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君宜
“從朝搬到夜,從夜搬到朝,
眼睛都迷糊了,
骨頭架子都要散了。
搬哪!搬哪!
唉依喲嗬!唉依喲嗬!唉依喲有!唉依喲嗬!
笨重的麻袋,鋼條,鐵板,木頭箱,
都往我們身上壓吧……”
這是聶耳的“碼頭工人歌”,每唱起這沉重而悲愴的調(diào)子,人們眼前就浮現(xiàn)出一幅舊時代碼頭工人慘痛生活的國畫。碼頭工人,這是被人家稱作“苦力”的人們,受痛苦就是他們的職業(yè)。常常是一生一世被這樣的生活壓倒,一面壓成碎粉。什么文化、技術、前途、榮譽……,好像永遠都和他們無緣。
張鳳芝就是一個碼頭工人。她現(xiàn)在就站在我的而前??墒牵F(xiàn)在你怎么看,也從她身上看不出、喚不起那舊的“碼頭工人”的印象了。這是一個斯文安靜的姑娘,臉色白潤,穿一身墨綠地黃花的綢夾襖,襟上還帶一個式樣很玲瓏的綠葉形別針,微笑起來就瞇細著眼。關于她的材料上寫著很多很多她的先進事跡。上海港第一個拖車女司機,節(jié)約的汽油、增加載貨量一倍的首創(chuàng)者,執(zhí)行“三快”“四穩(wěn)”,從來沒出過事故,出勤率百分之百?,F(xiàn)在擔任駕駛小組長?!@可不是容易的事啊!有一次,市里召集全上海市的駕駛組長在大光明戲院開會,她也去了。到會的駕駛組長們本來都是全上海最老練的技工,那守門的看見她來了,看了她一眼,就說:“今天這里開會,不看戲?!彼€往里走。守門的又叫住她:“跟你說今天是開會,沒有戲看!”她笑了,把證件拿出來給他看。另外一個她熟識的駕駛組長也上前說明。——守門同志沒想到,這個姑娘也是駕駛組長,是在技術上、生產(chǎn)上,找竅門上,哪一樣都是第一等的先進技工!
可是,這樣一個張鳳芝,正是在“從朝搬到夜”的生活里長大的人。她是碼頭工人,并且是一個血統(tǒng)的碼頭工人。她父親、她哥哥、連她的母親,都吃過碼頭飯。她父親是蘇北人,二十幾歲就從那破產(chǎn)的農(nóng)村跑到上海來找生路。自從上海開埠以來,大批從蘇北來到上海做粗活的勞動者一向被叫做“江北苦力”,這個稱呼里就含著多少侮辱和欺凌。這是壓在大上海的最下層的人們。他們的工作一般只有兩樣,或是拉黃包車(后來改成了蹬三輪),或是在碼頭上做臨時工。扛煤、扛洋灰、扛那麻袋、鋼條……。張風芝的父親從二十幾歲到上海,一直做到五十來歲,就做了二十多年的“臨時工”。二十多年,天天晚上得到管事的那里去問:“明天有沒有我的工作?”有時候有,有時候沒有。天天晚上去領錢,直到那時候才知道自己今天究竟能得多少工資。從來沒有一定的工資和編制。那時候,反動統(tǒng)治者反正有的是這樣最低廉的勞動力可以供他們?nèi)我鈩兿髡ト?,比用機器還便宜,因此他們就不用機器。一直到解放前夕,張鳳芝一家人所在的第三區(qū)只有兩都拖車,十來位開拖車的工人常常輪不上做工作??该汗と说钠す嵌颊ジ闪艘策€是養(yǎng)不活一家人。于是十四歲的張鳳芝就到碼頭上去鏟煤(把大堆的煤鏟到筐里,給扛煤的去扛),她十八歲的哥哥去扛煤,連五十歲的母親也去鏟煤。老太太和小姑娘干這樣的“苦力”活也干了三、四年,黃汗淌黑汗流,就這樣還是吃不飽肚,穿不上身,全家合住一張床輔。張鳳芝的一個小弟弟在六歲那年病了一場,因為沒有錢醫(yī)治,硬是拖死了。她們家住在浦東楊家渡,這是那個表面繁華的舊上海的最內(nèi)層,“江北苦力”的聚居區(qū)。很少看見磚瓦房子。強鳳芝雖然生長在上海,卻是到如今一口蘇北話,
因為她從小就在這個區(qū)域畏大,左鄰右舍都是這些受盡苦難的人,從來無緣去接近舊上海的“文明”。像市中心南京路四大公司那類地方,解放前她就沒有去過??!
