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心的詩文與海

王　湛

海與文學(xué)是有不解之緣的。古往今來，歌詠海的詩詞駢散，可謂不知其數(shù)。海那無際無涯、浩瀚博大的雄姿，怒濤排空、使舟楫傾覆的不可抗拒的力量，時而碧波蕩漾、鷗翔鶴翥，時而狂飆疾轉(zhuǎn)、黑浪如山的變幻無窮的奇景，使多少人為之傾倒、為之擊節(jié)而歌！對海表示過愛慕、敬畏之情的詩人、作家，該以千百計(jì)吧。但是，假如有誰問我，在中國文學(xué)史上，哪一位作家最愛海？那我會毫不遲疑地說：“冰心最愛海！”也許我的看法有偏見，但我敢于下這個斷語，卻是有根據(jù)的。

首先，冰心的詩文中寫海寫得多。無論是她的獨(dú)創(chuàng)一格的詩集《繁星》、《春水》，還是膾炙人口的散文《往事》、《山中雜記》、《寄小讀者》，都有許多處寫到海，有的篇章是專門歌詠海的。

其次，冰心寫海寫得美。你看，海在她的筆下多么活潑一一

海呢，你看她沒有一刻靜止，從天邊微波粼粼的直卷到岸邊，觸著崖石，更欣然的濺躍了起來，開了燦然萬朵的銀花！(《山中雜記》)

海在她的筆下又多么神奇——在海上又使人有透視的能力，……你倚欄俯視，你不由自主的要想起這萬頃碧琉璃之下，有什么明珠，什么龍女，什么鮫綃……(《山中雜記》)海上色彩絢麗，鷗鳥輕翔，真是氣象萬千——

朝霞晚霞，東方一片大海，天上水里反映到不止紅白紫黃這幾個顏色，這一片花，卻是四時不斷的。……海上的沙鷗，白胸翠羽，輕盈的飄浮在浪花之上，“凌波微步，羅襪生塵?！薄匆姾ｚt，卻使我聯(lián)憶到千古頌贊美人，頌贊到

絕頂?shù)木渥?，是“婉若游龍，翩若驚鴻”！(《山中雜記》)冰心專門寫了一篇品評山與海孰美的散文，對山色大加貶抑，為的是褒揚(yáng)海，冰心筆下的西湖是：“一般碧綠，只多些溫柔。西湖呵，你是海的小妹妹么？”(《春水》)這固然是贊美西湖，但又何嘗不是在贊美海？

冰心詩文里的海使人覺得特別美，并不僅僅因?yàn)楸膶⒑Ｉ系木吧珜懙缅惗嘧?，更重要的是冰心往往將海同生活中敬愛的人、美好的事物、崇高的思想感情?lián)系在一起寫，或者因海起興，從海說到那些美好的事物；或者以海為背景，襯托自己敬愛的人；或者用海作象征，海成了崇高情操的化身。

當(dāng)冰心飄過重洋到異國求學(xué)的時候，心中涌起了對故國的無限思念。當(dāng)她思念“隔水的窩巢”時，她首先想起了故鄉(xiāng)的海：

故鄉(xiāng)的海波呵，你那飛濺的浪花，從前怎樣一滴一滴的敲我的磐石，現(xiàn)在怎樣一滴一滴的敲我的心弦。(《繁星》)

當(dāng)冰心在人生的道路上感到孤寂、寒冷而需要用父母的愛來慰藉、溫暖自己的時候，她心中溫厚、慈祥的父母的形象總是同海在一起的：

澎湃的海濤，沉黑的山影——……看呵！一星燈火里，軍人的父親，獨(dú)立在旗臺上。(《繁星》)

造物者——倘若在永久的生命中只容有一次極樂的應(yīng)許。我要至誠地求著：“我在母親的懷里，母親在小舟里，小舟在月明的大海里?！?《春水》)

