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富道
日歷的排列與人們的習(xí)慣意識是不同的,因此你很難說,星期日是一周的第一天還是第七天。不管怎么說吧,他一周中有六天都過得緊緊張張,充實中蘊藏著痛快。只有到了星期日,一周的開頭或者結(jié)尾的這一天,他成了地地道道的單身漢,成了光桿司令,成了左鄰右舍同情(同情得近乎憐憫)的對象,他的生活就失去了重心,失去了平衡,失去了前六天的慣常節(jié)奏。他最不能容忍的就是這種出自于女性心腸的憐憫的干擾。
“團長,換了衣服,只管拿過來我洗。”
“團長,中午你就別上飯?zhí)昧?,來我們家吃餃子?!?/p>
“團長,就在我們家隨便吃點兒,我們吃啥你吃啥?!?/p>
“團長,哎……”
團長今天怎么哪,無家可歸?就是說,上你們家隨便吃點兒什么,都比上飯?zhí)脧??都比一手拿碗,一手拿盤子筷子,排隊當(dāng)單身漢強?
什么亂七八糟的。動搖軍心!
一到星期天,團長就得尋找避難所,躲過鄰居大嫂們的糾纏。到辦公室去。到連隊去。要不,早中晚三頓飯,都不從宿舍門前鋪設(shè)的磚塊道上通過,而是出門照直走,左拐彎,目視前方,由菜地邊的便道向飯?zhí)猛M。他不想和那些憐憫的目光遭遇。他常常這么想,為什么要把團長安排在宿舍的最西頭,而飯?zhí)糜智『迷谒奚岬臇|南角,是因為一團之長最需要安靜的處所嗎?
團長今天不需要洗衣服,不需要吃餃子,也不需要你們吃啥我吃啥。團長今天需要上大街,他記不清什么時候上過大街。他還需要擦擦皮鞋。黑色的油膏擠在鞋頭上,象一對蜷曲的蚯蚓。嚓嚓嚓,幾刷子下去,蚯蚓不見了。他抓起布條,想再把鞋面打得亮些兒,“等等,停七到十分鐘。這點生活常識你也不懂!”這是一個富有權(quán)威的聲音,還在發(fā)生遙控的作用。是的,我懂了,油膏滋潤皮革,需要一個吸收的過程。這是生活的常識,女人的科學(xué)。但是他一直都沒有弄懂,這個吸收過程為什么是七到十分鐘呢,他不知道她是通過什么儀表測定的。我看有五分鐘就足夠了。有五分鐘足夠通一次電話。
“要司令部值班室……我是團長,”團長就是團長,擺在指揮員的位置是毫不含糊的,客客氣氣就意味著拖泥帶水,“哪位?哦。你今天辛苦了。我到郵局去一趟,取一個包裹,十點半以后有事接我的宿舍?!?/p>
吸收過程也許根本不需要五分鐘。誰的規(guī)矩?條令條例上也沒有這一條。為什么一定要聽她的呢?他媽的——不,扯淡!五講四美。凈化語言。注意當(dāng)代軍人形象。取締“他媽的”!團長投筆從戎的時候,知識分子氣味挺濃,文縐縐的,脫離群眾。他現(xiàn)在一身軍人氣質(zhì),是不是與學(xué)會一口一個“他媽的”有點兒什么關(guān)系呢?但“他媽的”并不是軍事用語。然而這個不登大雅之堂的語言渣滓,卻奇妙地表達各種復(fù)雜的情緒,諸如不滿、抱怨以至憤怒,驚嘆或者友好,以及思緒的斷續(xù),語氣的轉(zhuǎn)換和加強,而且還可以充當(dāng)有聲的標點符號。他常常在妻子(一位頗有教養(yǎng)的女性)面前,在丈母娘(一位愛挑剔的城市居民)面前,“他媽的”,于是,也就理所當(dāng)然地受到嚴厲的譴責(zé)?,F(xiàn)在團長要帶頭取締這個語言渣滓了。這給他帶來不少麻煩,幾乎憋得他不敢開口講話,講話也沒有有“他媽的”時候那么感情豐富,就象沒有語氣詞一樣干巴巴的,他只好借助于“扯淡”來暫時頂替。
皮鞋打得锃亮了。去年休假,也是那個富有權(quán)威的聲音,指示他把皮鞋打得锃亮的,不過那個吸收過程接近十分鐘,而且不是腳下這雙呆頭呆腦的皮鞋,而且還同時給他準備了一套入時的便服,而且是在他風(fēng)塵仆仆回到家門的當(dāng)天下午,距離列車正點到達的時刻一小時零五分。傍晚,他就履行陪她上街的義務(wù)了。她仿佛要迫不及待地向全城市宣布,我也有男人,這就是我的男人。讓你們也瞧瞧吧,高高大大,白白胖胖。團長才三十掛零,我們都還年輕,還有資格拉著手遛馬路。馬路,我們來啦!
