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山
“沒人做過的事情,
就不做,
哪來的新中國?”
——先進生產者陳秀娣這樣說。1
陡坡前
河上的朝霧在峽谷深處蕩漾著。山崗上,年青的人三三兩兩,扛著標桿,打著小紅旗,唱著自己編的“測量尖兵歌”,迎著山風走去。
走在最前面的,是二十來歲的兩個南方姑娘:一個細長身段,扛著三腳架,叫做許紹琦;一個像小男孩,背著測量儀的箱子,走路像跑,叫做陳秀娣。都剪的短發(fā),藍色工作服寬蕩蕩的,臉蛋噴紅,走在黃河中游的叢山峻嶺之間,特別顯得秀氣。終于又爬到山頂啦?;锇閭冊诤竺?,還是遠遠地隔著兩座山頭。這可好啦!為了搶早上山,每天早上把人急的,男同志剛剛端起飯碗,她們就出發(fā)了??墒亲卟欢噙h,后面就嘻嘻哈哈起來。這一回啊,要是小伙子們喘呼呼地趕到測站的時候,她們已經把測量儀架好,并且說:“歇歇吧,馬上開始工作?!蹦顷囎釉撚卸嗪?!正要放開步子下山,忽然在紅土坡頭楞住了。
這樣陡的大土坡,上面閃著紅色的小沙礫,剛一邁腿,腳底下便哧溜一聲,不由你不縮回腿來??墒歉杪曉絹碓浇?。陳秀娣心頭一陣突突猛跳,便和女伴手拉住手,一步挨一步地,慢慢挨下坡去。
小沙礫在腳底下“刷拉拉”地響著,一步一出溜,膝蓋頓時伸不直,也彎不回來。姑娘們還是有說有笑的。沒想到剛剛下了陡坡,兩個人都坐了下來。
這時才發(fā)覺,兩只手心都是汗水,手指捏的好疼。
“你心里怕不怕?”陳秀娣忍不住說。
“你呢?”
“怪害怕的?!?/p>
“我也怪害怕的?!麄儊砝病N覀冏?!”
她們站了起來,便踏著遠處傳來的歌聲,繼續(xù)前進:好像什么事情也沒有發(fā)生過。
她們是在海邊長大的浙江姑娘,一起初中畢業(yè),一起考進水力發(fā)電總局的測繪人員訓練班,又一起到北京參加工作。猛看到北京有這許多電車女司機,姑娘們的心簡直沸騰起來:第一個火車女司機,第一個女拖拉機手,第一個女飛行員……新中國一出現(xiàn),多少開天辟地的事情都跟著來了。為什么不能有第一個女子測繪員呢?
可是上級,也不知哪來的這許多顧慮:“測量隊都是跑的荒山野嶺,女同志受不了”啊,“山里老鄉(xiāng)不開通,看不慣女孩子滿山跑”啊,“常年在野外生活,男女不方便”啊,“水電站都是修在山高水急的地方,特別苦”啊。陳秀娣在北京描了一年圖,都是做的內業(yè),好容易調到蘭州,是在野外測量隊里了,還是留在隊部做內業(yè)。就不信測量比郭俊卿在火線上還苦。
沒想到上級一同意,自己的顧慮也是怪多的。
那是1953年8月,黃河的查勘工作加緊起來,隊里一下子就成立了四個女子測繪組。說是女子組,大半倒是男的,只不過是由女同志擔任主要的技術工作:繪圖和觀測,繪圖員還當組長;其余測工,題錄,打旗語,幾乎全是當?shù)匦聟⒓拥男W畢業(yè)生??墒顷犂锏哪凶咏M,一起到烏金峽測區(qū)的,好多都工作一年以上了。
測量隊長說:“你們要當小學生,從頭學起;削鉛筆也要學?!?/p>
陳秀娣差點沒笑出來。繪了一年圖,還不會削鉛筆哩!人家心里急的,你還逗樂。姑娘們不服氣,便悄悄爬上山去,湊到男子組跟前。果然鉛筆削的又長,又細,筆尖可圓溜溜的,劃不破圖紙,也不斷鉛,畫出來的線集總是那樣均勻,又黑又細,畫一天也不用削,也不磨磨鉛頭。
