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蒙
你問我在地球的那一面,在遠(yuǎn)隔大洋的美國的四個多月的所見所聞所感嗎?
摩天樓一個挨著一個,巨大的褐黑色的玻璃上映射出五顏六色的廣告,穿梭來往的汽車,魔術(shù)般變幻閃爍的霓虹燈,和穿戴打扮各異其趣的來自世界各個角落的游客。新鮮嗎?有點(diǎn)。闊綽嗎?當(dāng)然闊。投上一瞥倒是有趣的,就象坐在家里,看電視熒光屏上顯現(xiàn)出來的“西洋景”一樣。然而,請原諒,我并不想再多看它一眼,它是它,我是我。那真正牽動著我的情思,縈繞著我的夢魂的,仍然是我的祖國的土房子,木房子,四合院和每個家庭只有三十來平方米的新蓋的公寓樓。
我們窮嗎?當(dāng)然窮。但是我愛新疆伊犁的住在小小的土房子里的維吾爾族農(nóng)民的智慧和善良。我愛林區(qū)住在木房子里的伐木工人的汗水和體力。我體會到在落實(shí)政策以后,回到自己的小四合院的教授和專家的歡欣。我也看到過那遷入新樓的職工們的喜氣洋洋的眼神。我祝禱著的是,總有一天,我們的房屋建筑也會“起飛”,我們的子孫后代將會有比現(xiàn)在好得多的辦公樓和住房。
高聳入云的摩天樓啊,你能告訴我的是什么呢?建筑材料的革新和建筑技術(shù)的高超嗎?物價的飛漲和財團(tuán)的利潤嗎?地下鐵道的骯臟和混亂嗎?真正的、虛假的、抑或是畸形的繁榮嗎?不論怎樣,祝那些生活在你的反光和陰森森的黑影下面的普通人快活!再會吧,總有一天,我們的十億人會把我們的城市建設(shè)得比你強(qiáng)!
酒杯碰著酒杯,菜盤疊著菜盤,主人殷勤慷慨,服務(wù)員周到有禮,豪華的飯館里不但有古色古香的燈盞,冬夏長青的觀賞植物,而且有被雇傭的老鋼琴師的助興的鋼琴演奏……美酒、佳肴、盛情、友誼的話語,令人眼花繚亂……高興嗎?高興。熱情的招待是因?yàn)槲襾碜詡ゴ蟮闹袊?。歷史悠久,地大物博,人口眾多……所有這些,你可以從美國朋友、從華僑、從飯店的招待……從每個人的眼神和對待上得到印證。甚至那些對中國懷有偏見甚至敵意的人,聽到我們來自北京的時候,他也會若有所動。過去也有許多中國人來到美國,修鐵路,做苦工,開飯館,開洗衣店,流浪……走路都低著頭。只是在新中國成立以后,只是在中國人民站起來了以后,他們才挺直了腰桿子。正是在國外,我才感到了作為新中國的一個公民,作為近百年來前仆后繼地奮斗著的中國人當(dāng)中的一個的分量。我們不是無足輕重的,十億人和我們在一起。
紐約聯(lián)合國大廈前各國國旗迎風(fēng)飄揚(yáng),當(dāng)我們找到我們的五星紅旗的時候,禁不住歡呼跳躍。華盛頓的國會圖書館藏書三千萬種,當(dāng)我們看到中國的圖書的時候分外親切。芝加哥博物館里各種文物琳瑯滿目,當(dāng)我們看到中國文物的時候,真是又喜又憂。喜的是我國的古代文化到處給我們增加光彩,憂憤的是近百年來我們落后挨打,被盜竊,被掠奪,珍貴文物散失世界各地……終于,誰也不敢再欺負(fù)我們了,三座大山推倒了,誰知道又有那么多曲折和考驗(yàn)……
中國,我的中國!你窮,你是我的,讓我們一起受窮,一起奮斗,改變這個窮吧!為什么窮字注定要寫在中國人頭上?中國,我的中國!你光榮,這是我的光榮。但你也發(fā)生了許多叫仇者快親者痛的事,這也是我的痛苦。
但是,在海外,我要驕傲地大聲宣告:我是一個堂堂的中國人!
你看過聶華苓的《桑青與桃紅》嗎?你看過於梨華的《又見棕櫚、又見棕櫚》嗎?你當(dāng)多少體味到一點(diǎn)流落在美國的中國血統(tǒng)的知識分子的痛苦。今天,在北京,我又收到了來自波士頓的一位華裔作家的信,她說:“臨走前夕,你說的一番話,令我十分感動。在海外從事寫作,精神上有‘文化浪子之感……”
臨別前夕,我說了些什么呢?