扯淡!這次休假,一起好了三天,他和她幾乎鬧得不歡而散,幸虧他的一套行頭鎖在箱子里,鑰匙藏在枕頭下。
團長不知不覺掏出了包裹單,那上面有他熟悉的、親切的、娟秀的字跡。寄件人詳細地址就是他的家,寄件人姓名那么好聽,那么悅目,李雅妮——一個十足的女性化的名字,一點兒也不俗氣,但可能發(fā)生雷同。包裹單揣得發(fā)皺了,收發(fā)員昨天明確告訴他,逾期領(lǐng)取就要加付保管費。而他一直想等等,看看來信怎么說。沒有。就是沒有信來。包內(nèi)裝有何物:茶葉。價值一欄填寫的阿拉伯?dāng)?shù)字與他上次給她匯款的大寫數(shù)字相等。相等就等于把你寄去的錢如數(shù)退還,還另付包裹資費若干。包裹單沒有匯款單上那種寫簡短附言的欄目,沒有就沒有唄,而在貼郵票處的一個方格內(nèi),卻加上了“簡短附言:×”的字樣。一個大叉叉是什么意思呢?是密碼,是暗號,還是謎語或小孩子脾氣?你去猜吧。擾亂軍心。有八個月沒有來信了吧,自從休假回來,他就沒有看到她一個字?,F(xiàn)在回信了,信上只有一個“×”字,一個漢語詞典上找不著的冰冷的毫無感情的字。一絲兒莫名的惆悵向團長襲來。
可是團長還要拿著這片紙,翻來覆去,不肯釋手。他還想尋覓點兒什么,發(fā)現(xiàn)點兒什么。發(fā)現(xiàn)了,一個重大的發(fā)現(xiàn),通常簡稱的包裹單,原來還有個生僻而又別致的全稱,叫做國內(nèi)包裹詳情單。他過去不曾注意到。它的正反兩面,從眉頭到腳頭,密密麻麻地設(shè)置了幾十個欄目。包括越俎代皰為你擬好了寄件人聲明。本寄件人保證本包裹內(nèi)不裝有:爆炸性;毒性;易燃性,……不過聲明下面并沒有寄件人的簽字。呃——既稱詳情單,是不是少了個由寄件人填寫“為何寄此物”的位置?他此刻覺得有十分必要增添這一欄,而且明文規(guī)定凡隱瞞這方面的詳情者,郵局有權(quán)拒絕收寄,特別對于女公民給男軍人郵寄包裹,尤應(yīng)從嚴掌握。不明不白地寄茶葉,多到四千克,太費解了。
咣的一聲,門帶上了。鐘山牌暗鎖當(dāng)著團長的面,發(fā)出了清脆而可靠的彈蹦聲:你放心走好了。
“我今天上大街,我不吃你們家的餃子,我要上郵局,用小收發(fā)員扯淡的話說,親自取包裹,我還要親自喝茶呢,四千克,喝到本世紀末。扯淡!”
