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春天

昊　澄

即使在北方久住的人，也每每以春天多風為苦。嚴冬過去，天氣漸暖，春光明媚，風和日麗的時候來了，而陣風刮來，不免使人大掃其興。有時甚至刮得塵沙蔽天，連太陽也變成一輪白日，幾乎黯淡無光了。碰到這樣的天氣，人們的心情也就不那么舒暢，仿佛有點透不過氣來的樣子。

關(guān)于天氣問題且按下不表。這里要說的是政治氣氛，即：在政治生活中的“刮風”現(xiàn)象。在接連不斷地搞政治運動的年代，人們似乎已經(jīng)養(yǎng)成了這樣一種習慣：經(jīng)常摸氣候，辨風向。為了避免犯錯誤，做檢討，丟掉烏紗帽甚至遭到更加嚴重、更加可怕的打擊，就得乖覺一些，靈敏一些，不斷打聽“最近上面有什么新的精神？”有些擔負領(lǐng)導責任的同志為了使自己主管的單位不出或少出紕漏，為了關(guān)心自己的部屬(有“派性”的人則是照顧自己的派系和親信，給他們“吃點偏飯”)，也往往召集三、五人到自己的辦公室，把門關(guān)好，然后放低了聲音，有點神秘地說：“我給你們透透氣，吹吹風！”聽的人這時總是聚精會神地洗耳恭聽，有些人臉上還反映出充滿感激的神情。

在這種情況下，多半會形成“上面吹氣，下面刮風”。在上者也許只不過一時心血來潮，隨便說說而已，未必有什么深意。然而，往往是“言者無意，聽者有心”，有些人便刻意揣摩，以為是什么“信號”，于是刮起風來，而且免不了還要添油加醋一番。這樣層層加碼，事情便愈說愈大，愈鬧愈嚴重，有時甚至刮成十二級臺風。正象宋玉在《風賦》中所說的那樣：“夫風生于地，起于青萍之末，侵淫谷，盛怒于土囊之口……飄忽滂，激怒。雷聲，回穴錯迕。石伐木，梢殺林莽?！边@種情況也許是那些只不過偶然說說而已的人始料所未及的。

粉碎“四人幫”已經(jīng)三年有半，特別是在黨的三中全會以后，黨的政治路線已經(jīng)確定，而且今后一般不再搞任何政治運動了，大家在各自崗位上堅決貫徹黨的路線、方針就是了。按理說，現(xiàn)在已經(jīng)根本不必再象過去那樣的摸氣候、辨風向了，也不必再怕刮什么風了。然而，實際上“心有余悸”、“心有預悸”的人仍然不少。以明哲保身為宗旨的人仍然大有人在。人們所怕者何？無非是怕有朝一日整人之風重起而已。面對這種情況，如果我們只是一味責怪這些人膽小怕事，恐怕未必是公允的。“一朝遭蛇咬，十年怕井繩”，雖然未免過分小心，但是，要做到“任憑風浪起，穩(wěn)坐釣魚船”，卻也不太容易。除非大智大勇的人，一般人是難于達到這一境界的。特別是一、二十年來被整得很慘的知識分子更是猶如驚弓之鳥。他們害怕刮風的程度，簡直比晉朝人滿奮還厲害。據(jù)《世說新語》載：“滿奮畏風，在晉武帝坐。北窗作琉璃屏，實密似疏。奮有難色，帝笑之。奮答曰：‘臣猶吳牛，見月而喘。”有些人被整怕了，精神緊張，弱不禁風，這是很值得同情的。因此，我覺得與其批評被整的人過于膽小，不如采取措施，提高認識，使得這種“風”不再刮起。何況有些人之所以“心有余悸”、“心有預悸”，并非完全是心造的幻影。而且，不少人擔憂的還不僅僅是一己之得失，而是我們現(xiàn)在這個得來不易的大好形勢之能否保持，安定團結(jié)、生動活潑的政治局面能否不再遭到破壞。要知道，這是關(guān)系我國四化建設(shè)的大業(yè)能否順利實現(xiàn)的天字第一號大事??！