“跟男同志學,這不算落后,就怕向困難低頭。”陳秀娣有一次跟許紹琦說。女組長們湊到一起,什么害怕都悄悄說出來了:拿上圖板,怕完不成任
務;走進山里,怕找不到路回家;心里發(fā)急,怕掉下淚來……可是這些都不可怕,最怕有一天隊長搖著頭說:“女同志到底不行啊,”這條路就叫自己堵住了。
“我們頭一次,不能跟最好的比,”許紹琦說?!耙膊荒艿箶?shù)第一??偟米咴谥虚g?!?/p>
“對啊,”陳秀娣說?!斑€要比中間高出一點。我們還是北京來的呢。總得給女的走出一條路來?!?/p>
紅山峽
陳秀娣組提前完成任務了。
不久以前,隊長還說:“你們躺在烏金峽就出不來啦。”只是半個月以后,竟然提前了整整十天。隊部給了他們一個光榮的任務:馬上出發(fā),支援紅山峽測區(qū)。
這回真正是單獨執(zhí)行任務了。他們坐上羊皮筏于,在黃河大浪里飄了兩天,到一個叫做吊吊堡的山莊住下。
紅山峽離吊吊堡三四里路,可是河邊盡是懸崖,上不去。老百姓上山放羊,種莊稼,都是繞道走,有十幾里。山里的冬天,白天還特別短,來回走上三四個鐘頭,就沒有多少時間工作了。
“我們是支援來的。”陳秀娣說?!安蛔咴谇懊孢€行!總得找出條路來?!?/p>
八個人分成四伙,分頭到懸崖庭下去探路。找啊找的,都會合一起了。還是在懸崖底下。又合成一路,順著溝岔往上爬。前面是一條滴水溝,水從崖縫沁出來,很滑。姑娘們跟在后面,拉一把,爬一步的,膝蓋和胳膊肘盡是泥水。還是跟著爬過來,拐過去,亂崖上也不知高興了多少回,失望了多少回。終于拐到山上去了。
路是人走出來的,這話真是不假。測繪組每天上山,開頭是往上爬,后來是往上走。漸漸地走出來一條小路。陳秀娣畫完了一塊圖板,小路又成了大路。老百姓也都從這里趕著毛驢上山了,不走老路了。
下一張圖,測區(qū)更遠:還得再翻一道溝。陳秀娣在會上說:“完成這次任務,主要問題是什么?”
大伙都說:“主要的不在配合上,也不在技術上。就是走路費時間。我們有野營帳蓬,可以住到山里去。冷點沒關系?!?/p>
“那可不行!”老鄉(xiāng)說。“山里有豹子。還有狼?!边€拿出一條豹子腿來給大家看。
“打窯洞??!”陳秀娣說??墒堑囟忌蟽隽耍泵ν诓怀鰜?。
第三天收工回來,測工劉恩光和張建新一進門就嚷:“找到了三個窯洞!就在那條溝里!”大伙都圍了過來:什么樣的窯洞?堅固不堅固?能住幾個人?……一下子把他們兩個都問住了。原來他們太高興了,忘了細看。
第二天,大伙都到溝里去看。原來是老鄉(xiāng)從前喂毛驢的土窯洞,都很小。靠溝里的,勉強能擠上三個女同志,可是得往里鉆,還要合蓋一條被子;靠溝口的,大些,可以住上五個男的;坡上的最小,也最深,給炊事員老杜正好:半截做糧食倉庫,半截睡人??墒嵌紱]有門。來了豹子怎么辦?
“不要緊,我們人多!大伙一咋呼,就嚇跑了?!?/p>
“睡著了呢?”
“跟老鄉(xiāng)借只狗,給我們放哨?!?/p>
山莊里的狗,特別兇猛,陳秀娣進莊,從來不敢一個人走。狼準是打不過狗的。豹子就不一定了?!澳且矝]關系,豹子把狗吃掉,就飽啦。也得先打一陣子,還不叫吵醒嗎?”