他下意識地朝東掃了一眼,心里咕咕噥噥地說話,好象一束束憐憫的目光,又從一個個家門口放射過來。他艷羨了,他妒嫉了,他饞餃子了,又對餃子懷有敵意。
早晨的霧不僅沒有消散,還變得濃重了。他抽動幾下鼻息,讓那些飽和著水分的冷凝的空氣滲進肺腑,流進心間,驅(qū)逐心頭的悶氣。
霧靄籠罩下的營區(qū),色調(diào)深沉,輪廓模模糊糊,靜寂得仿佛還沒有完全蘇醒。沒有“立正——向右看齊——向前看”,也沒有“一二三四……”,只有他擦得锃亮的皮鞋碰擊堅硬的路面,發(fā)出節(jié)奏分明的“嘣——嚓,嘣——嚓”聲。這叫做訓(xùn)練有素。這叫做兵。
“你走得這快干啥事體,又不是請你帶我出操?!?/p>
團長回過頭,并沒有人跟他說話。那是無線電(其實既無線又無電)的遙感。李雅妮同他一道走,老是跟不上趟,老是抱怨他逛馬路也象出操,換身便裝也脫不了一身兵氣。
“看來從軍人到老百姓,也得學(xué)。”他說。這不是謙虛。
軍營里的線條都是直線型。直得單調(diào)。直得呆板??v橫的道路,筆直筆直,把營區(qū)分切成一個個方塊,拐彎都是直角。道路兩旁的扁柏籬笆闊闊氣氣的,一律修剪成一人多高,準確地說,高二點二五米。喬木成了枝蔓濃密的灌木叢。放眼望去,樹冠水平,側(cè)面齊刷刷的一堵墻,墻尖的棱角又構(gòu)成兩條平行伸展的直線。兩條籬笆的另一側(cè),又是兩條平行的直線,那是頗有地方特色的泡桐,高大挺拔,也是闊闊氣氣的。你怎么看吧,橫看豎看都是直線。晾衣架拉成直線,曬鞋墩壘成直線,直線直線……營房,操場,球場,沙坑,又是一個個大大小小的方塊。什么是軍營,軍營就是直線加方塊?;钌娜伺帕谐芍本€加方塊,被子大衣排列起來也是有棱有角的直線加方塊。畫家說,畫里有音樂感,有韻律。紙上能有聲音嗎?紙會唱歌嗎?扯淡,為什么不能。團長置身于這個境界里,他感覺到了,直線加方塊就是音樂感,就是韻律。
他給全團講過一課。題目——軍人的美學(xué)。講直線加方塊,當(dāng)代軍人形象及其他。所謂其他,就是要與社會上非直線非方塊的名堂保持一定的距離。你別見笑。部隊反應(yīng)不錯,這個牛皮還是可以吹的。
行進在井然有序的方塊與方塊之間,他的思想開了小差,一下子拉回到江南那個不大的古老而又繁華的城市。
“你喜愛什么?”一位年輕的姑娘這么問他。
“我喜愛直線加方塊,最喜歡打仗?!?/p>
“戰(zhàn)爭販子?!崩钛拍菽菚r有點兒調(diào)皮,還有點兒浪漫,那時還不懂得直線加方塊。
“沒有我們這么好的‘戰(zhàn)爭販子,你連三人一間的集體宿舍都睡不安逸。”
那時的李雅妮喜愛聽他講戰(zhàn)斗故事。
……部隊啃了幾天干糧,好容易繳獲了一點點大米,看到大米就聞到大米飯香。下半夜里,我們在半山腰的塹壕里露營,實際上是讓戰(zhàn)士們打一個半小時的長盹,等待黎明時分出擊。我自告奮勇給全排做頓大米干飯,排長看了我這個小新兵一眼,說:“吃大米干飯長大的,行。”他幫我挖好地灶,打盹兒去了。煮飯的鍋子,是從敵人汽車上繳獲的一只鐵皮桶。大米沒有淘洗。白天省下的水剛好夠煮飯。山上山下都有嘩嘩的流水聲,可不敢貿(mào)然取水,敵人火力封鎖得十分嚴密。我燒火的技術(shù)不壞,看不到明火,炊煙通過幾條地?zé)煹老?。燒到五六分熟了,我看鍋里(不,是桶里)水少了些兒,摸了兩只水壺來。頭一壺水不多,又倒第二壺,糟啦,一股汽油味,我想起排長在敵人汽車上灌過一壺汽油,是準備燒飯引火用的,可是已經(jīng)整個兒倒進鍋里了。
“那咋樣辦呢?”李雅妮急得直搓手。
你知道我這個高中生關(guān)于汽油的知識還是有的,全用上啦。汽油的比重比水小,汽油一定浮在水面上,我拿行軍碗撇去上面的一層。汽油具有揮發(fā)性,我就多添柴,火燃旺些兒,加速揮發(fā)。
剩下的汽油可能不多了。汽油最大的特性不是可燃性嗎,我拿只火種在鍋口上輕輕一掃?!昂妗眽q壕內(nèi)騰起一團火光。排長猛地翻過身來:“小江,火燒大了,注意。”話音沒落地,對面山頭噠噠噠地響起一陣槍聲。我慌忙用行軍囊捂住鍋口,火閉滅了。好家伙,差點兒沒命啦。
小江沒好意思再往下講。
“那汽油煮的飯吃了嗎?”
李雅妮聽得認真極了,她關(guān)心結(jié)局。
槍聲停息了。天薄明了。開飯了。全排勻著每人盛小半碗,傷病員一人一滿碗。大伙見米飯發(fā)黃,說可能是沒淘洗的緣故。又哪來的怪味兒呢?我在眾目睽睽之下,向排長認了錯。排長動員大家咬著牙,咽下去,吃飽了好出擊。
這并不是真實的戰(zhàn)斗故事,而是一次接近于實戰(zhàn)的對抗性軍事演習(xí)中的小插曲。
“不,你騙人,你騙人,你就會騙人家,這是打仗!”
