅的霞光給他涂出一道血似的輪廓。濃艷艷的,在他的眉峰,他的鼻梁,他的整個身心燃燒。
兩個姑娘沒有走過去,她們不愿驚動他。
愿霞光永遠保留在他的記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