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文光
21世紀的第一個中秋節(jié)。我已經(jīng)不復是當年的精壯的小伙子了。我老態(tài)龍鐘,靜靜地靠在彈性的塑膠搖椅上。我的龐大的家族——一共有27個成員哩——三三兩兩地分散在充滿氤氳香氣的花園的各個角落,每人都選擇了他自已認為最有趣的方式來度過我們的民族節(jié)日,清朗的月色像是一只溫柔的女性的手,在輕輕地撫摸我的臉龐,醉人的花香、草香把我?guī)У竭b遠的、深不可測的境界。
一個幽靈似的影子驀地出現(xiàn)在我面前。
“您是……林……老師?”羞澀的、猶疑不決的男中音。我慢慢站起來,打量著不速之客。噢,在什么地方看見過他——這個清癯的中年男人呢?我可一輩子沒當過教員…………
“不認得我了?……薛印青。剛從火星回來的?!彼贝俚卣f,兩手不安地搓著。
我旁邊坐著的孫女兒可喊起來了:“你就是大名鼎鼎的火星勘探隊長嚇!”
“唔,”他難為情地微笑著,終于在我們給他端來的椅子上坐下了?!艾F(xiàn)在不當勘探隊長啦,在搞基本建設……”
沉默了一會。我正要開口說話,他自已卻接下去了:“還記得火星1971年那次大沖,您在天文館作的報告嗎?聽眾里頭有一個特別愛發(fā)問的小機靈鬼——那陣子同學們都這樣叫我……”
我努力思索著,卻只是茫然。30年的歲月畢竟是太長了——而這30年又是充滿多少驚天動地的事情???只是我聽說過薛印青這個名字。大約在十多年前,他是著名的于文火星探險隊的一員;后來,在于文發(fā)起的國際火星開拓委員會中擔任地質處處長。報紙上詳細地報導過這個巨大的建設工程的全部進展情況。于文犧牲以后,大概是他擔任了全部建設工程的領導工作。
“我那時候就向往著到火星去。可是,在中學畢業(yè)的那一年,我卻選擇了地質學院。是的,我想……把地球上勘探礦藏的方法應用到火星去……”
“你是哪一年開始到火星去的呢?”我岔進來問。
“1988年,上一次火星大沖的時候。我正好在學院畢了業(yè),我懷著年輕人特有的虹彩般的幻想跨上了‘火星4號宇宙船。您大概知道,在這以前已經(jīng)有三艘宇宙船去過火星,可是他們沒能在火星上安頓下來。據(jù)說是火星的嚴寒、干燥和稀薄的大氣教人呆不下去。我們可是幸運兒。我前后三次在火星呆了四個半火星年——差不多等于咱們地球上9年,您瞧……雖然,經(jīng)過異常嚴峻的考驗,好些人埋葬在火星上了,也有人跑了回來……”
我又一次打斷他的話:“你這次是……”
這句很通常的問話竟意外地引起他的激動。他的聲音稍稍有點發(fā)抖了:“是同志們迫著我回來休假的。下個星期我就回去!”
我們又沉默了。
月亮已經(jīng)升得這樣高,它看來完全像銀盆一樣,潔白,晶瑩。火星懸浮在它不遠處。薛印青的目光像是偶然地掠過這顆橙紅色的小星星,這一剎那,我看到有一朵小小的火光在那深邃的眼窩中跳動。他的臉微微抽搐著,嘴角彎曲成一道好看而嚴厲的弧線。
一只不知趣的蟋蟀放肆地大聲嚷起來。
孫女兒給我們端來了月餅、葡萄酒和瓜子。我舉起了酒香四溢的水晶杯子:
“祝你在征服火星的偉大事業(yè)中取得新的勝利吧”
在我們全家人的要求下,他終于流利地、雖然還有些結巴、說出了這十三年間的全部經(jīng)歷。
“還在第一次訪問火星的時候,我們發(fā)現(xiàn)了太陽谷。那兒離開赤道不遠,它的南方、西方都是浩翰無涯的沙漠,北面接連著高峻而崢嶸的‘鷹之家山,只有東南方連著一片水草業(yè)生的洼地,洼地里長滿了有點像地球上的苔蘚之類的、天藍色的植物,它們的葉子稀稀落落地散開——我們還不辭萬里地把這種植物帶回來呢……現(xiàn)存在博物館里。
“噢,您當然知道,火星的氣候干燥,水份少,遍地都是火紅色的流沙。天空難得有成片灰黃色的、麻絮一樣的云??墒牵斘覀兣实巧稀椫业臅r候,竟然教眼前的景象迷惑了:在那方圓約140公里的盆地上空,居然迷漫著輕沙似的煙霧!
