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式硯
“法國文學以其豐富多彩而著稱于世”,新出的《法國文學史》前言中這樣寫道,但相對說來,法國文學的歷史不算很長。用古法文寫的最早的文學作品,據(jù)考證是《圣女歐拉麗贊歌》,始見于九世紀末,約相當于我國晚唐時期——就是說,當法國文學剛邁開第一步,古老的中國文明已呈現(xiàn)為百花盛放的唐文苑。相去真不可以道里計!然而,法國文學在這一千多年的發(fā)展中,創(chuàng)作上的實績,卻是舉世矚目的。在黑暗的中世紀,就流傳下來已成世界名著的《羅蘭之歌》與《特里斯丹和綺瑟》,以及列那狐的故事。十六世紀,繼意大利文藝復興之后,拉伯雷寫出了《巨人傳》。十七世紀,太陽王路易十四臨朝,雅愛詩章,獎掖文士,法國的古典主義成為當時歐洲主要的文藝思潮,出現(xiàn)了高乃依、莫里哀、拉辛等戲劇大師。而以孟德斯鳩、伏爾泰、狄德羅和盧梭等人為代表的啟蒙文學,更是走在當時人類文明的前列,“使十八世紀成為主要是法國人的世紀”。批判現(xiàn)實主義則崛起于十九世紀,出現(xiàn)了象巴爾扎克這樣杰出的代表,把法國的資產(chǎn)階級文學推向發(fā)展的高峰。到了二十世紀,“文變?nèi)竞跏狼椤?,在歐美不斷興起的各種文藝思潮,又往往都肇源于法國。自文藝復興以來,法國文壇名家輩出,名著如林,為世界文學寶庫作出了值得驕傲的貢獻。
我國在接觸外國文學之初,就把法國小說介紹了進來。上世紀末,林紓以一編《巴黎茶花女遺事》開始其“林譯小說”。五四以后,尤其是解放以來,法國文學中的一些名著已相繼譯成中文。讀書界對法國文學的興趣,也推動了法國文學的研究。光以《法國文學史》為題的著作,就出過好幾部。早在三十年代初,徐霞村先生編了一本,有十幾萬字,為法國文學史的研究作了有益的草創(chuàng)工作。四十年代中期,吳達元先生根據(jù)多年的講稿,編印成上下兩冊,約六七十萬字。該書材料豐富,條理清楚,惜乎觀點方面依傍法國文學史家者居多,但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不失為有一定參考價值的著作。去年,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的《法國文學史》上冊,由外國文學研究所柳鳴九、鄭克魯、張英倫等三位同志編著。按書稿計劃,全書擬分上中下三冊,從法國文學的起源一直寫到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將是一部洋洋百萬言的宏構巨帙。從已出版的上冊來看,此書可稱我國近年來法國文學研究方面的一大收獲,為系統(tǒng)介紹法國文學開創(chuàng)了一條自己的路。
這本著作予人印象最深的,是在運用馬克思主義觀點評論法國文學方面作出了可貴的努力。閱讀時常驚訝于編者能“尋墜緒之茫?!?,引證出馬恩對法國文學的如許論述。關于《羅蘭之歌》,書中引用恩格斯的原話,指出這部史詩出現(xiàn)于十一世紀末,“這個歌里歌唱了查理個人身上所體現(xiàn)的法蘭西的統(tǒng)一——一個還不存在的、理想的封建王國”,有力地說明了作品的思想意義。
