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我的父親李大釗

李興華

索薪斗爭

1921年，初夏的一個黃昏，我們一家人圍在八仙桌前正要吃飯的時候，母親又對父親說起八校欠薪的事情來了：

“差不多快有一年了，月月都欠薪，搞得人一點辦法也沒有了。每月大學(xué)里發(fā)的那點點薪你又不如數(shù)拿回家來，再這樣下去，家里就開不起鍋了！”

父親看看飯桌上擺的那盤咸魚。還有每人面前那碗高粱米粥，沒有說什么。過了一會兒，他才板起面孔說：

“我們要是老有這樣的伙食吃，那太叫人滿足了。你還不知道呢，大學(xué)里的職員們，每月收入那點點薪水，哪兒夠一家老小充饑呀。現(xiàn)在軍人把持政權(quán)，盡想爭地盤，那里還顧得上教育經(jīng)費！職員們現(xiàn)在怕連口稀粥也喝不上了”父親說到這里，臉上布滿一層愁云，把頭稍微向前低垂著，不知在想什么。母親沒有說什么，我們一家人悶沉沉地吃完了這頓晚飯。

全家人剛放下碗筷，西屋里的電話鈴又叮叮當當響起來。父親連忙起身到西屋去接電話；在接電話時，我聽見父親講話的聲音又嚴肅又緊張，只聽見他高聲說：

“準備好了，一切都準備好了。明天七點鐘以前我到學(xué)校里來！”

趁父陳接電話的空子，母親悄悄叮囑了我們幾句：

“你爹為八校欠薪的事，這兩天火氣很大，你們早點睡下吧?！?/p>

我沒有作聲，只是點了點頭。

父親打完電話回來，母親迎頭就問：

“是不是明天就去？”

父親說：

“當然要去！我憋了一肚子的話，想要跟那些家伙們講講道理！”

母親說：

“跟他們能講出個什么道理呀？人家大權(quán)在握，想咋擺布就咋擺布！我看還是不去妥當些?！?/p>

父親說：

“難道我們就總讓他們這樣擺布下去嗎？他們不講道理，我們只有反抗，把請愿變成示威！我們要質(zhì)問這些壞蛋，他們到底把辦教育的經(jīng)費搞到哪里去了，如果這伙狗豺們不肯出面，我們的請愿書也已經(jīng)寫好了，那就用書面跟他們講理！”

第二天下午，放學(xué)回家，一進門我就看見母親坐立不安，好像家里發(fā)生了什么事故。她看見我們放學(xué)回來了，就趕緊告訴我們：

“方才，北京大學(xué)來了一位伯伯。他說今天你爹到新華門前請愿去了。靳云鵬居然下令，叫衛(wèi)兵用槍刺子戳散各校代表，聽說有很多代表受了傷，不知你爹現(xiàn)在受了傷沒有，那個伯伯又到新華門前探聽消息了?！?/p>

我和哥哥聽到這個消息以后，什么話也沒說，兩人不約而同地到石駙馬后閘東口去迎接父親，耽心父親一定負了重傷。我們在胡同口等了一會兒，連父親的影子也沒看見，心里很焦急，我們只得又走回家來。

這時候，家里來了一位客人，坐在八仙桌旁的木板椅子上，正向母親講述新華門前請愿的事情：

“守?？匆娦l(wèi)兵行兇，挺身向衛(wèi)兵沖了上去，他的腦門被槍刺子戳破了！”那個伯伯講到這里喘了一口氣。母親急得追問了一句：

“傷重嗎？后來又怎么樣了？”

那位伯伯說：

“不重！我們大家眼明手快，立刻把他捉住了，想把他拉了回來，他那里肯呢！他在新華門前一跳多高的演說起來了。他說：國內(nèi)混亂，教育不振，都是由于你們這些賣國的軍人把持政局，凡是有血性的中國人，決不容許你們這樣做！守常先生說到最激奮的時候，沒留神被地上的泥濘滑倒了，沾得一身污泥，我連忙走到他跟前去呼喚他：守常，守常，你怎么樣了？他一聲不哼。我們就雇了一輛人力車，把他攙扶到車子上，送到順治門里首善醫(yī)院去了?！?/p>