解放了。上海的天亮了。在張鳳芝,上海的解放、上海工人階級的解放也就完全是她個人的解放。首先,碼頭上的工人有了組織,幾十年來那種吃了今天的飯不知明天有沒有米的生活終結(jié)了。接著,組織上照顧老年工人,把她的父親從扛煤工作調(diào)去做燒茶水的輕勞動。隨后又照顧女工,不再要張鳳芝做鏟煤的活,調(diào)她去行李組接送上下輪船的客人。她母親不用說也不再做鏟煤工作了。不久,港務局就準備增加拖車來拖運貨物,于是要調(diào)青年工人到機械組去學習開拖車。當時從行李組調(diào)去的有兩個女孩子,其中一個就是張鳳芝。
一提起這些變化,張鳳芝在陌生人的面前,也眼睛潤濕,含著歡喜的淚了。她只是連說:“真是感激,真是感激?!边@女孩子那時簡直是拚著命在學習的。她行李組的工作并沒有解除,是在沒有輪船到埠的時候,去機械組跟老師傅學習。一天本來只能學兩個鏟頭。可是她是只要行李組沒工作就去的,不論找著那位老師傅就學(機械組是日夜三班輪值)。在休息日,她就除了睡四、五個鐘頭以外,整天整夜都在那里,差不多要學十七、八個鐘頭。后來學到能開車了,市里舉行駕駛員考試,又要考機械原理,這是她沒有學過的(因為她沒有進訓練班)。于是她向訓練班畢業(yè)的同志討了教,又在拖車大修的時候去跟修理的老技工學習。她自動去替他拿工具,洗抹布,搬箱子,打一切雜差;同時就請他教給自己每個零件的名稱和作用。后來她索性搬到碼頭上來睡,睜開眼就學習,一直到把全部機件學會了為止。你怎么開口批評她這種干法呢?她的想法很單純:自己本來做夢也超想到能學這個,又本來沒有文化;要學會,一定要學會這個,不拚命干怎么行呢?
這個區(qū)的拖車很快增加到十部。她自己單獨開車了。一開始自然有點怕,草子“嗤!”的一聲就射箭似的跑出去,不聽她指揮。但是很快很快,她巳經(jīng)成為一個熟練的司機。在工作里不缺勤不出事故,團結(jié)人也很好。那時候碼頭上的司機們和工組(裝卸工人)之間,往往有點小意見。張鳳芝和工組的關系最好。這并不是因為她能說會道,會搞好關系;不是的,是因為她深切體會到了人家的困難,盡力給人家便利。有一次她在青年團支部會議上痛切地說:“什么司機?什么工組?不要覺得自己有技術了就比人家強了,這技術是從那里來的呀?明明自己也干過扛煤卸貨的工作的,就忘記了?現(xiàn)在只要你把機車稍微向前開兩步,裝卸的同志就可以少走多少路,省多少力。為什么我們不能盡力減輕他們一些勞累?”她一席話說得許多人低下頭去。——她自已開車進倉庫,從來都是把車停到緊挨著貨物垛的地方,讓裝卸工人卸下貨就可以就近堆上去。開車以前,她還常幫他們扎貨。他們都歡喜她,愛撫地叫她作“小鬼”。
她的創(chuàng)造也是從這樣的單純想法出發(fā)的。她要節(jié)省汽油,就因為她看見了汽油的浪費,忍不下去。港務局召開大會,號召大家要節(jié)約汽油,說這汽油現(xiàn)在我們中國還不能大量出產(chǎn),是從很遠很遠的地方運來,供我們建設工業(yè)的。大家聽了都說:“嗬!要節(jié)的。”“要響應號召。”碼頭上汽油的浪費也的確大。張鳳芝又想起從前來:從前,幾百斤的大麻包要人的肩膀去扛,我們也扛過了?,F(xiàn)在一輛裝得很輕的平車,甚至是空車,手推推就可以的,也要開一輛拖車去把它拖回來。這汽油用起來不比黃浦江的水還方便嗎?要江里的水,還要拿一副桶和扁扭去挑;要汽油只要把開關擰一擰就行了。她覺得這樣下去不行,首先要滿載,此外還要想辦法。聽青年團支部書記說過:現(xiàn)在用的拖車,本來可以拖四節(jié)平車,每節(jié)平車裝一噸半貨,就可以裝六噸。但是現(xiàn)在實際上大家都只拖兩節(jié)平車。強鳳芝想:這里面該有辦法可想。于是她去問老師傅。老師傅卻搖頭,說:“沒有辦法想。這汽油反正我們又沒有吃掉,又沒有帶回家去,都是用在車上的。還有什么辦法好想?”