李雅妮美好的聲音里帶著嬌嗔,她偏說這是真的打仗,說是演習(xí)她就不依。團長現(xiàn)在仿佛看得見她的胸脯一起一伏的波動,聽得見她急促的心跳。
她就喜歡他的這出惡作劇。
歲月會沖淡生活的浪漫色彩。前幾年團長回家休假,第一項戰(zhàn)斗任務(wù)是把一間集體,宿舍的三分之二的成員進行疏散,把兩張單人床進行組合,把床面鋪得與中間的兩條床棱一般平整,構(gòu)成一個方塊。這種生活持續(xù)得略長了一些兒。已婚但兩地分居而實際過單身生活的職工暫緩分房。因為一年中有十二分之十一的時間房間利用率不高。李雅妮盼望丈夫早日歸來。那一次單方面中斷通郵的時間僅僅只有五個月,還不上半年。寄去的信原封不動地飛回軍營。改批條上注明:查無此人,退回原處。不過信箋的折痕變了樣,而且字跡無須經(jīng)過專家鑒定就知道出自李雅妮之手,她的“回”字總是寫得圓圓的。直到他回家休假,好歹弄到一間房才恢復(fù)通郵。生活總是有波瀾的,難得平靜。
“你回來吧,回來衣裳有人替你洗,餃子有得你吃的?!?/p>
“你就懂得洗衣裳和包餃子。包餃子還是跟我學(xué)的。你們南方人只會吃大米干飯?!?/p>
“喲,你是哪里的人了呀?”
“我是中國人,是軍人。”
同李雅妮打打嘴巴官司也挺逗樂。注意:硬的不行,要來軟的,講究戰(zhàn)略戰(zhàn)術(shù)。團長偏于嚴肅的臉龐上,有十七塊肌肉配合他的遐想,他微笑了。象嚼著剛剛泡開的春茶葉片,心里頭甜甜的帶點兒苦澀,沒有這點兒苦澀,生活就等于喝糖開水一樣,是甜的,但沒有品頭。
他抑制不住又把國內(nèi)包裹詳情單掏出來溜了一眼。李雅妮的字跡和李雅妮的名字和李雅妮的模樣兒一樣娟秀,具有同等的吸引力。團長沒有發(fā)現(xiàn)周圍有注意他失檢行為的可疑跡象。他自我解嘲地想,這種業(yè)余的形象思維也許對人是有益的,不無營養(yǎng)價值。不過,茶葉與叉叉是什么關(guān)系呢,難道說這就叫做甜蜜與苦澀的對立統(tǒng)一?茶葉嘛,多多益善。你的十六字經(jīng)又來了。反對抽煙,鼓勵喝茶,防止癌癥,幫助消化。一貫正確的方針。
李雅妮去年到部隊探親,帶來一包龍井茶。
“你猜,我還給你帶來什么?”
是一張報紙。
吸煙等于自殺。
全世界每年有百分之幾十幾點幾幾的吸煙者死于癌癥。
一支香煙提取的尼古丁可毒死一匹馬。
赫赫的標題。絕妙而精確的統(tǒng)計數(shù)字。把你一個人丟在外面,我就擔(dān)心沒人管你,不要命的抽煙……情懇詞切,聲淚俱下,后果不堪設(shè)想。
接著大兒子邁著正步走過來,咔嚓一個立正,一個舉手禮。
“報告爸爸,抽煙不光對你個人有害,我們?nèi)叶际鞘芎φ撸憧次疫@么瘦?!?/p>
“我抽煙還這么胖呢,你小子在家不好好吃飯。”
喲,小兒子另有一套,一個九十度鞠躬禮。
“爸爸,你再抽煙,我求求你,給我們家每人買只防毒面具,還要給小貓買一只。”
小貓“喵”地應(yīng)和一聲,從小兒子口袋里跳出來。可愛的小動物,也不遠千里前來配合三個梯次的合成進攻。
好吧,達成一個協(xié)議,再抽煙的話,一人配備一個防毒面具,小貓也不例外。不行,他說話不算話的。小兒子眉頭一皺,計上心來,又附加一個“三不準”:爸爸抽煙,不準親我,不準親哥哥,不準親媽媽。
