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長篇小說《我們這一代年輕人》《風凜冽》《蹉跎歲月》相繼出版后,好幾百封讀者來信從祖國各地轉到我所生活的深山峽谷里來。熱心于文學的男女青年們常在信中問我:你是怎樣學習的?怎樣才能成為一個作家?由于各種原因,絕大多數(shù)來信我都沒有答復,心中總象是欠著一筆債那樣不踏實。感謝《中國青年》雜志給我提供了這么一次機會,可以使我和大家談談心,把我學習寫作的經(jīng)歷和點滴體會作一個簡單匯報。
我學習創(chuàng)作,是在遠離上海五千里的貴州偏僻山區(qū)插隊落戶時開始的。初次下鄉(xiāng),壯麗的山川河谷,山鄉(xiāng)的風土人情,和上海絕然不同的生活環(huán)境,世代居住在偏遠村寨的各種各樣人物的命運,象磁石般深深吸引了我,萌發(fā)了我表現(xiàn)他們的激情。尤其是修建湘黔鐵路的兩年間,我生活在苗族聚居的清水江兩岸,接觸了許多少數(shù)民族同胞,在共同的勞動和生活中,接觸到他們的風俗習慣,整天處在頗具特色的異域風光中,充滿了新奇感,更使我激發(fā)起學習創(chuàng)作的愿望。
在插隊落戶的集體戶茅屋中,在鐵路工地的蘆席工棚里,我抽工閑、工余、清晨、夜里的時間,開始了學習創(chuàng)作的生活。白天的勞動是累人的,挑擔爬坡,扛抬鋤薅;日常生活是艱苦的,天天吃蔬菜蘸辣椒水;學習創(chuàng)作更是困難重重。趕場天,別人去趕場,我躲在屋里讀書寫作;下雨天不出工,屋里亂糟糟的,我找個安靜處去寫;晚上,我以床鋪當桌子,坐在小凳子上,點一盞自制的小油燈寫,油燈搖曳的火苗,把我的蚊帳熏得鍋底般黑;清晨,我就搬個小凳,到茅屋的后屋檐下,拿一塊搓衣板擱在膝蓋上寫。貴州山鄉(xiāng)的農(nóng)閑時節(jié),出工很晚,我就起個大早,到村寨外山頭上的古廟里去寫,那兒只有破敗的四壁和缺胳膊斷腿的桌椅陪伴我,沒有半點干擾……
可誰能想到,就在這么艱苦的環(huán)境里寫出的《春耕》等三部長篇小說稿,都被出版社退了回來。這三本書稿里,有我的心血,有我的追求?。∥铱粗妹糜眠@些廢稿點火生爐子,心里有說不出的失望和難過。不過我還是默默地忍受下來了。我沒對任何人說過受到的挫折,一來是我要面子,我有自尊心;二來我牢記著“失敗是成功之母”這句人人皆知的俗話。即使在收到退稿的那一天,我也沒有停止過練習寫作。我相信我要從失敗中邁出步子去。我自知文化水平低,我一個外地人學當?shù)卦捨兜揽偛粚Γ业膭?chuàng)作還帶有很大的盲目性,我一定要干下去!