炊事員老杜,四十多歲了,這陣子也年青起來,樂喝喝的,拿塊饅頭,把一只大狼狗逗得乖乖的,從莊子引到山溝里來。
家是搬好了,做組是的總是不放心??偟糜袀€門才好。后溝的崖頭很陡,豹子下不來,女同志的窯洞不要緊,洞口遮塊雨布,撐上兩根竹桿,就行;炊事員的窯洞在半坡上,也不要緊,把狗拴在洞口,也行了。繩子可得長點,好讓它來回走動。就是男同志的窯洞靠外,最危險。不好拿羊皮筏子做門嗎?
筏子上,滿鄉(xiāng)著鼓登登的十幾只羊皮胎。筏工老楊把它往洞口一靠,大伙都笑了起來:“妙極啦!豹子跑來一看,還不知是什么怪物呢。嚇都嚇跑了。
住處一解決,陳秀娣的心思完全跑到圖板上。
當然,喝水也不是那樣方便的。這樣的山溝,緊靠著黃河,卻喝不上水,毛驢馱一趟水得走大半天來回,還沒有水桶,只好每天去馱一塊二百來斤重的冰。可是做了飯就剩下不多了。洗臉,九個人共一小盆也能對付過去。地形圖可馬虎不得。每天晚上總是檢討呀,研究呀,……忽然,炊事員有一天跑來說:“只剩一天糧了。”
原來,老炊事員看著年青人這股緊張勁,心里也怪急的,沒事總想在飯菜上弄點新花樣,反而把糧食給忘了。
陳秀娣這時才想起來,自己這個組長,連一袋面粉能吃幾天也沒想過呢。
到隊部馱糧,來回要走兩天。雪又下起來了。得先到莊里買點糧食。眼前嘛,吃連湯面吧。比饅頭節(jié)省些。
晚上,炊事員提回來四只雞,糧食可沒買到。第二天上山,兩個人吃一只雞,倒?jié)M香的,就是少了點。剩下喂狗的洋芋和碎饅頭塊都煮來吃了。
可是馱糧的還不回來。第三天早起,陳秀娣說:“三個小同志,今天不上山了,我們五個能頂下來。”趁著肚子還不很餓,趕緊上山。
中午,小章送來四個白饅頭。
陳秀娣問小章:“家里吃了沒有?”
“吃啦。”
四個饅頭,怎么分呢?這樣吧:兩個女的,在測站不跑動,一人分半個。三個男的,一人一個。
下午收工下山,陳秀娣忽然納悶起來:五個人,為什么只送四個饅頭?越想越不對頭?;氐郊依镆豢?,小家伙們都歪在鋪上看書。她問小章,小章說:“不是跟你說過啦?”問炊事員老杜,老杜說:“有什么吃什么唄?!彼滩蛔∮峙苋栃〔蹋骸澳銈兘裉斐缘氖裁达垼俊?/p>
“我們什么也沒有吃?!?/p>
陳秀娣猛然想起:今天是除夕了。本來要開個營火晚會,痛痛快快地跳個舞,慶祝測量道路上的第一個新年?,F(xiàn)在,舞是跳不動了。天已經大黑。還是看書吧。
臨睡覺的時候,溝口傳來了鈴聲。馱糧的回來了!毛驢馱著這許多東西?。捍竺状?,面粉袋,……還有報紙。青年人擠在窯洞里,圍著小馬燈打開報紙——呀!國家經濟建設公債發(fā)行了!在朝鮮的志愿軍也買,在深山探寶的勘探隊員也買。我們是祖國建設的尖兵,還能不買嗎?