“實地的測量也證實了這并非是幻覺。在嚴冬的午夜,即使是赤道上,溫度也降到零下80度;卻從來不曾低于零度。
“這是一片怎樣神奇的土地呢?”
薛印青的銳利的眼光慢慢收斂起來。他沉浸在遙遠的回憶中了。從遠處,從張開黑暗大口的曠野上,微微傳來火車行進的卡隆卡隆聲。
“我把放射性線量計拿出來……喏,一點疑問也沒有,這兒地下埋藏著大量的放射性元素。我們,首先是于文,馬上閃起了一個念頭:能不能夠利用這筆天然的財富來開拓這片目前還是荒蕪的土地呢?啊,誰能想到,這就是偉大計劃的開始!我們四個人,站在太陽谷的邊緣,就這樣:你望我,我望你……
“這里是多么嚴酷的世界啊!它的空氣比珠穆期瑪山頂還要稀薄得多,誰要是不想血管脹裂,就得老披著潛水員用的衣服,題得扛著沉重的氧氣筒。天是紫藍色的,即使在大白天,也能看到像天狼、地球、織女這樣的亮星;而太陽,雖然有些發(fā)灰,卻依然無情地炙燙著地面。19世紀的科學家曾經(jīng)幻想過火星有遼闊的海洋,然而事實上這兒卻只復蓋著滾滾黃沙,一片荒涼……。水,唉;我們從來沒感到水會那么珍貴。只有在春天,積地的冰雪融化,水才會沿著縱一道橫一道的裂罅滴滴答答地四處奔流,火星植物更藍、更鮮艷了。在那段生意蔥蘢的日子里,每天中午差不多總得下一場大雨——噢,那真是地地道道的熱帶大雷雨!萬里無云的晴天驀地蓋上一片灰黃色的云,閃電乍一打亮,雨水就傾瀉下來了,直教你無處躲避??墒?,水一接觸到地面,馬上就滲透在沙礫中,流失了,雨過天青,仍然又是暴烈的陽光炙燙那干旱的土地。
“沙土是肥沃的——全部是原生的火成巖,含有豐富的磷質和鉀質,日照也很強烈,我們相信,只要想法子蓄住水,這兒會是世界上最豐腴的農場和牧場。火星上的重力也很小,只有地球上的三分之一——在火星上就可以毫不費力地跳上您這別墅的房頂哩。重力小對生物有特殊的意義,動物可以無需長粗笨的骨骼,而盡量去發(fā)展肌肉了;植物呢,蘋果會長得跟西瓜那樣大,西風大概得十來個人抬……
“要把火星建設成為人類的第二故鄉(xiāng),成為人類征服宇宙空間的基地,這個偉大的理想就在那時刻萌芽了。我們從火星回來的時候,擬訂了一個方案——就是后來稱之為‘于文計劃的那個方案……后來呢,您大概知道了,有51個國家參加了這個規(guī)模宏大的壯舉。那時候,‘向火星進軍的浪潮差不多席卷了整個地球!”