兒童時代的冰心在家庭的影響和進(jìn)步文學(xué)作品的熏陶下，萌發(fā)著要為世人造福的人道主義的理想，她請求父親允許她當(dāng)一名海上點(diǎn)燃燈塔的“燈臺守”?！盃奚思彝ス侨獾膱F(tuán)聚，一切種種世上耳目紛華的娛樂，來整年整月的對著渺茫無際的海天，”“晚上舉著火炬，登著天梯，”(《往事》)將一點(diǎn)光明高懸在濃黑的海上，給航海者以警覺、慰安和導(dǎo)引。幼小的冰心姑娘理想的“為人群服務(wù)”的職守不在別處，竟在無邊的海上。冰心還曾這樣勉勵自己和弟弟們：“我希望我們做個‘?；那嗄辍?，象海一樣，“柔溫而沉靜”，“超越而威嚴(yán)”，“神秘而有容”，“虛懷而廣博”。(《往事》)海，在冰心的心中，在冰心的筆下，成了一種完美的、崇高的性格和情操的化身了。有了海的比興，冰心所敬愛的人，所崇尚的思想、精神顯得更美，更可愛；但另一方面，也因?yàn)閷⒑Ｍ@些為作者所深深贊美、熱愛的人和思想、情操聯(lián)系在一起，因此冰心詩文里的海也就顯得特別可愛、可親、可敬，顯得特別美。

冰心曾多次寫到，遠(yuǎn)離海的日子，自己多么渴望見到海，多少回在夢里呼喚著海，以至重到海邊的時候，激動得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蕩漾的，是小舟么？青翠的，是島山么？蔚藍(lán)的，是大海么？我的朋友！重來的我，何忍懷疑你，只因我屢次受了夢兒的欺枉。(《繁星》)冰心甚至用這樣的語言表示了自己對海的摯愛：

說句極端的話，假如我犯了天條，賜我自殺，我也愿投海……(《山中雜記》)這句“極端的話”，難道不正表明了冰心對海的極端的愛嗎？所以，當(dāng)我們聽冰心這樣自白的時候，一點(diǎn)也不感到夸張和矯飾了：

每回拿起筆來，頭一件事憶起的就是海。(《往事》)大海呵，那一顆星沒有光？那一朵花沒有香？那一次我的思潮里沒有你的波濤的清響？(《繁星》)象這樣每次提起筆首先想到海，每一個思潮里都響徹著海波的清響的作家，在中國文學(xué)史上我還沒有看見第二個。所以我說冰心最愛海。

冰心這樣愛海，首先與她幼年的生活有密切的關(guān)系。冰心年幼時，父親在清政府海軍中任職，一家隨父親居住在山東芝罘的海邊上，長達(dá)七、八年時間。冰心“三四歲剛懂事的時候，整年整月所看見的，只是青郁的山，無邊的海，藍(lán)衣的水兵，灰白的軍艦。所聽見的，只是山風(fēng)、海濤、嘹亮的口號”，她“終日在海隅山陬奔游”。(《冰心全集·自序》)海，成了這個孤寂的孩子最親密的伴侶。父親揚(yáng)起馬鞭的威嚇，也不能使她改掉愛在海邊奔游的習(xí)癖。冰心孩提時代，有許多難忘的生活情景是同海聯(lián)系在一起的。她常常遙望海上的燈塔，翹盼父親出海返航；有時夜里從窗戶中注視星光明滅的海邊小路的盡頭，等待著一盞燈籠的出現(xiàn)，那是母親作客歸來；她還曾在那顛騰簸動的甲板上，與父親一道隨艦出航，聽海濤拍打船弦、聽官兵劍佩相撞鏗鏗作響……海的壯美的形象深深烙印在冰心心中了。海就是這樣，在冰心少年時代成為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個部分。

古人說：“情動于中而形于言，豈專意于詠物哉？”①冰心在詩文中這樣熱情、執(zhí)著地歌詠海，并不僅僅因?yàn)樗煜ず＃峭龑懽鲿r的思想感情有著密切的關(guān)系的。冰心歌詠海的詩文大多寫在二十年代初期。這個時期通常被認(rèn)為是冰心創(chuàng)作的第二個階段。第一個階段是一九一九年，冰心在五四運(yùn)動洶涌浪潮的沖擊下，迸發(fā)出創(chuàng)作熱情，寫出了《斯人獨(dú)憔悴》等一批“問題小說”，提出了反映著半殖民地半封建中國社會的深刻矛盾的一些社會問題。雖然對這些問題的解決，作者自己也感到渺茫，但那種“為人生”的創(chuàng)作熱情，卻是反映著五四新文學(xué)的現(xiàn)實(shí)主義精神的。五四運(yùn)動高潮過去后，冰心和她同時代的許多進(jìn)步作家一樣，思想上經(jīng)歷了一個痛苦和探索的階段。她既已注視現(xiàn)實(shí)了，但發(fā)覺現(xiàn)實(shí)是觸目驚心的黑暗；她關(guān)心社會問題，可又無力解決這些問題。她感到自己“在這漠漠的世界上，……進(jìn)行在黑暗里”(《春水》)。她說：“我曾夢見自己是一個畸零人，醒時猶自嗚咽，因著遺留的深重的悲哀。”(《春水》)那時，在暗夜茫茫的中國大地上，已經(jīng)燃起了照耀人們走向新世界的爝火，但是冰心還沒有看到。相反，由于她較深地受了基督教教義和托爾斯泰、泰戈?duì)柕热说乃枷胗绊?，卻試圖用一種抽象的“愛的哲學(xué)”來作為解決社會問題的藥方，并排遣自己精神上的苦痛。