遠處是黃河水聲,近處是鍋里的炒菜聲,小窯洞里更是連笑帶嚷的,三湊兩湊就出來了一個口號:“用完成任務和買公債來迎接1954年。”
臨時工
測工張建新,是個二十歲的臨時工。這小鬼,心眼靈,手腳也快,管你有路沒路,他扛起測量標桿總是照直跑,崖頭上活像個小猴,轉眼就到;標桿立到哪里,都是要緊的地萬,就像從你心里蹦出去的那樣。真叫人喜歡。就是有個毛病:不主動。
分明是一起跑尺子的兩個測工,劉恩光跑完一趟回來,總要問問陳秀娣:現(xiàn)在做什么,還要做什么,實在找不到事情,也要給你削削鉛筆,把橡皮失擦擦干凈。張建新一回到測站,就湊到記錄員趙支藻跟前,問這問那的:“函數(shù)”是什么呀,距離有幾種計算法呀……每天擺好測站,劉恩光總要先說說測工組的跑法:先跑哪里,后跑哪里,一路上的測點(地形點)擺在哪里,看組長和觀測員有什么意見。張建新呢?——這簡單:跟上跑就是。走得快,回來也快,三不知又到了趙支藻跟前。
在碰頭會上,陳秀娣提出:學習不能三心二意;每個人都要先把自己的業(yè)務學好。
張建新沒有發(fā)言??墒钦劦綘幦∪雸F的時候,他總是說:
“測工沒有技術,入不了團。”也不知他是沒信心,還是不高興。這個精靈鬼,你一句話說不到,他還不知想到哪里去呢。陳秀娣找個空子跟他說:
“五個人都拿上測量儀,就能畫出一張地形圖來啦?這是分工嘛!要說誰重要,我看第一個就得數(shù)上測工:如果標桿立不直,那怕觀測技術再高,記錄員算得再好,繪圖的本領再大,畫出來還是錯的。觀測錯了也不行。計算錯了也不行。繪圖的不過是把大家的工作成果畫下來。少了誰也不行?!?/p>
漸漸地,張建新也搶工作做了。劉恩光做到哪里,他都不肯拉下一步。有一次,觀測員還沒有來,陳秀娣讓劉恩光擔任觀測,他跑尺子還是那樣積極;劉恩光觀測錯了,老是返工,他跑多少次也沒有意見。越干越起勁。過了很久,陳秀娣忽然問他:
“那次讓劉恩光觀測,你是不是有點不高興?”
張建新笑了起來:“你怎么知道的?”他歪著頭說,就和小兄弟跟姐姐說悄悄話似的,越發(fā)親近了。碰上下雨,組長把雨衣遮住圖板,站在雨里繪圖,他就把上衣脫下來,給她披上;組長在家里修圖,
沒空看報,他就和大伙一起,輪流讀報給她聽。
有一次,他吞吞吐吐地跟組長說:“以后跑尺子,由我來分,劉恩光在旁邊看,有不對的,他再說出來。好嗎?”
“這辦法好!你想了多久了?”
“好幾天了。”
“為什么不早說呢?”陳秀娣笑了起來。他做個鬼臉,就跑掉了。
張建新的眼力,特別好,多復雜的地形,他說有五十公尺,測量儀也找不出五公尺的偏差來。就是貪快。
“你怎么又漏點啦?”陳秀娣說。
“這里畫不畫,沒關系,”他說?!白プ∫c就行。反正我們看不見,隊部也看不出來?!?/p>
真有意思!測量地形,就是為的讓上級來檢查?陳秀娣常常打比方說:全國大陸解放了,臺灣就不要解放了嗎?畫上少畫一點,將來施工起來,幾十袋洋灰也填不滿這錯誤啊。張建新愛漂亮,陳秀娣就指著他的上農說:
“裁縫做衣裳,也怪,把看得到的地方縫縫就行了。胳子窩底下縫它做什么?”