她問:“是不是可以多拖兩節(jié)平車呢?”
老師傅說:“不行。太危險,后面照顧不到要出事故的?!?/p>
她想想,自己剛開車一年。老師傅都怕出事故的事情,憑自己的技術,怎么保得險?她又去找管理員打聽過,他也說:倒知道車子的負荷量是能拖四節(jié),但是大家都沒有拖過,就怕有危險。她又問團支書,團支書說:那負荷量是不錯的。她想來想去:真是!都說要響應號召,怎么眼看著浪費就不管?自己還是個青年團員,難道就連試一試都不敢嗎?她想定了,有一天出碼頭就拖上四節(jié)空車去了。裝卸的工人還不知道她是怎么回事,替她裝滿了兩節(jié)事,就把后面車的插銷拔了,說:“開走吧!”她卻回頭輕輕地說:“都裝上。我要試一試?!毖b卸工人弄明白了,他很愛護她,也就勸她:
“小張,你開走吧。要是出了事故,這么多貨,你怎么擔戴得起?去吧!”
但是她不。她和裝卸工人悄悄地解釋:還是試一試好,要試一試!于是他替她裝滿了四節(jié),扎得
結(jié)結(jié)實實,她開動起車子。一開始她慢慢走,走了一小段,覺得很穩(wěn),很好。于是逐漸開快起來。這時候碼頭上的人都看見她拖著四節(jié)平車在跑了。大家先是驚奇,后來歡喜得叫起來,行了!這個辦法行了。用這個辦法,拿同樣的汽油,每個司機一工班可以多運二百一十噸貨。這辦法很快就推行到了全港。
第一個試驗成功了,她的腦筋越來越活動起來,她想,這樣還不夠,還該有辦法好想。她不單在碼頭上向同行的同志們學習,也不是單望著自己的拖車轉(zhuǎn)念頭的;走到那兒她也忘不了自己的工作,從別的事情上,她也會運用思想,聯(lián)系到自己的工作上。有一次她到市內(nèi)去,坐公共汽車,忽然發(fā)現(xiàn)那位司機在快到站的時候就放開腳打空擋,不吹風門,讓車子滑行過去。她一下子想到了:啊呀!這個辦法省汽油呀 !我們的拖車為什么不可以也這么做呢?她跑回去馬上就問老師傅:拖車可不可以這樣做?老師傅卻慢慢地說:
“不行!孩子,你想,公共汽車多么輕,打起空擋自然可以滑得動。我們的拖車拖著多重的東西,你要騰空擋,怎么騰得動呢?”
