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子嵩
抗日戰(zhàn)爭初期,我在浙江南部一個小鄉(xiāng)鎮(zhèn)上讀高中。那時,住的是破廟,吃的也從黃糙米飯漸漸改為稀粥,粥里摻許多番薯,吃的時候很容易飽,但吃了不久肚子就會餓得咕哩咕嚕叫;菜是每人每餐半小碗鹽水煮青菜,后來連青菜也吃不起了,就改吃鹽腌菜。1941年下半年我到昆明進“西南聯(lián)大”念書的時候,真感到好像是進了“天堂”一樣。但是怎么樣的“天堂”呢?說出來現(xiàn)在的大學生恐怕會覺得可笑的吧。
先從生活談起
聽說昆明西郊原來“西南聯(lián)大”的校舍現(xiàn)在已經改建成漂亮的樓房了。我倒著實依戀那些像兵營、也像馬房的草屋子呢,想起來還為之神往。說它們像兵營,因為它們整整齊齊、一幢接著一幢地排成幾列。屋頂是稻草鋪的。我們住了四年,記得只加鋪過一次草。所謂窗子,只不過是一個太木框釘幾根木條,晚上睡覺時拉上一塊破布,半夜里如果刮風下雨,我們就只能在床上撐開雨傘來和風雨作斗爭了。有時候上面草頂也漏雨,一把雨傘不夠,再加上一把。還是擋不住,那就只好把頭鉆進被窩里,一覺醒來,被子也就可以擰出水來了。記得有一天半夜下了大雨,第二天醒來一看,屋里屋外成了一片湖,擱在床下的箱子浸在水里,鞋子飄在水面,像一只只小船。
一間屋子面積大約有四、五十平方米,里面住四十個人。雙人床連著雙人床。每兩張雙人床之間擠上兩條狹長的板桌,就是四個人的寢室和目修室。一間屋于里有這樣的十個組,分成兩列。因此,無論下午或晚土(上午大都上課去了)你要是在寢窒里學習,總會聽到有幾個組里在高談闊論或打橋牌,也總有幾個人在高聲念英文、德文或者法文。半夜里如果失眠了,睡在東頭的人可以聽清楚西頭某一個同學的鼾聲。但最攪人睡眠的還不是這些聲音,而是由于床擠著床,以及貧窮帶來的骯臟等造成的那些小蟲蟲。
再來談我們的吃吧。一說到吃就得先提到錢。住可以不要錢,吃總是要錢的。如何繳得上飯費?成為大多數(shù)窮學生最頭痛的問題。有很多同學不得不在外面兼差:中學和小學的教師,機關和商店里的小職員等等。但是工作也不容易找,再說兼了工作難免不妨礙自己念書。我在聯(lián)大四年中常常被膳食委員逼繳飯費,被逼得沒法時只好到處求人借貸,到告貸無門時就只能跑拍賣行和舊貨店,先賣一時用不著的衣服和書籍,慢慢的就連必需的東西也只好出賣。有的同學案掉僅有的棉被,晚上就蓋著自已所有的衣服睡覺。穿不起襪子,鞋子缺了后跟,衣服上東一塊補錠,西一塊補錠,面黃肌瘦,操著南腔北調的年青人,昆明人一看就知道這是聯(lián)大學生。
話扯遠了,還是回來談我們的膳食。印象最深的是當時吃的米。市面止的米價實在太高了,后來總算可以買所謂“公米”。買“公米”要跑到很遠的地方,都是同學自已去買,這且不去管它。最苦的是“公米”不但是紅色的,吃起來有點像高梁米,而且摻雜了許多砂子、碎石和谷子,每吃一餐飯總得仔細的撿,一個人可以揀出不小的一撮。記得有一次買到的“公米”雖說是“米”,倒摻了一半谷子,人終究不是雞,吃了幾口實在咽不下去,只好擱下飯碗不吃。這個時候除非是身邊有零錢或是可以借到錢,不然就只能餓肚子。由于膳團是由學生自理,可以避免當時流行的貪污,所以聯(lián)大膳團中的菜在昆明是有名的“價廉物美”,連校外人都想來搭伙。其實,所謂“物美”也不過是每桌只有四小碗菜,八個年青的小伙子,只要中間有一個人稍為不“斯文”些,往往吃不到半碗飯菜就吃完了,只有靠菜碗底里的殘湯來對付,吃得慢的人往往靠收羅一桌桌的殘菜湯下飯,我們叫這是“打游擊”。另外,膳團里收的錢都只夠吃兩餐,除了少數(shù)有錢的學生可以到門口小攤子止吃些早點外,一般都沒有早餐,餓肚子上一早晨課是常事;有些同學為了怕餓肚子只好躺在床上不起來,寧愿犧牲幾堂課。
現(xiàn)在的大學生看了,一定會奇怪:這種生活又如何能學習呢?