我說:“你明年(即81年)就要到北京去了,歡迎你到我家去玩。你也許會驚奇我住的房屋是那么狹小……但是,我要告訴你,我覺得現(xiàn)在的中國作家是世界上最幸福的。我們和人民站在一起,我們的文學(xué)是嚴(yán)肅的、崇高的文學(xué),我們不受商業(yè)的壓力,我們不需要為了賣錢而寫那些庸俗低級的東西。只說一點(diǎn),我們常常收到成十上百的、甚至是成百上千的讀者來信。讀者和我們談心,討論,共同探求真理,甚至有的讀者把他們的秘密告訴他們所信賴、所喜愛的作家,請求作家的指點(diǎn)。我們雖然沒有許多提供物質(zhì)享受的財產(chǎn),但是我們擁有對于一個作家最寶貴的東西:那就是最多的讀者和讀者的最多的愛!”
波士頓的這位朋友說:“這在美國是根本不可能的,不論發(fā)表什么作品都象石沉大海!”她又驚嘆說,“□,你們簡直是天之驕子!”
中國,我的母親!正是在遠(yuǎn)離你幾萬里的大西洋與太平洋的彼岸,我時時想著你,緊緊靠著你,深深戀著你!不論是墨西哥的披肩,英格蘭的領(lǐng)帶,美國中西部的牛仔褲和法蘭西的女裙,都促使我對你的素樸的中山服、對襟小棉襖和圓領(lǐng)的白襯衫更加思念。也許這些衣服還不夠精美,但是穿著這些單調(diào)的服裝的人和我同命運(yùn),共甘苦,心連著心。不論是標(biāo)準(zhǔn)的、紳式風(fēng)度的牛津音,粗獷豪放的西海岸口音和被黑人發(fā)展變化的英語,也不論我學(xué)英語學(xué)得多么起勁,可我的思想,我的感情,我的喜怒哀樂和細(xì)致入微的意識的波流,仍然只能夠用微妙而又清晰,豐富而又簡潔的漢語表達(dá)。當(dāng)回到祖國,聽到周圍的人都說中國話的時候,我的感覺大概和一條從沙岸上跳回到大海里的魚的感覺一樣。不論是寬廣的密西西比河,漫長的密蘇里河,丹佛地區(qū)的埃爾伯特山和古老的加里福尼亞紅杉林,它們只能使我更加思念奔流萬里的黃河和長江,天山的云杉和大興安嶺的原始森林。一條河,一座山,一株樹,只有凝聚著你,你的祖先和后輩,你的戰(zhàn)友和親人的血和汗,淚和夢的時候,這河山、這草木才是活的,才是刻骨銘心的與珍貴的。
美國有許多歌曲。獲得金像獎的歌星,高唱著《阿列露亞》贊美圣母和耶穌的圣誕節(jié)歌曲,震耳欲聾的“搖滾樂”和山歌風(fēng)味的西部民歌……但是,只有當(dāng)我們踏上了祖國的土地,當(dāng)我們登上了從廣州開往北京的火車的時候,我們才聽到了清新、明朗、健康而又質(zhì)樸的中國歌曲、中國樂曲。我的心一下子落到了實(shí)處。旅途的興奮和疲勞,新大陸的風(fēng)光的五花八門的印象,終于讓位于一種歸來的勝利感和歡欣。
中國,我的祖國,我天天想著你,夜夜念著你,卻不知從哪里寫起。我的所愛,我的所恨,所哭,所笑,我的斗爭、勞作、委屈、追求、失望和新的永遠(yuǎn)不會磨滅的希望都在你這里!在依阿華的玉米田里,在紐約的國際貿(mào)易大廈,在費(fèi)城的市政廳旁和在洛杉磯的好萊塢大街,我每分每秒都感到你的巨大,你的光榮,你的落伍和你的奮起直追。做一個中國人是艱難的,艱難鍛煉了我們,我們從來也沒有怕過艱難。做一個中國人也是幸福的,我們正處在轉(zhuǎn)折的關(guān)頭,我們正創(chuàng)造中華歷史的新的篇頁。我們總有一天讓全世界認(rèn)識中國人。所有的這一切,好的和不好的,可喜的和可悲的,焦灼的期待和始終不渝的愿望,都屬于中國,也都是我的,都和我息息相關(guān)。我愿意為你而獻(xiàn)身,我愿意為你經(jīng)受一個又一個的考驗(yàn),只要你強(qiáng)大,只要你富足,只要你以嶄新的面貌屹立在東方,只要你的無數(shù)兒女挺起胸膛,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