扯淡。團長雙唇熱了,潮了,下意識地翕動著。他真想好好親親兒子,趁他們還是孩子的時候。這年頭,兒子不可多得,生兩個的路已經(jīng)堵死。趕得巧還是不如趕得早。有人遺憾地說,數(shù)量可觀,品種單調(diào)。我不怕單調(diào)。
他的兩個兒子——大的江武,小的江臏,也和他小時候一樣淘氣,來到營房就要掏喜鵲窩。泡桐樹丫上生了病,長出一團濃枝子,樹葉落了,看起來就象喜鵲窩。一定要爸爸給掏下來。說不是喜鵲窩也要掏下來看看才罷休。好樣的,這就是指揮員的決心,一經(jīng)形成,不可輕易更動。那天夜里,月亮圓圓的,朦朦朧朧的,就象他現(xiàn)在透過泡桐樹梢,透過迷霧看到的太陽一樣。他們本來可以上對面山頭美一美的,上了對面山頭,說不定就不會用汽油當(dāng)水煮飯了。煮飯只是小的失誤,是出惡作劇。大的失誤是喪失了帶全局性的戰(zhàn)機,打得正吃緊沒讓我們師展開攻勢,沖過藍軍岌岌可危的最后防線,煮成一鍋夾生飯,后來聽說師長在指揮所急得掉眼淚。為什么要改變決心?如果讓我指揮,打得闊闊氣氣的。
你是怎么哪,是不是太狂妄了,想當(dāng)軍長?團長的思緒回到現(xiàn)實中來了,他想不到自己不過是個會鬧惡作劇,會用汽油煮飯的角色,連闊闊氣氣這個不一定合乎語法的疊詞,也是跟師長學(xué)的。當(dāng)年的師長,就是他心目中標準的軍人形象。自己并沒有打過仗。你就會騙人家。不,是沒打過仗。
拐過一個直角,走上南北向的大路。嗬,扁柏籬笆綴滿無數(shù)顆明珠,明珠在霧罩下熠熠閃光。這霧,遠濃近淡,這明珠,忽隱忽現(xiàn),人若飄然步入幻境,走進一條香火繚繞的長廊。他停住腳步,呆了一會兒,伸手去摘明珠。哦,是一顆顆小冰珠,它們在融化。夜里室外最低溫度一定到了零度,霧珠依附著扁柏的葉尖,徐緩地凝聚長大,象珍珠在河蚌體內(nèi)孕育。南方,他們城郊的生產(chǎn)隊養(yǎng)河蚌,養(yǎng)珍珠,富得不得了。
他不知道是什么時候脫掉一只手套,也許是摘明珠。他又重戴上,手套翻了個兒,怎么也插不進,鬧得他不大痛快。性子是急了些,欲速而不達。添置這雙人造革手套,也鬧得不大痛快,還發(fā)了火。把人造革手套,簡稱人革手套,一字之差,就犯了一個極為荒唐的不可饒恕的語言錯誤。有用人的皮革做手套的嗎?可怕。殘忍。軍人服務(wù)社的女人們就這么干。不是說她們做手套。是說她們賣手套,這么寫標簽,這么簡稱,一字之差。他發(fā)火了。儼然一位有責(zé)任心的語言學(xué)家,履行捍衛(wèi)語言純潔性的神圣職責(zé)。把女人們臭罵了一頓??膳隆埲?。胡鬧。發(fā)了火,又后悔莫及。發(fā)一回火,賠禮道歉一百回,也不一定能消除隔膜。因為她們是女人,天生的神經(jīng)脆弱,卻又長于記憶。
女人們也不是好惹的,惹到她們頭上,莫說你才是個團長,天王老子又怎么樣,也要反咬你一口。她們來當(dāng)隨軍家屬,好不容易熬過兩地分居的生活,又不是為了來受你的氣。與其說為了夫妻團聚,還不如說為了吃上商品糧,更不如說為了子女入商品糧籍。要不,誰舍得家。你發(fā)什么火?你發(fā)誰的火?你的家屬咋不來?她不怕旱澇,她有商品糧吃,她那里有柏油馬路,有魚米之鄉(xiāng),有河蚌珍珠之鄉(xiāng)。這塊古老而遼闊的鹽堿地,只生長泡桐樹,容納不下她那樣的金枝玉葉。缺氧,缺水,洗衣裳肥皂都不起泡沫。別看你干得歡,你也怕回不了你那個金窩。不信?你叫她來吧!
