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鼎山 海倫.福斯特.斯諾
每當美國友人們迷惑不解地向我問及“四人幫”如何能夠達到飛揚跋扈的地步時,我總有一個標準的回答:“想想美國在五十年代的麥卡錫(Joseph McCarthy)時期!”他們聽了,就恍然大悟。正象中國文化界人士不能忘記在“四人幫”手中所受的迫害一樣,美國學術界文藝界今日談起麥卡錫對創(chuàng)作藝術及言論自由所留下的影響時,還是表示感嘆與憤恨?!八娜藥汀笔菢O左派(實為反革命派),麥卡錫是極右派,不過他們所用的手法相同,都是法西斯主義式的誣陷。
麥卡錫是來自威士康辛州的共和黨參議員,于一九五二年與共和黨總統(tǒng)艾森豪威爾同時當選。美國那時的政局進入大戰(zhàn)以后的平靜時期,一般人民只顧自己的生活福利,思想逐漸趨向保守,社會意識不高,最怕的是“外國共產(chǎn)主義”的侵襲。在這種氣氛下,靠反共宣傳起家的麥卡錫就趾高氣揚,利用他在參議院的永久調(diào)查小組委員會主席的地位,隨意挑剔,到處發(fā)現(xiàn)“共黨間諜”,在電臺與報紙作自我宣傳,以熱情愛國者自居,弄得有識之士不敢開口,連艾森豪威爾總統(tǒng)也讓他幾分。不少學術界、科學界、新聞界、影劇界、文藝界的進步人士,都被列上了“黑名單”。甚至為他人抱不平、仗義執(zhí)言的人,也被戴上“共黨同路人”的高帽子。
那個時期是美國思想的一個黑暗時期。麥卡錫的魔手伸入每一社會角落,甚至在陸軍部中也“找到”了共黨間諜。我那時剛從密蘇里州到了紐約不久,住在哥侖比亞大學附近的一個旅館斗室中,晚上無事,開了無線電聽麥卡錫調(diào)查小組的“公審”廣播成癮。偶然有機會在朋友處觀電視新聞節(jié)目,看到堂堂陸軍部長在麥卡錫厲聲質(zhì)問下的戰(zhàn)戰(zhàn)兢兢情狀,很難理解。二十多年后的現(xiàn)在回想一下,就并不難解了。極右派麥卡錫的法西斯主義手段,與極左派“四人幫”的法西斯主義手段,出于一個源流,用了一個方式,即是沒有證據(jù)的誣害清白人士,指白為黑,亂戴高帽子。
在麥卡錫的迫害下,被誣指叛國的各界人士,有的被革職失業(yè),有的家破人亡,有的不能忍耐而自殺,有的被列入“黑名單”。特別受影響的是自由職業(yè)的作家、藝人、演員等。對中國革命有過客觀報道的記者、作家和外交人員當然遭殃,對中國革命表過同情的作家們更吃了虧。我在這里所要特別提到的是一個四十五年前中國革命的老朋友——海倫。在五十年代,她也受到了麥卡錫的陷害,寫了文章賣不掉,寫了書沒有人要。在麥卡錫右派勢力的淫威下,出版商不敢承印她的作品。
海倫·福斯特·斯諾(Helen Foster Snow)今年有七十四歲了,還是精神勃發(fā),熱情洋溢。六月一日,一個萬里晴空的星期日,來美訪問的中國出版工作者協(xié)會代表團團長陳翰伯,在百忙中抽空要去拜訪他四十五年前的一個老戰(zhàn)友。我因?qū)~約附近一帶很熟悉,毛遂自薦的陪了陳翰伯先生坐火車去探望這位早在我年輕時已留下深刻印象的美國作家。她的筆名尼姆·威爾斯(Nym WaleS),是埃德加·斯諾的前夫人,于一九四九年離婚后,即居住康涅的克州邁狄遜小鎮(zhèn)的一所建于一七五二年的老屋中。斯諾夫人驕傲的向我們指出,這所房子比美國開國以來的年齡更大。
四十五年前,陳翰伯還是一個年輕的學生,尼姆·威爾斯也還是一個年輕的美國女記者。四十五年前的北平,年輕學生們正在醞釀一個革命運動。這個震動世界的一二·九學生運動就是在斯諾夫婦家中醞釀成熟的,播種的學生是陳翰伯,王汝梅(黃華),俞啟威(黃敬),姚克廣(姚依林)。他們?yōu)榱吮苊馓貏盏淖粉?,借斯諾夫婦家中聚會與計劃。四十五年后,陳翰伯不能忘記這位老戰(zhàn)友,趁了在美國訪問之便,專程自紐約搭火車來探望她。
我坐在一旁,靜聽這二位老朋友興高采烈的話舊,有時插了一句,不過是在語言上作解釋。尼姆·威爾斯口口聲聲的說,一二·九運動的學生領袖們,“既不求名,又不圖利,除了愛國以外,沒有其他動機,這類革命是最……最……”
我插嘴說:“……最純潔的(purest)!”