我們是如何學習的
先談上課。上課的教室也和寢室是一樣的泥土房
(圖片見原版面)
當時“西南聯(lián)大”學生宿舍的一角
子,也往往漏雨。而且,教室里座位不夠,遲到一點的就只好站在后面或爬在窗檻上記筆記。教室又分散得很,從新校舍到昆北食堂得穿過城墻缺口,從城外到城里,跑得最快也得十分鐘,往往急著跑去也是遲到,就只好站在教室外面聽課。
除了上課就是自學,自學首先需要書,聯(lián)大圖書館一共才幾萬冊書。特別是那些基本課程的必讀參考書,像“經濟學概論”,全校選課的有幾百人,而圖書館卻只有十幾本書,每次圖書館開門之前,門外擠滿了人,很多人都是為了搶借這本書。圖書館的座位很少,平時還勉強對付,快考試時就緊張極了,一吃完飯大群人都擠在圖書館門口,等它開門去搶書、搶座位。圖書館的大門和借書的柜臺有好幾次都被大家擠破。有些同學有這些必讀參考書的,大家輪流向他借著看,能借到看幾個鐘頭、記下些筆記,就非常滿意。書和衣服用品一樣是我們活動的財產,有錢時去買進來,等繳不起飯費時只要在墻上貼張出售的布告,書就從這個主人手中轉到另一個人那里去了。
現(xiàn)在的學生常常會向行政和教師提出各種各樣的要求:或者是書不夠了,教師就得給想辦法;讀書不知如何讀法,作論文不知如何做法,教師都得來指導。當然教師有指導學生的責任,這些要求應該盡量滿足。但有時候這些要求提得太多,使人有了印象,好像是要別人將一切條件都現(xiàn)成擺好,然后才能請你來學習似的。從前做學生,就根本沒有提出這樣那樣要求的權利和可能。教授是有名的,但他只管上課講書,下課就見不到了。我在中學時英文沒有學好,一進大學,參考書全是英文的,沒有辦法只好從頭啃英文文法,翻破了一本字典,勉強學會了看書。平時發(fā)生了問題,或是上課聽不懂,就只能自己找人請教,更好的辦法還是自己找參考書。圖書館書雖然不多,對一個初學的人總還夠用,每一門課都有一張參考書單貼在圖書館里,翻來翻去漸漸自己就摸索到一些學習的門徑。
在那種條件下面,人們不但學習著,而且對周國的事情關心著、斗爭著。我們雖然窮,但還節(jié)省一點錢,幾個人偷偷地訂份新華日報(當時中國共產黨在重慶出版的報紙),組織各種讀報和讀蕾小組,熱烈地爭論著?!百Y本論”這類書從這個寢室傅到那個寢室。有人在半夜點根洋燭,悄悄地在臘紙上抄“新民主主義論”,過幾天一小本一小本非常模糊的油印小、冊子在許多人手里流傅。在學校墻上掛滿了各種壁報,各種意見爭論著,而主流是:反對國民黨的腐敗,要求組織民主的聯(lián)合政府。學生會舉辦的時事報告會通常總吸引校內外幾千聽眾。地下黨組織通過各種形式,教育和組織群眾,逐漸積累起革命的力量,使聯(lián)大成為國民黨后方的“民主堡壘”,掀起了好幾次學生民主運動。
畢業(yè)以后怎么辦?
我們在高中畢業(yè)時已經遇到這樣的問題:畢業(yè)以后怎么辦?多數(shù)人升不起學,也很難找到職業(yè)。記得我畢業(yè)那年郵局招考郵務佐,原來規(guī)定學歷是小學或初中畢業(yè),后來錄取的絕大多數(shù)是高中畢業(yè)生,我也去投考了,因為體格不及格,沒有被錄取,同班畢業(yè)同學考取的有不少。我們那班同學后來進大學的只有十分之一、二。
在大學住了四年之后,要畢業(yè)了,心上又沉著一塊石頭:畢業(yè)之后到那里去?要是有個親戚朋友在社會上有些地位,或者家里有錢,一個大學畢業(yè)生自然什么事都可以做。缺了這兩條,職業(yè)就不大容易找。例如經濟系畢業(yè)生最好的希望是到銀行當職員,但沒有人介紹就進不了銀行。因此,學經濟的人如果能當上一個英文教員,我們學哲學的人也許去當上個歷史教員,也就感到滿意了;說不定學哲學的人去教數(shù)、理、化,那也只好硬著頭皮上講臺。即使這樣也不容易。有人在外面當家庭教師,教有錢人家七、八歲的小孩子,兼作保姆,每天還得接送孩子上學;也有人到小商店去作會計,兼當柜臺上的伙計。我畢業(yè)之后就連這一類工作也找不到,當時可惜郵局沒有招考郵務員,不然我也會再去投考。我想請求在學校里做一個圖書管理員,托一位教授去問,回答是圖書館沒有空額。我真是在走投無路的時候才下決心投考研究生的,后來僥幸錄取了。錄取的人很少,因為投考的人原來不多;誰愿意在當過四年窮學生之后再來當同樣窮的研究生呢?我考上研究生,又在草屋里住下來,倒也感到心滿意足,不但是還有飯可吃,有書可讀,也因為在我同班畢業(yè)的八、九個學哲學的學生中,當時好像只有我一個還再繼續(xù)學哲學的。
現(xiàn)在每年暑假畢業(yè)生分配工作時,常有些同學來向我表示:非將他留在北京不可;或是因為沒有將他分在綜合大學而是分在??拼髮W當助教了,他就說這是小看了他,他受了委屈等等。好幾次我都想和他們談談這些往事,每次我都忍住了,因為我想:他們生活在新社會里,應該讓他們幸?!,F(xiàn)在我想:我還是應該對他們說這些往事,他們才能真正知道他們今天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