世界上的母親和母親都是好朋友，世界上的兒子和兒子也都是好朋友，都是互相牽連，不是互相遺棄的。這是冰心著名小說《超人》中主人公的一段話，也是冰心在五四運(yùn)動高潮過去后相當(dāng)長的一段時間中創(chuàng)作的中心主題?！澳赣H呵！天上的風(fēng)雨來了，鳥兒躲到他的巢里；心中的風(fēng)雨來了，我只躲到你的懷里?！?《繁星》)冰心這一時期鼓吹“愛的哲學(xué)”，主要是歌唱母愛；而對母愛的歌唱，又是以回憶、追溯自己青少年時代的生活情景為主的。母親的慈愛，父親的慈愛，家庭的和睦美滿，使冰心陶醉，使冰心感到溫暖；而這一切同黑暗、冰冷的世界的對照是那么鮮明。既然寫自己的父母，寫自己的家庭，寫自己早年的生活，于是，海的形象就帶著那翻滾的波濤涌現(xiàn)在冰心的詩文中了。而且，冰心宣傳的“愛的哲學(xué)”其中還包含著一個重要的內(nèi)容，即對自然的愛。冰心認(rèn)為大自然是美的，尤其是同充斥著嬰兒啼饑、丐婦求乞的聲音的現(xiàn)實(shí)世界比，大自然就更美了。“自然喚著說：‘將你的筆尖兒，浸在我的海里罷，人類的心懷太枯燥了?！?《春水》)冰心聽到了并且聽從了大自然的呼喚；要歌詠?zhàn)匀?，對冰心來說，當(dāng)然要歌詠?zhàn)约鹤钍煜?、最鐘情的大海了?/p>

冰心寫海，是有自己的特點(diǎn)的。讀冰心的詩文，強(qiáng)烈地感覺到冰心筆下的海是有生命的，有鮮明的性格的，而不是無生命地機(jī)械地運(yùn)動著的一片茫茫大水。這固然因?yàn)楸膶懞５囊恍┢餐脭M人的表現(xiàn)手法，賦予海以喜怒哀樂、思想情懷；但更重要的原因是，作者心目中先將海當(dāng)作一個活生生的人，凝視她，呼喚她，與她傾心交談。作者常常將一腔柔情、滿腹塊壘向海傾訴；歡樂時與海共享，痛苦時有海分擔(dān)，孤寂時海來陪伴，悒悶時海來安慰。冰心在寫到自己家庭的生活時，海仿佛是她家庭的一個成員，與她的一家共敘天倫；冰心于羈旅之中，海是她的朋友，形影相依。所以，冰心筆下的海，完全是“人化了的自然”。

將大海人化，賦予大海以性格特征，詩人作家寫海，往往如此。但一般作者筆下的海，多半是偉力無窮的巨人，有的更是狂暴肆虐的惡煞。而冰心筆下海的性格是溫柔、嚴(yán)肅而博大。讀冰心的詩文，感到海是一個溫柔慈愛、可親而又可敬的女神。唯其如此，冰心才那么喜愛同海在一起，向海傾吐衷腸，從海那里得到慰藉、溫暖和教誨。讀冰心的詩文，當(dāng)她寫到海的嚴(yán)肅和博大時，往往使人想起冰心作品里所描寫的她父親的形象；而海的溫柔慈愛，則又使人想起冰心描寫的自己母親的形象。而作者筆下那溫柔、嚴(yán)肅、博大的海，更使我們時時想到冰心她自己。德國大詩人歌德在拉伐戴骨相學(xué)著作札記里寫道：“自然造人，人造自然。人從廣闊的世界里給自己劃出一個小天地，這個小天地就貼滿了他自己的形象。”你看，冰心從大自然中選取了海作為自己作品常常描寫的對象，她寫海寫得那樣多，寫得那么美。她詩文中的海，不也象一面鏡子，照見了冰心自己的生活、思想、性格和情操嗎？

我想，讀過冰心的作品并喜愛冰心詩文的同志，也許會贊成我的看法：在中國古今作家中，冰心最愛海！

①張戒：《歲寒堂詩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