別看女人們真厲害,批評也未必公道,她們都是糯米心腸,粘乎乎軟綿綿的。李雅妮臨時來隊,她們都來勸她,小李遷來吧,團長又帶兵,又不會照顧自己,怪可憐的(這詞兒!)。李雅妮帶點兒南方城市閨秀的派頭,不過說話還算襟懷坦白。這地方風(fēng)大沙多,呼吸都困難,我來干啥事體。我可憐他,誰來可憐我。生兩個孩子,都不回家來看看,小武小臏都叫我一人帶,人家還以為尿布是香的呢。當(dāng)團長的有警衛(wèi)員前呼后擁。官迷,家也不要了。她明明知道團長每天僅僅接受警衛(wèi)班恩賜的開水,少則兩瓶,多則四瓶,卻偏要把話朝另一邊說。
你不來拉倒。團長忿忿然地想。沒有你李雅妮參預(yù)我的生活,我學(xué)會運籌學(xué)洗衣,優(yōu)選法洗被子。擦皮鞋的吸收過程壓縮到五分鐘以下,而不會受到任何干預(yù)。這叫速成法。
如果他的李雅妮不是這位李雅妮,而是鄉(xiāng)下拖兒帶女的李雅妮,也許早來了。團長有時就這么胡思亂想。他羨慕政委有位賢內(nèi)助,就在藥廠上班。鄉(xiāng)下的李雅妮們來多了也不好安置,部隊專門辦所藥廠,現(xiàn)在又移交給地方,以便解決招工指標問題。何必要當(dāng)牛郎織女,心掛兩頭呢。別守這個金窩了吧,跟我走吧,你要真不跟我走的話,就……
“你就得了吧。我跟你走——誰聽你指揮?”
團長一聲口令,可以指揮四位數(shù)的人馬。說“人馬”決不是含糊其詞,全團軍馬聽到他的口令,也會一齊動作,準確無誤??伤椭笓]不動她一個人。在四位數(shù)面前,他站有站相,坐有坐相,象個堂堂一表的指揮員。到了李雅妮面前哪,他不過是個服從命令聽指揮的戰(zhàn)斗員而已。
半夜里,大武要撒尿,叫媽媽。
“叫爸爸!”
爸爸還在酣夢中。任何一個戰(zhàn)斗信號都能引起他機敏的反應(yīng),大腦皮層惟獨沒有建立孩子撒尿的警戒點。他被拽起來。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三百三十五天是我半夜起來抱孩子撒尿,你只有三十天,占十二分之一還弱,當(dāng)爸爸的也得體驗體驗生活嘛。”
有道理。精確的數(shù)字最能說明問題。沒說的了,乖乖起來體驗生活吧。
“爸爸,我要喝茶?!毙∧溡矔垓v他。
“扯淡,半夜里喝什么茶哪?”
不,要喝。要爸爸給,不要媽媽給。香些,甜些。又是三百六十五,三百三十五,精確的數(shù)字最能說明問題。當(dāng)爸爸的,也要體驗體驗生活。
這些都不在話下。最痛苦的體驗是休假三十天不許抽煙,偷著抽也不行。協(xié)議上有:防毒面具和三不準。首先使用三不準武器的是李雅妮,并且實行了經(jīng)濟封鎖。
在收到這張國內(nèi)包裹詳情單的八個月前,他休假三十天。第三天頭上,就爆發(fā)了一場聲勢空前的糾葛。一個說,你跟我去。一個說,你得早點回來。你有你的十條道理,她有她的一百個實際。不要以為你年輕,不滿三十歲就當(dāng)了團長,有一套,你孫武孫臏巴頓拿破侖那一套不行。我就聽說哪個部隊的一個團長,他當(dāng)鄉(xiāng)農(nóng)會主席帶頭報名參軍,結(jié)婚才幾個月。雄糾糾,氣昂昂,跨過鴨綠江。和你一樣,老婆生孩子不回家。三十年過去了,老婆孩子都帶去了,轉(zhuǎn)業(yè)回不了原籍。我聽說部隊只好派我們市里某某的孩子回來,他不回來就沒有地方安置,他一回來就有安置的地方了。你別給講軍人的美學(xué)。社會不是軍營,不是你的直線加方塊。你一天到晚直線加方塊,直來直去。那年為了分房,叫你去活動活動,把東西塞進你的書包里,你到了人家家里硬是拿不出來,半路上撂給小姨家的孩子吃,你說你是不是個人吧。人家四五十元一個月的工人,家里什么沒有?立柜、沙發(fā)、酒柜、快巴落地式,這落地式那獎金再加上什么雜七雜八都加在一起不比你當(dāng)個團長差……
“李雅妮,你再嘀嘀呱呱,講這些登不了大雅之堂的事情,我就走?!?/p>
“你走吧,要走現(xiàn)在就走。”
這么一逗,就不同于使用“三不準”武器了。將有將氣,帥有帥氣,團長也有團長的氣概。說走就走,一刀兩斷,各奔前程。
說走也沒有那么容易。他的一套行頭都鎖在箱子里。李雅妮不給他鑰匙。他先翻床墊四個角,又搜索平柜四個抽斗,回頭又翻床墊。李雅妮站在一旁,漸漸傻了眼,沮喪了,警惕地注視著枕頭,準備隨時撲過去抓住鑰匙。團長從小工具箱里翻出一把老虎鉗,發(fā)出了最后警告:你不把鑰匙交出來,我就撬鎖啦!說時遲,那時快,李雅妮一下?lián)湓趫F長身上,緊緊抱住不放,痛哭失聲。
“你再嘀嘀呱呱我就走?!?/p>
“我……”
“你怎么哪?”