第二天，一大早，我們正要到醫(yī)院里去探望父親，忽然看見父親頭上纏著雪白的紗布，走進家來。

我們一家人都圍上前去，向他問長問短，問到新華門前請愿的事情，父親激動地說：

“這些賣國軍人們，他們哪里拿老百姓當人看待呀，我們中國就是一個屠宰場，他們可以任意魚肉我們。這些豺狼們，只知道啃我們的骨頭，喝我們的血，那里還管什么教育不教育呢！請愿那不過是白流我們的血淚罷了?？墒牵罕姷募^用武力是壓制不住的，他們越壓制，群眾就醒覺越快！……”

我們一動也不動地用眼睛盯著父親的嘴，聽他講述請愿的事情。他還說，八校教職員索薪團，統(tǒng)共派了三十個代表，到總統(tǒng)府去請愿。出發(fā)前，這三十多位代表在西城美術(shù)學(xué)校集合的，隨后便向新華門總統(tǒng)府去請愿。當時徐世昌正在總統(tǒng)府召開國務(wù)會議，拒絕會見。索薪團只得把事先寫好的請愿書遞了進去。徐世昌把請愿書拿在手里一看，馬上把臉氣得雪白，二話沒說，就把請愿書遞給了國務(wù)總理靳云鵬。靳云鵬接過來一看，把請愿書立即往地上一扔，大吼一聲說：

“這還行！衛(wèi)兵們，打！

衛(wèi)兵們立即端起槍把、朝著請愿團的教職員動手就打。原來請愿書上竟用這樣諷刺的字句挖苦了徐世昌：“徐大總統(tǒng)，你自已本來就是無恥，還有臉面提倡什么‘四存；這就更無恥了?！边@樣一來，在總統(tǒng)府門前請愿的教職員們，很多人都被衛(wèi)兵打傷了。馬敘倫先生的左眼角上直打得鮮血淋淋，因為馬先生是請愿團帶隊人，他的傷勢特別嚴重。父親看見衛(wèi)兵行兇，憋不住挺身而出，跟反動武裝講道理，在最激動的時候，一跤栽倒在總統(tǒng)府門前的影壁下面了。正在這時候，衛(wèi)兵兇惡地喊著：“把這些暴徒們哄出去！把這些暴徒們趕走！”以后，他就什么事情也不曉得了。

父親一講到這里，就停住不講了。他好像想起了一些什么問題似的，獨自一人漫步到院子里去了。他在寬闊的院心里散了一會兒步，隨后又在海棠樹下走了一會溜兒。忽然，街上的門環(huán)“de、de、de”響了幾聲，接著有兩位伯伯從外面走了進來，他兩人好像是費了很大的周折找到親人似的，一見到父親就說：

“好極了，原來你早就回來了！我們一大早就雇好了一輛汽車，到醫(yī)院里去接你，沒想到我們卻撲了一個空?！庇幸晃簧聿妮^高的伯伯忽地放低了聲音又說：

“守常，聽說外面風(fēng)聲很緊，賣國政府正要逮捕這次請愿的首腦呢！我在東交民巷法國醫(yī)院替你找下了一間病房，趕快隨我們到那里避避風(fēng)頭吧。走，我們送你去?？熳甙?，跟我們一塊兒走吧！”

父親冷笑一聲說：

“怕什么，他們欠下我們的錢不還，反倒要打我們，他們有什么道理呀？要是賣國政府果真?zhèn)魑?，我倒有講理的機會了，我可以當面和他們說說理！讓他們來抓好了，我見到那伙豺狼們，一定要痛痛快快罵他們一頓！”

父親堅決不去避風(fēng)，兩位伯伯無論怎樣勸告，他也不聽。那位身體較高的伯伯，因為還有別的事情，獨自坐上雇來的那輛汽車先走了。父親對留下來的另外一位伯伯說：“××，真膽??！這么一點兒小事，他就駭怕起來了。我看他將來還做得了什么大事！”