說得張建新自己也笑了。
“我這個人,就是有點惰性。要有一個人督促才行。”有一天張建新說。那時大伙正在河邊洗衣服,淺水灘上水聲嘩啦啦的,他一個人坐在陳秀娣身旁,聲音總是這樣輕,生怕叫人聽見似的?!拔艺淼臅r候,總以為你抓我的小辮子,不讓學技術。心想自己是臨時工,呆不長?,F(xiàn)在轉正了,又怕把我調走……夠不上個青年團員?!?/p>
三門峽
在三門峽,有一次……
又是陳秀娣小組先畫完,比所有的測量隊都早幾天。隊部讓他們提前到新測量區(qū)去。
劉恩光和張建新跑去看了看地形,回來說:“困難?!?/p>
陳秀娣嚇了一跳。這兩個爬山能手,兩年來不管碰上多少難畫的地形,總是說:“沒問題,”“差不多,”“還好?!爆F(xiàn)在他們說困難,更不能畫了。
大伙跑去一看:果然,這塊圖板正好攤上兩條亂七八糟的紅土大深溝,又是斷崖,又是塌土,還有煤層和黃土層,掛滿了山水沖出來的溝溝縫縫。一塊圖板要裝上這許多東西,五十天怎么能畫出來呢?
同志們都說:“這不能畫!趁著任務沒下來,趕快另換一塊?!?/p>
在測整隊長面前,陳秀娣什么理由都說到了,可是隊長總是笑著說:“我考慮過了。膽子放大點,你們行啊。王崇倫創(chuàng)造新記錄,也是先接受了任務,才想出辦法來的?!笨墒窃谌T峽,正式技術員程度的繪圖能手有的是,陳秀娣當時還只是二級助理技術員吶。
趁著開晚飯的時候,陳秀娣說:“我先去吃飯,你再考慮考慮吧?!辈坏日f完就跑了出來。
一回到組里,同志們就問:“退了沒有?”
“沒有?!彼f?!敖o我們,就畫吧。”她說的這樣不在乎,同志們都不說話了。自己心里卻是亂糟糟的,悶得很,青年團員,怎么能怕困難呢?從前請求任務,自己常常說:“解放軍打仗,碰上高山就不打啦?”現(xiàn)在自已碰上高山了,卻要把隊伍拉回來,跟上級說:報告連長,山太高,我不打啦!……不管怎末說,自己總是比旁人提前畫幾天。還是去接受下來吧。陳秀娣放下飯碗,就上隊部。可是到了隊長跟產,還是忍不住說:
“還是給換一塊吧?!?/p>
“我看,還是這一塊?!标犻L微笑著說。
這微笑,是鼓勵,也是信任。一種不可抗拒的責任感頓時涌上心頭,陳秀娣也跟著笑了:“這塊就這塊吧?!彼f,拿上圖板,就走。好像堅決擺脫開什么似的。
好啦,圖板一拿到手里,心里也輕快啦:完成任務就是!
組長一下決心,整個小組也振奮起來。工作開始了。當時,大雪滿山遍野,測工們在雪坡上站不住腳,就在腰土拴根繩子,讓人在崖頭拉住。滿溝里爬上爬下的,哪里都能立起標桿來??墒菧y繪了七天,畫來畫去還是兩小格?;锇閭兣艿綀D板跟前,不是“哎呀”一聲,就是搔頭。到了第十天,不好說話的劉恩光也說了:“這還有個完??!”
“過年二月也完不成啊,”張建新說。還給出了一個主意:“現(xiàn)在退回去還來得及?!?/p>
陳秀娣只是悶頭畫著。同志們做工作,還有什么說的!該做的,都做到了,你想不到的,也做了。關鍵問題就是自己畫不快。能怪誰?現(xiàn)在任務是肯定完不成了。整個測區(qū)都要叫自己拖累了。越想責任越大。還是去換一塊吧?可是這樣一想,心里就格外悶的慌。她眼睛看著地形,心里總是想著隊部。越畫越糟,要不得!要不得!那末大的一座三門峽,也叫黃河劈兩半了,可是自已,還說是征服黃河的尖兵哩!問題就在這里:這些天自己只顧這塊圖板,把組里的思想工作忘了;首先自己的思想就出了岔子,專不下心。這還能想出什么辦法來啦!
不行!任務拖了下來,就想辦法追上去!晚上收工回來,她把張建新找到一邊:
“我們有困難,旁人來畫就不難啦?我連這塊圖板都顧不過來,思想工作更要靠你來做,發(fā)動大家一起想辦法。你怎么倒跟著泄氣了!”