秋風帶來陣陣寒意。孫女兒給我披上了夾衣??腿艘材瑹o言地接受了送給他的一件。這個樸實的、謙遜的工程師大概教他自已講的話招惹起對往昔歲月的懷戀了。如果不是看到了我和我的家人們的幾乎是懇求的眼色,他恐怕會根本忘掉把話頭接上去的。
“我們沒有低估建設工程所面臨的嚴重困難。在開拓火星的隊伍里集合了差不多全地球的英雄人物,他們有的人征服過西藏高原,有的消滅過撒哈拉沙漠,有的是南極的改造者,有的人參加過太平洋富源的全面開發(fā)工程??墒?,這些跟火星建設工程還是遠不能相比。在荒無人煙的火星跟我們生身之地的地球中間,橫著寬闊的宇宙空間——那時候,差不多是三億公里!要把建設器材、4000多名建設大軍和他們的生活用品運到火星上,原子能火箭日夜連續(xù)不斷地出發(fā),差不多全地球的煉鈾廠都在為火星開拓委員會服務。
“啊,那個時候的景象是多么壯觀?一座座跟外界完全隔絕的特制房屋環(huán)繞著太陽谷建立起來。我們竭力在屋子里創(chuàng)造出像地球一樣的天地:一樣的溫度,一樣的空氣和濕度,并且還能抵御過強的太陽輻射和字宙線。大規(guī)模的鉆探工作開始了,鉆機以瘋狂的速度啃著大量堅硬的巖盤……化驗室也建立起來了。幾乎像‘天方夜談所說的:在一個清晨就生長出一座城市來。昨天還是死寂的火星表面,如今充滿隆隆的鉆機聲、爆破聲、發(fā)動機的突突聲,還有一般建設工地所免不了的各式各樣的囂鬧,當然,也夾雜著建設者的歌聲和笑聲。在一幢幢房子之間,套在潛水服里的學者、工程師、工人和新聞記者忙忙碌碌地奔走著,像大雨前的螞蟻……生活在沸騰,人們在戰(zhàn)斗——人類成為地球以外自然界的主人的時代開始了。
“您大概在報紙上讀到過我們的建設工程的進展情況了。我們的基本建設處有一位意大利工程師,寫過一本回憶錄,很詳細地也很逼真地描寫了我們改造火星面貌的經(jīng)過。還有另一位工程師,一個巴西人,寫過一些激動人心的詩篇。嚇,這些詩可給我們招募來一大批建設者——世界各國許多青年人都扔下自已的工作,要求到火星去‘參加英雄事業(yè)??墒?,說實在的,現(xiàn)實倒并不像詩里面所寫的那么美麗。要知道,在90年代那會兒,我們甚連一幅比較詳細的火星地圖都沒有!火星的地質構造、生物界、氣候變化和各種物理因素,我們了解得也太少了。我們就像當年的魯演遜一樣,生活在太陽系中這一個荒涼的孤島上,而對這個孤島,我們差不多還一無所知……
“在第一個星期中,我們的營房倒塌掉三分之一。還好,沒有砸著誰,可是不少人都因此毫無準備地暴露在強烈的宇宙線①和半真空的狀態(tài)下。事后,在我們的臨時醫(yī)院里躺滿了‘射線病患者——這是受了輻射能傷害的人——和嚴重的昏厥病人。事情是這樣的:為了取得氧氣,我們第一幢房子里都裝上分解土地中氧氣的裝置。要知道,火星的巖石差不多總是硅酸巖——像地球上一樣,那是含了大量氧氣的。然而我們沒有意料到地基的化學性質的改變會引起它的物理狀態(tài)的變化,在豪雨的沖激下,堅硬的巖基很快崩解為細沙,而房子就站不住腳了。
“就在這第一次事故中,埋葬了我的快要出生的兒子——我的愛人流產(chǎn)了。我們結婚還不到一年。她是一個
化學家。她這樣熱中于探索新世界的前所未見的化合物,而且也深深地依戀著我,因此不管有了幾個月身孕,還是離開我們在北京的溫暖的家,來到這片不好客的土地。喏,那陣子我的愛人眼淚也不流一滴,走出醫(yī)院又到化驗室上班去了。好一個倔強的女人!大概正因為這點子倔強,才教我那樣熱烈地愛著她……”