父親一邊說，一邊同著那們伯伯從院心里一塊兒走回房間；隨后他夾起他的黑色大皮包，跟著那位伯伯又一塊兒走出大門去了。他們兩人一同到石駙馬大街女高師上課去了。

偷渡國境

1924年的4月24日，父親接到了黨中央派他率領(lǐng)中國共產(chǎn)黨代表團出席莫斯科共產(chǎn)國際第五次代表大會的通知以后，他立即離開了碣石山的韓昌黎祠，坐上火車，冒著四處懸賞緝拿的危險，又來到北京城。在一個朋友的家里，他同其他五位代表見了面，共同商量了出國的辦法。為了道上不發(fā)生問題，能夠安全走出國境，父親委派了兩位青年代表，第二天一早先頭出發(fā)到哈爾濱與黨的秘密機關(guān)接洽，辦理必要的準備工作。隨后，父親等四人也乘當日的硬席晚車出發(fā)。臨上車以前，父親和三位代表已經(jīng)商量妥，大家坐在一個車廂里，但彼此都裝成陌生人的樣子，誰也不答理誰，免得有一個人發(fā)生了意外，株連更多的人。因為那時父新是被軍閥政府通令緝拿的“共產(chǎn)黨首領(lǐng)”。一位婦女代表的身上還隱藏了六位代表的出國證件，她是相當擔(dān)驚受怕的；這個證件是前兩天夜間縫在她的紫紅毛衣的下擺犄角里，萬一被敵人搜查出來，不但影響代表們不能出國，同時也會引起當局更大的注意；火車上也免不了引起一場搜索和盤問。但是，他們這一次的出發(fā)，一切都很順利，四位代表在反動統(tǒng)治者的嚴密戒備下，平安地走出了北京，又經(jīng)過天津，山海關(guān)；到了長春以后，他們就可以自由談話，五相幫忙，比較輕松了。這樣，一直坐火車到達目的地——哈爾演。

當火車開進哈爾濱車站的時候，兩位青年代表，早在車站上等候著迎接他們。婦女代表和兩位工人代表，跟著一位青年，一塊搬進了靠近滿洲里的蘇聯(lián)人開辦的一個小旅館；父親帶著另一位青年，投奔在哈爾濱經(jīng)商的一位本族的哥哥去了。在瑞景大伯父的幫助下，一切出國的事項都辦理好了。因為是秘密出國，沒有起下護照，同時還得繞過張作霖在國境上的檢查，瑞景大伯父給他們雇了三輛出國的車輛；而且?guī)椭赣H把中國錢換成蘇聯(lián)盧布；此外，還準備好了路上攜帶的一些簡便用具。一切準備妥當以后，父新和那位青年也搬進小旅館去住，因為代表們在動身前集中在一起，第二天超程就方便了。

這所旅館很小，連伙計統(tǒng)共只有三個人。三個蘇聯(lián)人，都能講很熟練的中國話。由于客人稀少，旅館里面倒顯得十分空曠。父親搬進旅館去以后，他們當天誰都沒有再邁出大門一步，他們在小旅館里面吃、住，專等第二天馬車一到就起程。父親他們又向店主人詢問了出國的情況。店主人說：“你們六位同志，起碼需要坐三輛馬車。每輛馬車連車夫算在里面，也不能超過三個人。而且一輛車還一定得用四匹馬拉?！眿D女代表驚奇地問：“怎么需要這么多的馬拉呢？”店主人說：“你們闖出國境的時候，車子一定要跑得快，馬多車輕，才能夠跑得快呵！還一定要選擇瞟滿肉肥的好馬呢！你們的馬車可顧妥了嗎？”父親說：“一切我都托一位親族辦好啦。我們六個人就是準備了三輛馬車，每輛要套四匹好馬，等明天天亮以前我們就動身！”

店主人說：

“車夫必定得熱悉闖出國境所需要了解的這一帶情況。國境分界的那架大坡，沒有一點點隱蔽的地方，山頭上的碉堡，不分晝夜有衛(wèi)兵在放哨。要是他們一發(fā)現(xiàn)有人偷渡國境，準要開槍射擊的；可是內(nèi)行的車夫選擇的道路，衛(wèi)兵是絕對瞄不準、打不中的。有時候，他們一發(fā)現(xiàn)有人偷渡國境，也會派馬隊追趕下來。但是遇到這種情況的時候很少。他們對待自己的職務(wù)也絕不是那樣認真那樣忠心負責(zé)的。黑夜里天氣又那么冷，他們能不聲張就不聲張。但是你們也不能疏忽大意。闖越國境的馬車一定要輕便，能一口氣闖過山坡才好！”

店主人說了這許多情況，父新和代表們又問了一些走出國境以后的情況，大家就休息了。店主人臨走出他們的房間，又叮囑說：

“你們好好休息吧！明天渡國境的時候，是非常緊張的呢！精神上對任何不利情況都得準備?！?/p>

第二天，天還沒有亮，就有三輛馬車停在小旅館門前。父親和婦女代表坐最前面的一輛車上；兩位工人代表坐在中間的一輛；最后一輛車里坐的是兩位青年代表。每輛車都有四匹又肥又壯的高頭大馬，并排套在車子前面。六位代表上了馬車，還沒有坐穩(wěn)車座，車夫就加鞭抽馬，三輛馬車立即飛馳在荒涼的大平原上了。這時候，父親和五位代表心里自然是很緊張的，他們就像走上征途的勇士一樣，很興奮卻也擔(dān)心著會不會被山坡守衛(wèi)的士兵發(fā)覺。