這里還有一個如何正確接受過去的教訓的問題。“生活才好過了一些，就又要折騰了?！薄@已是人們的經(jīng)驗之談了?！吧詈棉D(zhuǎn)→折騰→生活下降→安定→生活好轉(zhuǎn)”——這樣一種循環(huán)，不是造成我們多年來停滯不前，幾乎一直在原地踏步的原因之一嗎？我們希望大家都注意接受過去的教訓，切勿“無端風雨，未肯收盡余寒”，任意刮風，再來折騰，損害安定團結(jié)的大局。

粉碎“四人幫”，特別是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以來，由于沖破了文化專制主義的禁錮和束縛，真正貫徹了“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正確方針，我們的文學、藝術(shù)、出版等部門都取得了可觀的成就，萬紫千紅、百花盛開的繁榮景象是建國三十年來所少見的。當然，在前進的過程中也出現(xiàn)了一些值得注意的問題。這些問題應(yīng)該通過批評、討論的方法解決。很多同志在這方面提出意見和批評是必要的。然而，絕不應(yīng)該把整個形勢看成是一團糟，甚至認為“黑云壓城城欲摧”，仿佛又有刮風的必要了。例如，有的出版社重新出版了《飄》，可能印數(shù)大了一些，有些人便說什么由于出版了《飄》，連我們的社會主義也岌岌可危了。這也許是一種詩意的想象吧。但是，在這里，我看需要的并不是這種違背實際情況的詩意的想象，需要的倒是為了真正有利于四化、有利于安定團結(jié)而堅持原則，不怕風吹浪打的高尚精神。我們要象一位詩人在他自己寫的《礁石》中說的那樣：

“一個浪一個浪

無休止地撲過來

每一個浪都在它腳下

被打成碎沫、散開

它的臉上和身上

象刀砍過的一樣

但它依然站在那里

含著微笑，看著海洋……”

又如：文藝界一個時期展開了文藝與政治的關(guān)系問題的討論，這本來是十分必要，非常有益的，但卻有人認為是“制造混亂”，“把人的腦袋瓜，嚷嚷成了‘漿糊桶了”。我覺得首先成為問題的，并不在于文藝與政治關(guān)系問題的討論本身，而是這種言論對待“百家爭鳴”所持的態(tài)度。有人認為“文藝與政治是什么關(guān)系”乃是“最起碼的常識”，似乎是不容討論的，現(xiàn)在竟然加以討論，以致“眾說紛紜”起來，未免使之感到憤憤然。于是挺身而出，對參加討論的同志挖苦一番。這種態(tài)度與“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方針是背道而馳的。要是照這種論調(diào)發(fā)展下去，會把三中全會以來解放思想，發(fā)揚民主，貫徹“雙百”方針的良好氣氛一古腦兒吹掉。

最近一個時期發(fā)生的一些小風波，使我想到王蒙同志不久前提出的關(guān)于“費厄潑賴”應(yīng)該實行的建議是多么重要，多么適時。事實證明，“在林彪、‘四人幫肆虐十年，大搞‘左的專橫，大搞殘酷斗爭、無情打擊，因而留下了許多‘后遺癥，留下了許多人與人之間的宿怨、隔膜、懷疑、余毒以及余悸的今天，提倡‘費厄潑賴更是對癥的良藥?！?見《讀書》一九八○年第一期刊載的王蒙《論“費厄潑賴”應(yīng)該實行》一文)

寫完此文的時候，北方多風的春天已經(jīng)過去，初夏悄然來臨。報載，林學家們建議今后多栽綠樹，以免風沙之厄。不然，若干年后，北京將陷沒在風沙之中。我深信，今后北方的春天將一年比一年更加美好，而在我國思想文化領(lǐng)域，也將綠樹遍栽，名作成林，有害的風沙終將不再為害于人們的心靈！

一九八○年六月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