他停下來了,輕輕地舉起酒杯,呷一口酒。這樣深情款款的話語從火星建設家的口里吐出來,打動了我們。靜得很,沒有人想打岔他,只有風吹著棗樹葉子瑟瑟發(fā)響。
他到底還是說下去了。
“然而,火星對我們的迫害還是有加無已——它完全不理會我們這批人正是為了使它繁榮富庶、才離鄉(xiāng)背井到這兒來的。五月,春天快過去了,火星上愈來愈多地卷起沙暴,狂風甚至能把鉆塔掀翻,奔駛著的汽車常常像甲蟲一樣被拋到半空中,房子也教沙石打得百孔千瘡。建設工程必須加緊進行。水流慢慢弱了,再過兩、三個月,將是火星最干旱的季節(jié):建設工程還得遭受更多更大的障礙。我們用田鼠式鉆土機掘●了縱一道橫一道的地下隧道,許多活動都搬到地下面去。
“患射線病的人卻愈來愈多了。這不完全是由于宇宙射線,也由于我們所開采的放射性極強的硅酸釷鈾礦。我自己也染上了這該死的病,背部、面頰和大腿都有些地方潰爛了,長出了腫瘤。有一個時期,還發(fā)著高燒,神智不清,身體內部像是點著一把火……我把生命交付給大夫——您知道,就是現(xiàn)在,治療射線病也不是絕對有把握的。
“火星的建設正熱火朝天地進行。利用白天跟晚上溫度差來發(fā)電的工程完成了。入夜,是一片光華燦爛的燈火。制造合成水的工廠也完成了——否則,光從北極流來的溶雪是滿足不了4000多名建設者和70來部鉆機的需要的。生活的旋律急促而輕快地跳動。而我們仍然被禁錮在病床上。如果不是后來從地球上請去那著名的射線病專家、弗拉爾吉·本杰明教授,我真有可能葬身異地……
“深秋時節(jié)。在火星,我們慶祝火星綜合研究所的誕生。我?guī)е貌〕跤叩牟椒ビ蓯廴伺惆橹叱鲠t(yī)院的大門。天藍色植物的葉子枯黃了。曾經(jīng)愉快地歌唱過的小溪只剩下淡淡的遺跡。天空的灰黃色云彩更濃,而雨卻變得稀罕了。啊,秋天,你帶給我們這群‘火星人的是怎樣肅殺的心情啊……可是在新落成的‘禮堂里,我還是在青年人的翩翩舞影中找到了溫暖。在我們這兒,沒有果實累累的豐收,沒有一望無際的金黃色的稻田??墒?,我們攤開了綿延數(shù)里的、捕捉太陽能的鍺片②;豎起了刺入云霄的無線電望遠鏡③的鋼架;發(fā)射強大的電子束的無線電探測裝量也快要架設完成了。在天文臺里,我們的500時望遠鏡對準幽深不可測的宇宙空間,刺探河外星云的秘密。最有趣的是物理化學實驗室了,那兒電子計算機充當了一個精明的管理人的角色,它操縱著成千具儀器研究宇宙線的秘密,分析原子核內各式各樣的基本粒子,探索在這種獨特的自然條件下物質性質的變化……這是多么了不起的一座研究所!
“我們也開始播種。土地的改良工作完成了,在二千公頃的田地上,一眼望去都是灰黃色的人工合成土壤。甚至耕耘也是用超聲波來進行的。超聲波沿著地表通過,土壤碎裂了,變得松軟、粘潤,麥子一定會在這溫床上安眠著,等待春風來把它們喚醒的。家畜和家禽的改造暫時還顯不出成績來。然而,利用放射性人工控制動物發(fā)育的工作也開始了……
未來,無限瑰面的未來,在火星上,正發(fā)出多么絢爛的虹彩??!” 〔未完〕
①宇宙空間充滿強烈的對人體有害的宇宙線,地球因有稠密的大氣曾包圍著,不大受影響。
②鍺,一種半導體,能把太陽光變?yōu)殡娔?,是謂光電池。
③無線電望遠鏡,接受天體射來的無線電波的裝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