（圖片見原版面李大釗同志從日本回國后主編晨鐘報（后改為晨報）時與晨報編輯同人在中央公園（今中山公園）合影，中坐者為李大釗同志。）

他們是摸黑上的車；十二匹快馬拉著三輛車子跑了兩個鐘頭以后，天就要蒙蒙亮了，恰好，在這個時候正趕上走到國境上。車夫?qū)ⅠR車不偏不斜地趕進兩個碉堡中間的一條路上，穿行而過。那條路是光禿禿的一個荒山坡，周圍一帶竟連一棵樹木也沒有，沒有一點點掩蔽隱藏的地方。只望見兩邊碉堡上的反動武裝有九個人影晃來晃去。當三輛馬車載著六個代表，一走上這座沒有遮掩的荒山坡上要搶渡國境的時候，車夫揚起鞭子一聲接著一聲地朝馬的臀部上抽打；那些馬也像是很理解主人心意，四蹄不停地直往山坡上奔。四十八只馬蹄踏在石頭上響聲是那樣的大，而且發(fā)出了清脆嘈雜聲音，終于叫碉堡上的人聽見了。石邊的碉堡上，這時忽然響超一陣槍聲，但是，天還?；璧臅r候打槍自然是打不準的；況且車夫選擇的那條路，他們也是不容易打中的。雖說是這樣，父親和坐在車上的幾位代表，這時心里是很緊張的；趕車人的鞭子抽打得更稠密了。國境一定要在黎明前沖過去的。十多匹馬在車夫緊促頻繁地抽打下，像飛龍似的一直往光禿禿的陡斜的高坡上踏，足足跑了兩個鐘頭，才平安地越過了這危險的境界。一越過高坡，碉堡馬上就消失在他們的背后了。車夫這時才深深地換了一口氣，重新坐穩(wěn)了座位，把手里的鞭子倒垂在膝下；馬也都放緩了腳步，向前慢步小跑。六位代表馬上也都知道危險境已過，心里舒展開了。他們不約而同地互相看了一眼，臉上現(xiàn)出了會心的微笑。這個時候，太陽已經(jīng)爬上山坡，照耀著前面一個遼闊的大平原。大家的心情非常愉快。馬車繼續(xù)慢跑了一陣。在那人煙寂寂的大平原上，遠遠地看見一處小小的房屋，那是鐵路上的一個小車站。這里已經(jīng)是代表們要去的自由幸福的蘇聯(lián)國土了。

父親和五位代表，就在這個小車站上下了馬車，落了腳。站長夫婦熱情地把他們迎接到自己的一間臥室里；因為隔壁的那間辦公室，有幾位鐵路工人，成天到晚坐在里面辦公，此外再沒有多余的房子了。站長家里人口不多，除了兩夫妻外，就只有一個懷里抱著的小孩子。那天晚上，他們在站長的臥室里借宿。站長全家三口人，擠在一張大床上，六位客人睡在站長家里的花地氈上；這一間小小的臥室里，連主人帶客人，一共擠了九口人。但是，臥室雖小，蘇聯(lián)同志招待中國客人卻是十分殷勤的。站長和他的夫人跑進跑出，端茶送飯招待遠來的客人。飯菜都是站長夫人親手給他們作的。父親對于在蘇聯(lián)境內(nèi)第一次碰到的這對站長夫婦款待他們的熱情，留下了很深的印象，直到以后他回到祖國的時候，還意味深長地跟我們談這些事。

