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的電影

梅　朵

一

我忽然有一種奇怪的想法，是不是我們那些為革命獻身的青年戰(zhàn)士的靈魂已經(jīng)飛上了天空，變成了一顆顆星星？

是的，他們就是一顆顆星星！他們短促的一生就象星光一樣燦爛，他們的生命不滅，他們還要用他們的光照亮我們。

我覺得在人類的歷史長河中，布滿了美麗的星星；一個時代，一個時代，都要把自己的精英送上天空。而我們的時代，更是精英輩出；我們時代的精英，更是光芒四射。

不是這樣嗎？難道有哪一個時代，能夠和我們無產階級革命時代的精英相比，這樣富于自我犧牲精神，人性在他們身上得到這樣的升華？

應該說，這是無產階級的驕傲，這是我們時代的驕傲。

我想，我們的作者絕不僅僅因為這些十八歲的青年戰(zhàn)士們曾經(jīng)和他在同一條戰(zhàn)壕中生活，只是為了抒發(fā)他個人的思念；他是在抒寫無產階級的驕傲！抒寫我們時代的驕傲！他是為了讓這一顆顆星星永久在后繼者的心中閃耀，在歷史的長河中發(fā)光。

當我們在更深夜靜的時刻仰望星空，在我們的眼前出現(xiàn)一個個在淮海戰(zhàn)役的戰(zhàn)斗中前仆后繼、視死如歸的青年戰(zhàn)士們的面影時，我們的心胸能夠平靜嗎？我們的淚水能夠抑止嗎？我們的作者絕不是簡單地為了讓我們不要忘記過去，而是熱烈地要求我們：讓青年戰(zhàn)士們的忘我的共產主義精神、人性的升華，在我們身上更加發(fā)揚光大??！是為了讓我們心中的火，燒得更加旺盛??！

我說《今夜星光燦爛》那一點點星光，正是一團團熊熊烈火。

二

我們的作者白樺是詩人，他總是要用詩人的眼光來觀照生活。但每個詩人走過的道路不同，白樺同志則是和他的作品的主人公一同在炮火中誕生的詩人，這就使他能夠成為一個善于體驗那個詩的時代，和那些以自己生命寫詩的年青戰(zhàn)士的詩情詩意的詩人。

幾乎可以這樣說，他不僅在戰(zhàn)士和坦克車進行頑強的搏斗中，在戰(zhàn)士拉開手榴彈的引線與敵人共死的瞬息中，看到了詩，看到了戰(zhàn)士的詩的心靈，而且在戰(zhàn)士顯現(xiàn)于炮火的嚴峻的目光中，在戰(zhàn)士休息于掩蔽部時的純樸的笑容中，也看到了詩，看到了戰(zhàn)士的詩的心靈。于是使我覺得：他隨時隨地摘取那生活的片段、戰(zhàn)士們的一言一行，都會成為閃光的詩篇。

這里，就只是幾個普通的青年戰(zhàn)士，他們是我們在連隊里?？梢姷降耐ㄓ崋T、文書、司號、電話員……，他們一個個都是剛過十八歲，一個個都是剛剛參加革命隊伍，他們沒有什么驚心動魄的英雄經(jīng)歷可以回敘，也沒有什么雄才大略、能言善辯的突出性格可以書寫。他們是平凡而又平凡的人。但是，一旦他們投進了革命的烘爐，卷進了時代的風暴，他們也就一個個成為火苗，成為雄鷹，一個個成為詩人，變得容光煥發(fā)了！我們的作者正是抓住了人物的這個特點，于是寫出了這一個個平凡而又不平凡的英雄性格，表現(xiàn)了孕育他們英雄性格的這個偉大時代的精神風貌。

在這些十八歲的青年戰(zhàn)士身上，當然都帶著他們的稚氣和單純?，F(xiàn)在，這種稚氣和單純則突出地成為他們一心為革命立功的堅定愿望，成為他們在困難面前無所畏懼的頑強性格；在他們心中，再也沒有死亡的恐懼，而只有奪取勝利的喜悅。他們?yōu)槔硐胗掠讷I身的精神，成為他們跨越生死界線的不可戰(zhàn)勝的力量。