尼姆·威爾斯點頭,又繼續(xù)說下去:“這類學生運動的作為,這類革命精神是最……最……”
我又插嘴說:“……最崇高的(nobleSt)!”
尼姆·威爾斯轉(zhuǎn)頭贊許我“用字的準確”。但我想這兩個詞大可形容我當前的兩位朋友。一九三五年我剛進初中,在年齡上沒有資格參加學生運動。但我雖年幼,已在報上開始注意到有關一二·九運動的英勇事跡。四十五年后的現(xiàn)在,我在萬里之外的大西洋海濱,面對這兩位與當年著名革命運動有密切關系的老戰(zhàn)士,好象雙手可以觸到歷史的轉(zhuǎn)輪,心里極是興奮。
我們是在尼姆·威爾斯的一個朋友的海濱木屋陽臺上吃午餐交談的。時間很倉促,開車回到斯諾舊居后,我立即在屋后一個紅漆小木屋前替陳翰伯照了一個相。斯諾生前的驚動世界的巨著《紅星照耀中國》(即《西行漫記》)就是在這個書室內(nèi)完成的。尼姆·威爾斯現(xiàn)在將這個小屋出租給兩個女學生,弄點小進益幫助家用。
在和她的朋友的交談中,我發(fā)現(xiàn)尼姆·威爾斯的唯一奢望是將她的有關北平學生運動時期的回憶錄遺留后世,使年輕一代能夠了解“最純潔的、最崇高的”革命是怎么一回事。
“她在麥卡錫時期受了挫折后,還沒有恢復元氣”,她的朋友輕聲對我說。
“請給我解釋一下。”
“由于她對中國革命的同情,她在五十年代的麥卡錫時期被列入黑名單。沒有出版商刊行她的書;沒有雜志膽敢發(fā)表她的文章?!?/p>
“那末現(xiàn)在呢?”