父親和代表們，在站長家里住了一天一夜，等著搭第二天開往莫斯科的火車，就可以到他們最理想的國度里的首都——莫斯科去了。

一張像片

父親從蘇聯(lián)回國的時候，已經(jīng)是初冬了，天氣漸漸地冷了起來。那時，我們的家是住在丘祖胡同×號——和父親的朋友合租一所房子。父親一進門，我們就興高彩烈地把他包圍起來。他還沒有在椅子上坐穩(wěn)，就給我們講起他到蘇聯(lián)時遇到的一些奇聞，和他在蘇聯(lián)看到的社會主義建設(shè)。他給我們講了很多新奇有趣的事。比如，他們這次到蘇聯(lián)去沒有起下護照，怎樣坐馬車穿過滿洲里大平原，怎樣偷偷地闖過了有武裝檢查的國境；還有，在從滿洲里到莫斯科的火車上，看到了很多新奇的景象。火車一進車站，就看見蘇聯(lián)婦女牽著一條奶牛，到車站上來賣奶，鮮奶用鐵桶子來接，盛在杯子里賣給客人們吃?；疖囈婚_到赤塔，正逢上趕集的日子，在這里，車子停的時間最久。他們曾經(jīng)跑下車去散散步，那里也有賣中國餛飩式樣餃子的。他們還嘗到了從貝加爾湖打撈起來立即作熟的新鮮鯉魚，從此以后，火車一直沿著美麗的貝加爾湖走，像一條大龍似的從山洞里鉆進鉆出。對著這樣幽美的湖光山色，使他們在旅途上充滿了快樂。

父親還講到這樣一樁有趣的事：當他從莫斯科動身回國的時候，他喬裝成一個商人的樣子。當他坐火車快到蘇聯(lián)的邊境上時，在車上遇到了蘇聯(lián)路警的檢查員，看見父親那副打扮，身上還穿著一件皮大衣，以為他準是一個資本家，要他拿出護照來看。這下可把父親難住了。他只好回答說：“沒有！”

統(tǒng)然沒有護照，來歷不明，蘇聯(lián)檢查員把他扣留下來，進行了嚴格的盤查。正巧檢查員從父親的行李里面翻出了一張照像，他把像片拿在手里，翻來復(fù)去地看了一陣，奇怪地又問父親：“你倒底是干什么的？照像上這個帶紅領(lǐng)巾的中國人分明是你，這一伙帶紅領(lǐng)巾的孩子又是我們蘇聯(lián)人，這竟究是怎么一回事呢？”

父親對蘇聯(lián)同志微笑著說：“我是來參加共產(chǎn)國際第五次代表大會的中國代表，因為中國反動政府不允許我們到蘇聯(lián)來，我是秘密喬裝到蘇聯(lián)來的，現(xiàn)在還要秘密走回去，我在莫斯科開完了會以后還參觀學(xué)習(xí)了一個時期，現(xiàn)在要回國去，你要是看了這張像片還不相信 ，我這里還有一個很好的證物?！?/p>

（圖片見原版面李大釗同志給周太玄的們。從信中可以看出李大釗同志對青年的懷關(guān)和愛護。）

說著，他把共產(chǎn)國際送給每位代表的一只白色粗瓷上面印著列寧肖像的杯子拿給蘇聯(lián)同志看。檢查員看見了有列寧肖像的杯子，立即伸出他的手來，同父親熱烈地握了握手。父親自然是很順利地走出了蘇聯(lián)的國境。說到這里父親表示感佩地說：

“這就是蘇聯(lián)人的精神，他是多么重視自己的職責(zé)！在蘇聯(lián)的國境里，是混不進一個壞人的！像這樣嚴密戒備，在蘇聯(lián)是非常必要的！將來我們要是取得了政權(quán)，這一點要向他們很好地學(xué)習(xí)。沒想到這張像片和一個茶杯，成了我的證人！”

實在是巧得很，父親又給我們講了從滿洲里到哈爾濱的火車上，也碰上了反動政府的巡警一次檢查。負責(zé)檢查的警察，是一位朝鮮人，在盤查中，他仿佛流露出對父親的一切情況都很了解似的。他對父親說：“你的服裝和你攜帶的東西有些不相稱。我現(xiàn)在沒有多余的時間檢查你，等一會自然會有人來搜查的！”說完這話，這位警察就走開了。但是他講的這番話，卻提醒了父親。他想：“這位聰明的警察，一定是暗示自己，注意下面的檢查；不然的話，他怎么不親自動手來搜查呢？”于是父親重新把箱子整理了一下。他從蘇聯(lián)起身的時候，已經(jīng)把一些比較重要的文件藏在箱子底里面了，可是外面還有一些可能引人注意的不重要文件。他就把它們找了出來，放在衣袋里；他把那張像片和那個瓷杯子重新設(shè)法藏了一下；隨后，他走到車廂的廁所里，把那些文件燒掉了。燒罷文件，火車又走了一會兒，忽然又來了幾個列車里的路警，在車廂里大肆搜索和盤問。盤查到父親時，由于他的鎮(zhèn)靜和機警，很順利地把這場檢查混過去了。那位朝鮮警察并沒有再追問他，這真是一個謎。