她還是想試一試。于是在拖著貨物快到倉庫的時候就打起空擋來滑行;但是不行,真的滑不動。她很失望,卻還不想放棄這個新方法;她又苦苦地想:為什么公共汽車滑得動拖車滑不動呢?因為我的車子重?!牵业能囎釉诳哲嚨臅r候不是也不太重嗎?對呀!于是她在卸完貨物放空車回去的時候又打起空擋來試,這一下子果然試成了?;脛恿?。就這樣一天也能省上二斤油。這個辦法也推廣到全港。又有一回,碼頭上舉辦一個萬能裝卸機的展覽會。她去參觀。那種裝卸機是大連港的,和她開的拖車構(gòu)造完全不一樣,但是她看那里頭有一個大連港流動機械隊梁家有的保養(yǎng)機器經(jīng)驗,在交接班的時候進行十二查(查斗子等等十二處地方,都沒有毛病,然后交班。),覺得很好,于是也決定在自己的班里采用(一班三個人輪值)。別人問:“機器又不一樣,怎么采用?”她說:“我們不會改一改嗎?”她就把十二查的項目修改了,另外還加了一查,變成十三查,在班里采用起來。果然不錯。她經(jīng)常隨處留心這些問題,所以常有改進。她還有在發(fā)火的時候省油的經(jīng)驗,執(zhí)行“三決四穩(wěn)”的經(jīng)驗,在用酒精汽油的時候做棉套包住油箱,避免上凍的經(jīng)驗,多得很。那第一個包住油箱的棉套,還是她回家請她的母親用哥哥舊棉衣的棉花改做的。她這樣做,理由也很簡單:“這樣的機器,要是咱們自已買,連一個螺絲也買不起。組織上把這交托給你,這是多大的信任。不好好用心思,行嗎?”
現(xiàn)在她們那個區(qū)的機車一共已經(jīng)有一百多部了。有拖車、吊車和鏟車。上機車的女同志已經(jīng)增加到三十來人。她自已已經(jīng)帶出了徒弟。碼頭上已經(jīng)經(jīng)常在舉行紅旗竟賽,幾天一個新紀錄。張鳳芝一提起這個就說:“我算什么呢?我拖六噸就說多,現(xiàn)在人家已經(jīng)拖到八、九噸了。”有一個曾經(jīng)號稱事故大王的青年工人,在過去,除非他不出車,一出事一定出事故,不是路上把貨掉下來就是撞壞了倉庫門?,F(xiàn)在他都已經(jīng)消減了事故,得到了獎勵了。碼頭變了,她的家也完全變了。她父親去年已經(jīng)因為年老退休,領到了退休金。哥哥在挖泥船上工作,也曾得過二等獎。又娶了嫂嫂。有了兩個侄兒。家里房子、衣食、醫(yī)療、娛樂……已經(jīng)都不再成為問題。這一次張鳳芝來北京開大會,她母親送她,臨分手的時候說:“鳳芝,這次去要好好跟人家學。不要覺得你就差不多了,你的文化底子差,強過你的人很多?!边@個老太太說:她還要學習學習呢,她要張鳳芝替她買眼鏡,好學文化。業(yè)余文化學校的人說她老了,可以緩一緩,她可不愿意哩。
在北京的期間,張鳳芝時刻掛念的就是她的碼頭,她的機事。在大會的宿舍里她就在考慮著新的合理化建議。在這里他見到了十二查的創(chuàng)造者、過去聞名而未見面的大連港梁家有,還有許多別的人。有一個同志有個經(jīng)驗,能用鏟車兼作拖事拖運貨物,她正想去找他學,回去好用。另外,她還在自已思謀一個使輪胎在雨地里不打滑、不空轉(zhuǎn)的新辦法。提起這些未來的計劃,她的眼里就又充滿了激動的淚,反復地說:“黨對我太好,我能力太差,我要怎樣做好工作才行?”
大會開了,她見到毛主席了,并且和毛主席握了手,說了話。那天,交通先進生產(chǎn)者大會照像的時候,毛主席正坐在她們一群女代表的前面。主席一個一個問了她們的工作崗位,然后就笑著就:“什么都有呀?!睆堷P芝后來告訴別人,她說:“毛主席說‘什么都有,一定是喜歡咱們姑娘們干什么工作的都有的意思。對嗎?”也真是什么都有,單是她們那一小群,就有司機、筑路、護士、海員……,全都有。主席喜歡,她們也喜歡。那晚上回來,張鳳芝就大半夜都沒有睡著,翻來復去想過去的痛苦生活,黨的培養(yǎng),自己的工作。一直到兩天后,她們談起來還是非常激動,記者臨走的時候,哈尼族女工李惠英正坐在宿舍里編寫一首歌唱她們對毛主席的熱愛的歌曲,張鳳芝正站在那里看,要李惠英唱給她聽。解放、工作、榮譽……她們心里的歌真是唱也唱不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