“作家不能多年不出版,不然年輕一輩的讀者不會記得作家的名字。不過她精神百倍,仍繼續(xù)不斷的寫作?!?/p>
我抬頭一看,尼姆·威爾斯正在將一疊厚厚的稿子塞在陳翰伯手中,要他帶回中國去讀。
我心頭起了一陣傷感。三十年后,麥卡錫的余毒還在傷害一個純潔高尚的人物。我只愿望“四人幫”時期所留下的傷痕,不會這么的持久難消。
六月十四日于紐約
附:海倫·福斯特·斯諾的一封信親愛的鼎山:
你的照片非常精彩。我接到休·迪安的一張短柬,說你也寄給了他幾張——他很喜歡——還有你的文章。
我很早就想寫信給你,向你表示你給中國一二·九運動總結的基本精神極其精辟——“純潔”。這完全是對的。你說你敬仰一二·九運動時代人物的英勇和“純潔”。這也就是我的丈夫埃德加·斯諾和我在中國受到特別尊敬和愛戴的緣故。我們當時是獨立的,非共的,機會多得很,然而我們選擇了那條艱苦的、危險的、無人領情的道路,至少當時看來是那樣。至于一二·九運動的學生,他們是受西方教育的寵兒,但是卻決定選擇冒一切危險發(fā)動一場運動來轉(zhuǎn)變當時的惡劣形勢,不僅是抵抗日本和停止內(nèi)戰(zhàn),而且也是要在為時太晚之前徹底改變蔣介石的腐敗政府。燕京學生發(fā)表的十一月一日宣言是中國的偉大文件之一,它說的事實上是“中國已瀕滅亡”。我看到后就想,埃德和我當時是美國文明的唯一可以自由行動的代表,可以盡一切可能支援這個學生運動。他們所要求的不過是我們已經(jīng)代表的東西。當時只有美國人可以采取行動或者發(fā)表意見——因此我們就這樣做了。存在著真空,我們必須填補它,這是我們的歷史必要。但是了不起的是這樣做的純潔動機。我們大家這樣做是因為這是歷史的必要,沒有個人的動機或得失的考慮。我們都成了這段歷史的一部分,而當時只有模糊的感覺。埃德和我必須繼續(xù)到紅區(qū)去,尋找事實,向讀者報道,不僅是西方的,而且也是中國的讀者。
一般來說,中國人不懂什么叫“純潔”,他們把什么都看透了,很難相信什么“純潔”。例如,傳教士的動機就不可理解——他們總以為那些傳教士有什么個人好處——應該說清楚,沒有一個傳教士曾經(jīng)從不論哪種中國人手中得到過錢,也不會接受。他們是國內(nèi)付錢的。要是他們從中國人那里領錢,或者接受差使,就不會允許他們呆在中國了。相反,他們必須捐款,出錢。
見到你很高興。我喜歡你的那種頭腦。我覺得你會成為一個好朋友,我希望你會再到邁狄遜來暢談。海外華人逃離中國,想到的只是錢,在中國最困難的時候從來沒有出過力,這種情況是可悲的,令人難過,你可以說,沒有“純潔性”。我很高興海外華人中有一個是象你那樣的,曾經(jīng)受到過一九三五年年輕學生的“純潔性”的影響,你認識到從哲學意義上這是什么意思。一九三五年發(fā)生的是真正的革命,這些學生到一九三六年初就參加了共產(chǎn)黨,當時劉少奇到了華北,那是一九三六年二月(在這以前他在江蘇的牢里,那是王林在一九七八年告訴我的)。這說明人性是好材料做的,陳翰伯和他的朋友都是好樣的。
我的《中國年代》已被莫羅書局接受,但還沒有簽訂合同。代理人將由彼得·蘭伯克擔任,那是莫羅書局給我找的,因為他們只愿通過代理人辦事。(休·迪安是另一個一貫“純潔”的例子。)
讓我們經(jīng)常聯(lián)系吧。我從四月份起已把我的二十一部未出版原稿作了版權登記,其中一半是關于倫理和能量的,你一定會喜歡。問好。
海倫·福斯特·斯諾
一九八0年七月十五日
收信者附注
海倫·福斯特·斯諾的這封信,是在我陪陳翰伯去看她以后寫的。信中提到的有幾點,要在這里說明一下:
休·迪安是美國對華老友,現(xiàn)在美中人民友好協(xié)會很是活躍,并幫忙編輯一份US.ChinaBevieW雙月刊。我用英文寫了一篇陳翰伯與海倫·斯諾的相會記交他,以“purity”為名。此文即將發(fā)表。(我也用中文寫了一篇《最純潔的與最崇高的》,在七月一日的香港《大公報》發(fā)表。)
海倫年事雖高,仍生氣勃勃,對中國及一般人道主義事業(yè)仍很熱心。在討論“純潔”時,她也提到傳教士。當然,這一點,收信者及讀者不一定同意。
美國讀者們似已慢慢地把斯諾夫人過去的成就遺忘了。我覺得這封信富有歷史性,因此要與中國讀者共餉。我們不應忘懷這位對中國革命有功勞的美國老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