父親翻箱倒籠，從箱子里給我們找出一些從蘇聯(lián)帶來的革命畫片；此外，還有各式各樣的花卵石，還有用石頭雕成的小石盒子什么的，這些都是從蘇聯(lián)買的。我們看見了這些遠來的耀眼的玩藝兒，心愛極了，大家都搶著看。我們正在奪搶這些東西的時候，父親卻從箱蓋的縫縫里，把蘇聯(lián)路警看過的他最喜愛的那張像片找出來了。他拿著它在我們的面前幌了幾幌。我們眼光立刻那把注意力放在這張像片上。

這是父親在蘇聯(lián)莫斯科郊區(qū)的孤兒院參觀時，與少先隊員們合照的一張像片。像片上是一幅逗人喜歡的畫面：一大群少先隊員們，把父親緊緊地包圍著，有的隊員坐在他的腿上，有的站在他的背后的凳子上，有的拉著他的手，有的摸著他胸前的紅領(lǐng)巾。父親指著照像，又給我們講起了他在莫斯科參觀孤兒院的情形。開罷共產(chǎn)國際代表大會以后，父親和別國的一部分代表，一塊到莫斯科郊區(qū)的工廠、學(xué)校、孤兒院去參觀。他們參觀的那處孤兒院規(guī)模很大，里面一切設(shè)備又舒適又幽雅，原來那是帝俄時代的一個貴族的別墅。院里的孤兒們，都是在帝國主義干涉蘇聯(lián)革命，包圍蘇聯(lián)的時候，父母在戰(zhàn)爭中犧牲后遺留下來的孩子?？匆娨换锎韥韰⒂^，老師領(lǐng)著一群活潑可愛的孩子們迎出來了。老師們向孩子們介紹說：“這是×國的代表，那又是×國的代表，你們愿意同哪國的代表作朋友，你們自己去選擇好了！”

孩子們聽了老師的話，向四下跑來這個孩子拉住了那國的代表，那個孩子又拉住了這國的代表，他們有的手里還拿著鮮花。父親看見又有一群帶紅領(lǐng)巾的孩子們走過來了。走在前面的一個身材較高的男孩子手里捧著一條紅領(lǐng)巾，一個女孩，手里抱著一束鮮花，直向父親這邊擁了過來。這群少先隊員們，原來是要請父親當他們的名譽隊長，除了鮮花而外，還把他們最珍貴的、象征著為一個光明理想——共產(chǎn)主義而奮斗的紅領(lǐng)巾，贈給了父親。他們在獻給父親一把群花以后，又把紅領(lǐng)巾給父親戴在胸前了。

孤兒院里的老師們，還留父親他們吃了一頓最親切的午飯。大家圍坐在一片綠茵茵的草地上，可愛活潑的孩子們親手把飯菜端來送給他們吃。這頓飯吃得又親切又舒心。吃完飯以后，代表們又和孩子們在大樹林里捉迷藏玩。天快黃昏的時候，父親和其他代表們就向老師和孩子們告辭了。臨別時，那群帶缸領(lǐng)巾的孩子們帶領(lǐng)著一群年齡較小的孩子們，擁上前來和代表們熱烈地擁抱握手，在他們每一副活潑可愛的小臉上，都表示著難割難舍的樣子。

父親從箱子里找出他同可愛的蘇聯(lián)孩子們一塊兒照的那張像片給我們看的時候，就告訴我們說：“這群可愛的孩子們，熱情高極了！我非常喜愛他們。他們知道我們中國很多的情況！”

哥哥在一旁說：

“我的那套“鏡花緣”可帶回來了嗎？是不是送給這些孩子們了？”父親說：

“沒有帶回來。這些孩子們現(xiàn)在還看不懂那部書，我把它留給東方大學(xué)的同學(xué)了?！?/p>

父親隨后又把話題轉(zhuǎn)到了那張可愛的照像身上來了。他說：

“在路上，這張像片是起了很大作用的呢。在蘇聯(lián)的國境內(nèi)，它給我作了證明人；在中國的境內(nèi)，我就冒著很大的危險把它保護下來了?！?/p>

以后，父親把這張像片藏在他的抽屜里，空閑的時候，還常常把它拿出來看。他對這張像片是那么感興趣，有時看了又看，好像他不但喜愛那些生活幸福的蘇聯(lián)孩子，他也想到了中國孩子們的未來的光明前途。可惜，1927年四月六日，父親被捕的時候，這張像片作為父親“犯罪”的證件之一，跟父親一塊兒進了監(jiān)獄；我想它一定是被匪徒們給破壞了，恐怕我們永遠也找不見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