“我不嘀嘀呱呱了?!?/p>
時機對團長顯然有利,做得也太過分了。于是又達成一個討價還價的協(xié)議。一方保證信守不再提解甲歸來之事,但決不南家北遷,這是個人自由,正當(dāng)?shù)拿裰鳈?quán)利,另一方不得以任何理由進行干預(yù)。另一方也作了相應(yīng)的讓步。鑒于李雅妮同志有種種困難,可繼續(xù)堅守根據(jù)地。但仍寄于殷切期望,早去歡迎,遲去也歡迎。
生活又笑了,又甜了。
“告訴你吧,鑰匙就在枕頭下面,我就不朝那里搜。你沒給我發(fā)路費,我怎么走?”
“你還是軍人,你就會欺負女同志,你就會騙人家?!?/p>
兩只拳頭落在團長寬闊的肩膀上,象雨點兒一般,滴滴答答。
團長聳聳肩膀,果然就有一陣雨滴滴答答灑過來,他伸開袖頭一看,已經(jīng)印上一圈圈濕斑,地面也布滿了濕斑。他又產(chǎn)生了錯覺。天空還是霧蒙蒙的,太陽還是象月亮一樣柔和,沒有下雨。原來是樹冠的枝條上,骨朵兒上,也墜滿了冰珠,一道兒融化成水珠,一道兒跌落下來。接著不停地跌落,象是雨。早上新聞廣播報告,今天是正月二十八日。他看了看表,8點43分。這個數(shù)據(jù)又儲存在大腦里。
又拐過一個直角,踏上東西主干道了,雨也更大了。道路兩旁的法國梧桐,枝梢向中央伸展,交織成拱形。再過些日子,這里就是一條用綠色材料被覆的隧道。來吧,親愛的五月,給樹林穿上綠衣。讓我們在小河旁,看紫羅蘭開放。我們是多么愿意,重見那紫羅蘭。他小時候就崇拜莫扎特,神童音樂家。喜愛這首表現(xiàn)孩子們的夢想的歌。直到現(xiàn)在,他還沒有見過紫羅蘭,也許見過了并不認識。他就喜歡這里的泡桐花。滿院的紫色的泡桐花,就是他孩提時代的夢想,就是他心中的紫羅蘭。他投筆從戎,不過是想打打仗,過過癮,等到失去一只手臂或一條腿,就下來寫戰(zhàn)爭小說,寫他自己,當(dāng)保爾·柯察金。
他一直等待著失去一只手臂或一條腿的時機,可是打仗一次也沒輪上他,還碰了個釘子。
端午節(jié)那一天,在連里蹲點的政治處主任給戰(zhàn)士們講愛國詩人屈原。主任品詩有獨到的見解,說《九歌》比《離騷》更好。他啪地站起來:“那么,為什么自古以來只說司馬遷的《史記》是無韻的《離騷》,從來不說是無韻的《九歌》呢?”連報告詞也沒有,就發(fā)言了。主任反問一句:“好吧,你說說《九歌》有多少章?”剛好他查過一本中國文學(xué)史,現(xiàn)買現(xiàn)賣地背誦原文:“一般人以為《九歌》只有九章,其實是十一章。”
好吧,鋒芒畢露,闖禍了。主任當(dāng)天毫不客氣地對連長說,把你們那個不會喊報告詞的小伙子放到我的報道組里去,我到處找這樣的小秀才,他送上門來了。上報道組還打什么仗,還斷什么胳膊腿,不去。好吧,驕傲。選拔干部整整壓了他兩年。
團長出了營門,走上了大街,這里又是一種氣息,又是一種節(jié)奏。他覺得很新鮮。李雅妮那里的生活畫面,在這里復(fù)制,在這里普及。男女青年也手拉手,漫步街頭,但是還不自然。姑娘們打扮得漂亮了。她們?yōu)槊阑覀兊纳钏鞯呐?,?yīng)該得到嘉許,等我們國家富了,可以給她們適當(dāng)補貼,每人每月十元,裝進工資袋里,象糧食補貼副食品補貼一樣,取個名叫精神文明補貼。不能光叫她們自己掏腰包。當(dāng)團長從一對男女青年身邊通過時,女孩子撒開了男孩子的手。這種情形又接連出現(xiàn)。他心里很難受。他覺察自己好象對他們有所驚擾,是皮鞋的音響和節(jié)奏,是手臂的振幅和頻率,還是面目可憎?我不是剛才還在建議發(fā)給你們精神文明補貼嗎。他感到受了委屈。我發(fā)表聲明,我發(fā)出安民告示,你們戀愛,你們追逐,你們手拉著手兒,本團長概不反對。對李雅妮,當(dāng)然應(yīng)該從嚴要求。只給五分鐘,象征性的。