但更主要的,是編者能把馬列主義文藝理論運用到具體作家作品的分析上,作出自己的評價。如介紹孟德斯鳩作品時,指出在《波斯人信札》中穴居人這一理想社會的圖景上,也表現(xiàn)了作者的局限性:“這個理想國只是封建宗法制與資產(chǎn)階級人道主義奇特的混合物。作為一個擁有土地的上層資產(chǎn)者,其收入結合著地租和利潤,孟德斯鳩提出這樣的理想,正是他本人階級意識的表現(xiàn)?!边@樣的論斷,可謂相當犀利。又如拉克洛《危險的關系》這部作品,從十八世紀末問世以來,一直頗遭非議,編者在進行認真的研究之后,敢于作出翻案文章,肯定此書是揭露貴族階級道德淪喪的力作,“表現(xiàn)了盧梭式的對上流社會徹底否定的立場……在法國十八世紀文學中,是一部值得重視的作品”,顯示出不隨人言的膽識。再者,在十七世紀末十八世紀初,革新派為反對文藝屈從于路易十四的絕對王權,主張擺脫古典主義的束縛,挑起了兩次“古今之爭”,但由于階級局限,所持論據(jù)不足以駁倒保守派,結果都以妥協(xié)了事。編者則根據(jù)馬克思主義的文藝觀,對古代文學中精華與糟粕、借鑒與創(chuàng)造等問題,作了專門論述,最后指出,“對這些關系的闡述也只有無產(chǎn)階級才能真正解決”。從而對一百五十年前法國文壇上的一樁公案,作出了自己的回答。上述例子表明,編者嘗試用馬列主義觀點對法國文學作一番清理,而這樣系統(tǒng)的工作,此前還沒有人做過。
第二點,編者不是把文藝思潮和文學作品孤立起來進行研究,而是放在特定的社會生產(chǎn)狀況和階級斗爭的形勢中加以考察。關于列那狐故事的分析,或許較能說明問題?!读心呛鼈髌妗?,產(chǎn)生于十二、十三世紀之交,作品借動物世界的事情,搬演人類社會的活劇。列那狐憑著機智狡猾,克敵致勝,以喻市民階級對封建領主的報復行動。這個題材,隨著法國中世紀社會生活的變化而賦予了新的寓意。流傳于十三世紀中葉的《列那狐加冕》里,狐貍的形象開始有所變化,它的所作所為,不僅僅為獲取食物和圖報私仇,而是具有了政治目的;到了該世紀末的《新列那狐》里,新列那狐得到羅馬教皇樹列為“世界之王”?!睹俺涞牧心呛樊a(chǎn)生于十四世紀上半葉,列那狐以封建叛逆者的形象出現(xiàn)于作品之中,激烈攻擊教會和貴族,對教會財產(chǎn)的神圣性和封建所有制的合理性提出了根本的懷疑。列那狐從幽默逗趣的動物故事,演變而為諷刺世態(tài)的揭露作品。編者正是根據(jù)法國封建社會經(jīng)濟方面的變化,以及不同時期政治斗爭的特點,對列那狐這一形象的演化,從動物故事中開拓出來的含義,給予了科學的解釋。書中關于人文主義、古典主義、啟蒙文學的論述,不僅能很好把握經(jīng)濟政治與文藝的關系,也著力闡明其他意識形態(tài)和外來社會思潮對文藝發(fā)展的影響。
第三點,上冊以中世紀文學為一編,十六、十七、十八世紀文學也各自成為一編。這個分期法,既考慮到歷史發(fā)展的階段,看到社會生活對文學的決定性影響,也能體現(xiàn)文學發(fā)展的特點,突出各時代文學的主要思潮和傾向。試以十八世紀文學為例,這一編開頭一章為概論性質(zhì),分別從階級關系與資產(chǎn)階級革命,意識形態(tài)領域里的斗爭與啟蒙思潮,以及不同的文學傾向與啟蒙文學主潮等方面來加以論證,提綱摯領,鳥瞰這個時期的文學狀況;接著分章獨立論述孟德斯鳩、伏爾泰、狄德羅、盧梭、博馬舍等代表作家;這樣,緒言和專論,經(jīng)緯交織,展示出一代文學的風貌。——這一論證方法,頗得綱舉目張之妙。
書中對法國文學作橫的按代論述的同時,也能照顧到縱的淵源相承的關系。如法國文學在十七世紀,堪稱戲劇世紀。但是,“古典主義文學在十七世紀法國出現(xiàn)并成為主潮,絕不是偶然的?!彼裕谥v十六世紀文學時,特別提到戲劇的發(fā)展,“出現(xiàn)了悲劇和喜劇”,并有“把故事或劇情在同一天、同一時間和同一地點再現(xiàn)出來”這一類似三一律的提法。古典主義發(fā)皇于十七世紀,創(chuàng)作出許多優(yōu)秀的悲劇和喜劇。待到十八世紀,資產(chǎn)階級的形象無法見容于悲劇,而它又不甘心在喜劇中充當可笑的角色,在這種階級的要求下,出現(xiàn)了打破悲劇和喜劇界限的新劇種,正劇得以應運而生。有關戲劇發(fā)展前后相因的論述,在書中都有脈絡可尋。