我在反省著、思索著、追求著,把目光轉回到我生活的寨子、我天天接觸的人身上。我開始留神老農(nóng)們嘴里的俗話諺語,婦女們的談心、說笑,寨鄰鄉(xiāng)親間的關系和交往。我隨身帶著一個小本子,記錄山鄉(xiāng)的地理環(huán)境、房屋結構、坡上長的是什么樹,林子里叫的是什么鳥,河里出產(chǎn)什么魚,婚喪嫁取時為啥要按一定的規(guī)矩辦,當?shù)亓鱾髦裁疵窀?,苗家“游方”“搖馬郎”時男女間唱些什么,解放前這一帶的山嶺河谷是什么樣的……漸漸地,村寨上、山鄉(xiāng)里的一切,草木、雀鳥、山嶺、田土、泉水、河道、界石、野果子,都變得親近起來。山寨人民的家史、個性也時常在腦際閃現(xiàn),我感到生活體驗正在日益厚實和豐富,對生活的認識也一天比一天清晰起來。同時,針對自己寫作時的弱點,我下決心找出一些名著來,一本一本地細讀,一章一章地做讀書筆記,搞通這些書的總體結構。在這么讀了幾十本書之后,我自己再構思起來,就不那么雜亂無章、線索不清,而能夠比較順當?shù)乩砬迦宋锼枷朊}絡,把幾條交錯的情節(jié)線有機地組合,并寫作人物分析和小傳。
嗨,怪得很,當我對生活有了進一步認識的時候,當我對長篇小說的結構、寫法有了初步了解以后,我就沒花費多大的勁,寫出了《高高的苗嶺》的草稿。差不多同時,由于我熬夜寫東西,睡得很晚,我住的破茅屋緊挨著集體的保管室,極偶然地發(fā)現(xiàn)隊上有個人在偷集體的黃豆,我揭發(fā)了他。受到這件事的啟示,我花了一星期,寫下了《深夜馬蹄聲》的草稿。在寫作了這兩個中篇草稿以后,我又寫下了長篇小說《巖鷹》的草稿。這三本書在出版社編輯和領導的幫助指導下,陸續(xù)出版了。
這時,我滿以為找到了創(chuàng)作的路子,信心百倍,準備照著這條路子,繼續(xù)寫下去。我甚至擬定了反映民族之間交往關系的長篇小說《血與火》的提綱,寫出了人物分析。就在我要動筆寫的時候,文學界的前輩、昔日的同學和親近的朋友,讀了我出版的一些東西,直率地指出,你的作品不能令人深長思之,即使出了書,也只是一個不高明的作家。尖銳的批評,引起我思想上的極大震動。震動之余,我又陷入了苦惱的思索和探求。在重新回顧走過的道路,探索作品思想性的同時,我對前幾個作品的寫作也進行了總結。比如說,我寫的知識青年形象比其他形象來得厚實和生動,這是因為我也是知識青年,對有關生活和人物更為熟悉。又比如說,在寫作時,勉強把我喜歡的東西安排進故事中,效果常常不好,因為這時就容易忽略了情節(jié)發(fā)展和人物性格的邏輯,等等。思索和總結使我仿佛站到一個新的高度,我們這一代人的命運引起了我的興趣,一個個同齡人的形象在我眼前掠過,我在本子上很自然地寫下了《我們這一代年輕人》的題目。接著,同樣反映知識青年的生活和命運的長篇小說《風凜冽》《蹉跎歲月》的構思,隨著《我們這一代年輕人》的寫作,也開始在我的心里萌動。
我體會到,在一個人的文學道路上,總是會遇到各種各樣的挫折。在挫折面前,一是要始終保持“韌性”,不低頭,不屈服;二是要不斷地總結經(jīng)驗教訓。總結對提高來說,是墊基的石頭。這樣,就一定能夠戰(zhàn)勝困難,不斷進步,朝著理想的目標前進。過去,我是這樣做著開始了我的創(chuàng)作道路的,今后,我還要繼續(xù)做下去,爭取向養(yǎng)育我的人民奉獻出更多更好的作品?!踩詢烧Z〕
葉辛,上海市人。1969年春到貴州省修文縣插隊落戶。從1969年至1977年,當過農(nóng)民,鐵路民工,化肥廠工人。1977年5月發(fā)表處女作《高高的苗嶺》,以后陸續(xù)發(fā)表了中篇小說《深夜馬蹄聲》《峽谷烽煙》,長篇小說《巖鷹》《我們這一代年輕人》《風凜冽》《蹉跪歲月》和電影文學劇本《火娃》(與謝飛合作,并已拍成影片公映),以及短篇小說、散文、評論等十幾篇。1979年調入貴州省作家協(xié)會從事專業(yè)創(chuàng)作,1980年6月加入中國作家協(xié)會。
葉辛同志是在偏僻的貴州山村開始他的文學道路的。這道路就象崎嶇的山間小道,艱難而又曲折。在挫折面前,他頑強執(zhí)著地不斷墊基,不斷提高,不斷攀登,終于做出了成績。這一點,對于我們的文學青年朋友,或許能有所啟發(fā)吧。
-—編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