既然我們的作者這樣熟知這些十八歲青年戰(zhàn)士的靈魂，他也就不需要濃筆渲染，只需要幾筆素描，就能使人物形神兼?zhèn)淞恕?/p>

十八歲的通訊員小郭，還是一個熱中于捕捉和喂養(yǎng)麻雀的大孩子，但是這種孩子式的頑皮，在和敵人坦克的搏斗中，卻成為機智、勇猛和頑強的性格表現(xiàn)。

十八歲的電話員小于，在他救下的農村姑娘玉香的真摯的愛情面前，他是那樣冷淡、嚴肅，但他不是因為害羞、靦腆，而是因為他不能讓自己分心，他要讓自己的愛全部無私地獻給革命理想，因此，為了消滅敵人，他也就毫不猶豫地拉起了捆綁在自己身上的手榴彈的引線，與敵人同歸于盡?！?/p>

難道還需要多所說明，這一個個帶著我們時代特點的英雄，不是已經(jīng)性格鮮明地站在我們的面前。他們象一團火焰似的性格，不是已經(jīng)在我們心中點燃起一片火海。難道因為他們倒了下去，我們就會退卻；難道因為他們勇于犧牲，我們心中的火就會熄滅？

我們在《今夜星光燦爛》中，難道可以找到任何絕望感傷的情緒？可以找到任何根據(jù)，說它是在宣揚戰(zhàn)爭殘酷？

是的，我們看著他們一個個倒了下去，但是我們看到的是他們的平靜面容；我們被深深激動的，是他們從這平靜面容中所表現(xiàn)出來的死得其所的決心。這里，死亡的暗影被驅散了，勝利的樂曲響徹星空。它既悲壯，但又樂觀，它是一首英雄的詩！

三

為什么我們的戰(zhàn)士能前仆后繼、視死如歸呢？這本不用多作解釋，因為我們整個革命隊伍是被理想的光所照耀；這是一支被新的同志關系結合起來的隊伍。農村姑娘楊玉香的道路，正是很多革命戰(zhàn)士所走過的道路。寫楊玉香、寫楊玉香的覺醒，是為了讓我們更清楚地看到戰(zhàn)士們勇于斗爭的力量源泉。

楊玉香在舊社會被迫走投無路，看不到任何生的希望，只有以死解脫自己，而革命使她絕路逢生，從此把自己的命運和革命結合在一起。這是帶有普遍意義的生活經(jīng)歷。但是《今夜星光燦爛》寫楊玉香的道路，卻并未終止于此，而是更加著重的寫她從此看到了人與人的新的關系?！巴尽边@兩個字，使她如從黑暗中看到了光明，從絕望中看到了理想；她的心扉打開了，她敢于幻想了，她敢于編織美麗的夢景了，她的心中充滿了詩意了！

她過去不可能幻想徹底摧毀蔣家王朝，而現(xiàn)在她能夠了；她過去不可能夢想同志們?yōu)樗才呕槎Y，而現(xiàn)在她能夠了。也因為她變化了、成長了，她才能頂住一切個人的悲痛而變得十分堅強了。我們的戰(zhàn)士，不也正是因為他們處于新的人與人的關系中，有了理想，敢于幻想，能于夢想，所以才變得所向無敵嗎？我們的作者，因為這樣地寫楊玉香，著重地寫人與人的新的同志關系，也就使這個人物的意義和作品的意義加深了、擴大了。

對于楊玉香這個人物，她之敢于幻想，能于夢想，正是她的性格的有機構成部分，如果割棄了，必將嚴重損壞這個藝術形象的完整性。而且，她這樣幻想、這樣夢想，也才合乎她的經(jīng)歷、合乎她的身份、合乎她的思想。不是嗎？她所常?？吹降氖菑R堂里的鬼神，因此她把蔣家王朝幻想成這種泥塑，加以摧枯拉朽地打倒摧毀，也才是十分自然的。她所能接觸到的、或者通過社戲所能看到的美麗的婚姻儀式，也只能是那種鳳冠霞帔、吹吹打打的熱鬧景象，因此她把自己未來的幸福的婚姻，夢想成由自己的同志來進行這樣的安排，也才是十分當然的，這里不應該引起任何誤解。

如果一定要離開人物的具體的規(guī)定情景，離開人物獨特的生活經(jīng)歷，而把楊玉香的夢中婚禮，說成是對地主生活的追求，其結果，就必然從根本上否定楊玉香這個人物；把這個從苦水里泡大的、把自己的命運和革命結合在一起的、和因為接觸到新的人與人的關系而看到了自己理想生活的人，歪曲成滿腦子充滿奴才思想的丑角。