同樣,法國文學史上,不乏同一類型的人物形象隨著時代演進而不斷深化的現(xiàn)象。對狄德羅筆下定命論者雅克這個人物,書中分析時指出:“他詼諧樂觀的精神,有點象拉伯雷的人物,而他聰明機智的特點又和司卡班相近……隨著資產(chǎn)階級革命的日益臨近,這樣一個第三等級的代表戰(zhàn)勝貴族人物的主題,在博馬舍的劇本里又有了進一步的發(fā)展”,這就是費加羅的形象。諸如巴特蘭律師(七二頁與七四頁)、吝嗇鬼形象(一二九頁與二一○頁)等,都屬于同一范疇的例子。
下面這則文壇逸話,是饒有興味的。十六世紀抒情詩人龍沙《致愛倫娜十四行詩》中,有一首題作《當你到了垂暮之年》,想見“那時我已長眠地下……你是一個蟄居家中的老婦人,懷念著我的愛情……要生活啊,信我的話,別等待明天,就在今天采摘生命的玫瑰吧。”不無感傷,頗有點享樂人生少年時的況味。編者接著引了雨果反其意而代擬的《愛倫娜致龍沙》一詩,以寓批判之意:“我現(xiàn)在可以對飛逝的年華說:流逝吧,一直流逝……在我心靈里有一朵采摘不去的花兒?!蓖瑯拥木硾r,而情調(diào)各異;兩詩合引,既能增加讀者的文學史知識,也足以提高閱讀興趣。
最后一點,是各國社會發(fā)展的情況不同,文學上往往也具有若干獨特之處。如沙龍文學,就源出于法國。那么形成的條件又是什么呢?書中指出:“十七世紀法國貴族階級中那些較大的封建主投靠國王、轉變?yōu)閷m廷貴族,是貴族沙龍文學產(chǎn)生的社會條件……他們飽食終日,百無聊賴,便組成自己的社交小圈子,聚集到某些貴婦人主持的客廳中談論政治和文藝。為了顯示自己的特權地位,他們一切都要求與眾不同,在衣飾、舉止、語言、習慣等各方面,都提倡‘高雅?!绷黠L所播,逐漸形成一種矯揉造作的文風,成為稍后莫里哀喜劇中諷刺挖苦的好材料。又如在論及拉伯雷《巨人傳》的意義時,附帶指出:“在法國,長篇小說是隨著資產(chǎn)階級的興起而出現(xiàn)的?!睍械恼撟C,很好地說明了不僅文學作品的內(nèi)容,而且連形式也決定于一定的社會物質(zhì)生產(chǎn)條件這個道理。
上面列舉《法國文學史》上冊中的一些優(yōu)點,是遠非完備的,但或可對此書的面貌有個概略的了解。當然,書中也存在不足之處,或者說過頭之處,主要表現(xiàn)在對個別作家和作品的評價,運用批判的武器時,有時失之于嚴。比如維庸,算作中古時期一大詩人了。他一生行蹤不定,偷盜,殺人,坐牢,最后被判絞刑而獲幸免。他曾擬想自己被絞后的情景,寫成《絞死者謠曲》。維庸已矣,但他后世之名,似乎不見容于編者,在書里又被condam-né(判決)了一次。說“他不是市民階級的進步思想意識的代表”,沒有異議。至于認為“維庸詩歌中的思想情調(diào)正是資產(chǎn)階級固有的丑惡本質(zhì)的流露。資產(chǎn)階級從它產(chǎn)生的第一天起,除了唯利是圖以外,還帶有腐朽、頹廢的特點,維庸的詩歌就反映了這一面。”——這就頗值得商榷了。姑且勿論資產(chǎn)階級誕生時是否只有唯利是圖和腐朽頹廢的特點,須知維庸是生活在十五世紀中葉的人,而正如書中所說,法國要到十六世紀,才是“資本主義開始萌芽的時期”。這樣,要坐實一位前資本主義時期的詩人已然反映了資產(chǎn)階級固有的丑惡本質(zhì),不是有點苛責嗎?維庸在一首題作《追悔》的詩中說:倘若年輕時收心讀書,循規(guī)蹈矩,不是會有安樂的家庭和舒適的床褥,并可躋身于達官貴人的行列之中嗎?維庸詩中固然不乏感嘆歲月易逝、人生短暫的頹唐情懷,但他長年流落在社會底層,描寫民間的貧困、前途的無望和死亡的恐懼,不也正反映出中世紀小市民窮極無奈的慘況?他身受的屈辱和不幸,使他起而反對社會的不平,為跟他一樣“貧無立錐之地”的小民叫冤,對根本不顧窮人死活、只知保護富人過安穩(wěn)日子的社會秩序發(fā)出了抗議的聲音。維庸的經(jīng)歷,很不同于其他詩人,用今天比較摩登的說法,頗有點社會反叛者的意味,或可推為嬉皮士的祖師!