他不自覺地一甩手臂。李雅妮公然在大街上來這么個動作,挽著他的臂,他掙脫了。李雅妮狡猾得很,提前把孩子交給媽媽帶,同他一道上街補補課,補補手拉手這一課。他們戀愛的年月,這一套中斷了,人生一大遺憾。還來得及,補課。沒想到竟然遭到如此粗暴的打擊,眼淚只有往心里流,夜幕降臨了,眼淚又往外面冒。淚水可以融化團長的鐵石心腸,但不能瓦解解放軍。前面是假林蔭道,團長旁顧無人,咬著牙,伸出了手。
“好吧,五分鐘,抓緊時間,超過罰款。”
他受了五分鐘的洋罪,笑著問她:“你說說這有什么意思嘛!”
李雅妮怨氣十足地說:“你懂得啥事體?我再也不跟你說話了,說不清楚?!?/p>
他再一次地最后一次地溫習(xí)了國內(nèi)包裹詳情單上的全部詳情,溫習(xí)了李雅妮的字跡和名字,溫習(xí)了一個“×”字的簡短附言,包裹沉甸甸地落在柜臺上,打破了他的形象思維,他雙手捧起一個碩大的包裹,沉甸甸的,他終于破譯了密碼。那帶著家鄉(xiāng)泥土氣息的包裹,那是沉甸甸的愛,是惡作劇,是你就會騙人家,是十六字經(jīng),一貫正確的方針。那“×”是怨,也是惡作劇,是你懂得啥事體,是我再不跟你說話了,說不清楚。李雅妮,我的確欠下了你的人情債,我用一個軍人的職業(yè)的語言向你許諾,我用事業(yè)和戰(zhàn)斗來償還。我還欠下左鄰右舍的人情債,我饞人家的餃子,你的意思是不是茶葉一家一包呢,你想得真細,不愧為女性。不過,我要悄悄地告訴你,他們這些家的餃子,即使是餡子佐料與你用的質(zhì)量等同,也沒有你的作品鮮美。你應(yīng)該理解一個指揮員的決心,一經(jīng)形成,不可輕易改變,我們的兩個寶貝兒子(我真想親親他們)就懂,不是喜鵲窩也要掏下來看看。難道說我熬過了十多個酷暑寒冬,就是為了一個溫暖的金窩?野營路上,我們不驚擾房東和你們李雅妮,在雞窩邊,在牛圈里,在麥秸和玉米稈上宿營,是為了一個溫暖的金窩?請允許我接受一次戰(zhàn)爭的檢驗吧,看看我有多少實際意義,看看我能不能指揮四位數(shù),打幾個闊闊氣氣的仗。我們這兒有位排長,是剛從學(xué)校分配來的戰(zhàn)斗骨干,他打完仗就住學(xué)校,沒回過家。這次他媽媽來看兒子。媽媽問兒子,打仗怕不怕。兒子說,不怕,看到戰(zhàn)友倒下去了,我橫下一條心,沖!兒子又問,娘,你怕不怕?媽媽說,怕啥,千家萬戶的孩子都在沖,我在家一個勁兒對你們喊,沖,沖,沖!大娘見了我,驕傲地說,我兒子當(dāng)了五年兵,去兩年就打了一仗,人家當(dāng)十五年兵還沒打過一回仗呢。我的心被蜇了一下,臉上火辣辣的。
李雅妮,讓我們雙方遵守協(xié)議吧!
團長幾乎要呼喊出聲來。
他又回到直線和方塊中間。霧消散了。視野里每一根線條都那么清晰,那么明朗。他決定大搖大擺地從宿舍門前通過。誰家有餃子,只要叫一聲,毫不客氣。吃得飽飽的,品品茶,幫助消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