這當然不是楊玉香，既不是作品中的楊玉香，也不是生活中的楊玉香，楊玉香是一個有理想的革命者，她既會幻想，也會夢想，為此她的生命才充滿詩意。

我們的創(chuàng)作者這樣抒寫楊玉香，正說明他們懂得生活，也懂得藝術；他們讓楊玉香走了一條她自己的路。

四

看完了《今夜星光燦爛》，很明顯，它給我留下了一個深刻的印象，就是它既沒有一個通常習慣采用的戲劇結構，也沒有一個完整的前后呼應的故事。它既不依靠人物的性格發(fā)展，也不依靠人物離奇的命運。這里，主要是幾個戰(zhàn)爭生活的片段、幾個雖然個性鮮明但只是以素描的線條勾畫出來的人物，它沒有通常電影所具有的形式特點，也就是說，它與眾有所不同。那么，它憑借什么激動我們呢？我認為：那就是創(chuàng)作者的全部力量集中于揭示那個時代的詩意、革命戰(zhàn)爭的詩意、戰(zhàn)士們心靈的詩意。我?guī)缀跸胝f，這是一部詩的電影；它是以它的詩意在吸引、激動我們。

顯然，我說它是一部詩的電影，并不是說它象有些外國電影家所倡導的是一種主觀情緒的表現(xiàn)，而只是說它更加致力于表現(xiàn)蘊藏于我們生活中的詩意、人物心靈中的詩意?？赐觌娪?，在你心中深深掀起波瀾的就是這樣的詩意。

最初《今夜星光燦爛》是舞臺劇本，是不是因為作者感覺到：用電影形式來表現(xiàn)這種詩意更有力量？確實，打破舞臺框框，讓人物在大炮的轟鳴和閃光中活動，讓滿天星斗照耀著在戰(zhàn)壕中戰(zhàn)士們的嚴峻的面容，讓鏡頭對準被大炮掀起的泥土蓋滿全身的戰(zhàn)士的眼睛……是更能表現(xiàn)這個詩的特點的，是更能抒寫詩的氣氛、詩的意境的。而導演謝鐵驪同志則更是深深地把握了電影劇本的這個特點，大大地發(fā)揮了電影劇本的這個特點的。如果說，作者是用筆在寫詩，那么，我們的導演是運用電影的一切手段、表現(xiàn)潛力在銀幕上寫詩了！

如果導演不是全力以赴挖掘這些戰(zhàn)爭生活片段和這些人物內心的詩意，使它形成一條發(fā)光的詩的流，在銀幕上顫動，使我們沉浸在它的中間，那么電影顯然會出現(xiàn)沉悶和呆滯，會導致失敗。

我們會永久記得這樣的片段：在戰(zhàn)斗的間隙中，連隊戰(zhàn)士列隊等待司令員的檢閱。很多戰(zhàn)士犧牲了，連長也犧牲了，他留下了一只掛表，那是一只可以讓他看準時間、發(fā)起沖鋒的掛表。遠處似乎還有炮的轟鳴、還有炮火的閃光，每個戰(zhàn)士臉上還有煙塵，炯炯的目光中還留著怒火，天空的遠處則有著星星閃動……這是一個在戰(zhàn)爭中我們?？梢姷降膱雒?。而我們的導演卻把它在銀幕上寫成了一段悲壯的詩。

謝鐵驪同志當年是小鬼，是在戰(zhàn)爭中滾大的，是貼著戰(zhàn)士的心長大的，他能真正感觸那個時代的脈搏，因此他能在銀幕上寫出這首英雄的詩。

難道還必要在結尾時銀幕上出現(xiàn)軍隊列隊前進的步伐嗎？影片的每個鏡頭不都響徹著我們英雄的步伐，在鼓舞我們前進嗎？

如果說，影片還有什么不足之處，那就是有些人物的描寫還一般化，特別是對敵人的刻劃缺乏個性，和整個影片的風格不能調和。當然，重要的是影片《今夜星光燦爛》提供了我們一個很好的例證：那就是電影是一個廣闊的世界，它提供給我們進行探索的無限的天地。但是，首先必須建立在豐富的生活基地上，而不是脫離生活進行編造。《今夜星光燦爛》所以富有特色、在銀幕上寫成了一部詩的電影，就因為它為我們抒寫了我們時代的生活的詩意、我們革命戰(zhàn)爭生活的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