他的詩篇,能自出機杼,真摯樸實,象Mais oùsont les neiges dantan?(昔日白雪今何在?)這類有名的詩句,至今還傳誦不衰。所以,如果以歷史唯物主義的眼光,把維庸放在中世紀特定的社會環(huán)境中加以考察,或許在評價方面,對他就不能一筆抹煞。當然,文學遺產(chǎn),過去時代的作品,有其歷史局限性和階級局限性,應進行具體分析,批判繼承。但一般說來,對外國作家,比評論本國作家,在分寸上尤應強調(diào)實事求是。這里,除了文化交流的意義外,還有尊重民族感情的問題。懸空的批判,往往會使批判落空,達不到預期的目的。這里需要的,是科學的分析,做到以理服人。
第二,作為一部嚴肅的學術著作,觀點材料應該力求準確,務求精深?!緯旧献龅搅诉@一點。但個別例證也有不夠準確、不夠清楚的地方。如論述十七世紀文學時,正確地指出古典主義的思想基礎是唯理論,“反對個性的自由發(fā)展,提倡‘自我克制和‘常理常情”(見一六六頁),但在這段話之后,不出十行,又稱“古典主義作家在創(chuàng)作中最基本的立足點是地主、資產(chǎn)階級的人性論,他們力圖表現(xiàn)所謂普遍的‘自然人性”。前面說古典主義主張理智克服感情,接著又說力圖表現(xiàn)普遍的“自然人性”,似乎有點自相矛盾。此處“地主資產(chǎn)階級的人性論”一語,顯為衍文,恐系誤植。又如,講到《特里斯丹和綺瑟》,說“故事以青年戀人的自殺,對封建婚姻提出抗議,對不屈的性愛表示贊揚?!惫适乱员瘎「娼K,這是無疑的。特里斯丹傷重不愈,托友人渡海去請昔日情人,囑告如綺瑟惠然肯來,船就高揚白帆,否則張掛黑帆。其妻出于嫉妒,看到桅桿,謊報船掛黑帆而來,特里斯丹聽了不勝悲哀,絕望而死。綺瑟趕到,撫尸大哭,慟極身亡。顯然與自殺之說略有出入;而“不屈的性愛”一語,更是令人不得要領。
再者,譯名統(tǒng)一雖屬技術性的小關節(jié),但在同一本著作內(nèi)也應前后關照,不宜忽視。如Tartuffe一字,書中前譯“達爾杜弗”(二○三頁),后譯“答爾丟夫”(四五九頁),四字中三字不同,缺乏原文知識的讀者,很難把兩個譯名對攏來。又如le Bour-geois gentilhomme一劇,二一二頁譯作《貴人迷》,三一二頁又作《醉心貴族的小市民》,一般人或許會誤作兩部作品。擅長作祭文誄詞的Bossuet,書中作博須埃,以前曾有人譯作鮑舒哀,從聲音形義來講,為取便閱者,鮑舒哀的譯法似乎要好記一點??梢酝浦?,此書將成為查考法國文學事類的重要依據(jù),慎于選擇或另創(chuàng)譯名,對譯名逐漸趨于標準化也將起到編者估計以外的作用。
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文學,每個時代又有如許作家和作品,沒有相當?shù)牟艑W和識見,就無以成此書。加上有些原版參考書不易找到,不少第一手資料尚未譯成中文,而法國文學的研究在國內(nèi)又較翻譯出版落后一大步,更增添了編著方面的困難。知道這樣一部著作成書之不易,對個別錯失,本應三緘其口;在此之所以貢獻一點愚誠,正是因為寄厚望于是書。從時間來說,上冊始編于七三年,脫稿于七八年初。編者雖然對“四人幫”在外國文學研究領域散布的謬論作過有力的批判,但鑒于“四人幫”一伙對文藝界長期的戕害,種種錯誤觀點積非成是,在前一階段里還會有意無意緊箍人們的頭腦。隨著批判“四人幫”極左路線的深入開展,各種禁區(qū)相繼沖破,在思想解放的今天,對批判繼承、洋為中用等原則也有了進一步的理解,相信編者必能以更堅實的姿態(tài),在法國文學研究方面取得更出色的成績——這正是廣大讀者可以期待于《法國文學史》中下冊出版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