張建新“嗨”的一聲,好像突然記起了不該忘記的事情那樣??刹皇亲约阂呀浫雸F了!真是,臨到要克服困難的時候,反而把自己給忘了?!?/p>
大伙一沉住氣,頭腦也清醒了。本來,隊部知道他們發(fā)生困難以后,就專門派個技術員來,看他們畫了兩天,看看毛病到底出在哪里。每次看了都說:測量的點子擺得太密,觀測費時間,繪圖也費時間??墒顷愋沔房偸钦J為:點子擺稀了,容易不準確,質量沒保證?,F(xiàn)在頭腦一清醒,就看出毛病來了。原來上次畫的,是五百分之一的,一塊巖石的棱棱坎坎,都要畫齊全;習慣了?,F(xiàn)在改畫二千分之一的,縮小了16倍,還像上次那樣細描細畫,改不過來,怎么不慢?這兩條大溝又特別復雜,畫來畫去總是畫不齊全;主要的地方反而模糊了。
“這回可得抓要點了。”張建新說。正好鄧文先小組創(chuàng)造了一種“插旗法”,就是在地形復雜的地方,順著地勢,插上一溜溜的小紙旗,紅紅綠綠的,遠遠一看,地勢的來龍去脈特別明顯?,F(xiàn)在溝里到處蓋著一層白雪,地形更模糊,插上小紅旗,不就清楚了!更重要的是,可以做到觀測和繪圖兩不誤:測的不必等畫完一點再測第二點;畫的也可以利用晚間,把記己錄下來的地形點標到圖上,白天再對照著旗子畫出地形來。
當然,方法只能指出一條路,要走還得靠自己。開始的時候,他們每天插上二百面小旗,還畫不完。以后每天做三百,四百……最后做到五百,都不夠陳秀娣畫的。比創(chuàng)造插旗法的小組還快。頭二十天拖下的任務都補上了。只樂得測工們天天晚上開夜車,趕做小旗。陳秀娣也湊著熱鬧,坐在一邊清理地形圖——把白天畫的修好,還標出第二天的草圖:小朱給她念記錄,她畫。打破了不能在室內“點圖”的老規(guī)矩。畫呀畫呀,小朱忽然說:
“重點:是個洞?!?/p>
陳秀娣想不起哪里有個洞,就問:“什么洞?”
“天然洞……”
她抬起頭,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小朱的頭發(fā),已經垂到記路本上,睡著了,嘴里還只管說:“天然流水洞?!币幌伦颖恍β曮@醒,自己也笑了。原來記錄本上,有一行字:“重點——375.0”。她念到這里,這個“0”忽然大起來,越看越大,眼前現(xiàn)出了一個大巖洞,還流出來一股泉水哩!
大伙一陣笑,瞌睡也沒有了,天也亮了。青年人又開始了新的一天。
紅旗
新年快到了——再過二十天就是1955年了。圖板上也只剩下一天的工作了。
最后一天的野外工作,大家特別高興:又要提前完成啦!而且整整提前十九天。張建新一次又一次地跑到圖板跟前,看了又看。下午收工回來,忍不住湊到組長跟前說:
“這一次,咱們能得紅旗吧?”
“不一定?!标愋沔氛f?!斑@次的圖,差勁?!?/p>
張建新只樂得小猴似的,跑掉了。一個組里呆長了的人,都知道組長說話的脾氣。要是她說“真糟糕!”“糟透了!”那就是畫得還可以;如果她說“好不了,”就是畫得很不錯。因為在三門峽壩址區(qū),兩次“好不了”都得了二等紅旗??墒顷愋沔穼嵲谟X得糟糕:沒有得第一??梢娺@“差勁”要比“糟糕”好得多。不過她既然說“差勁”,總有她的道理。張建新晚上又悄悄跑來說:“我們不比‘黃委三隊差??!”
陳秀娣說:“你不能光看見人家的缺點,還要看到優(yōu)點。說質量,人家有四個出名畫得好的;說數(shù)量,有的人,有的人一天畫兩格,也比我們快。還不差勤?”
張建新聽她說的滿有道理,不說了??墒沁^了一會,又跑來說:
“我們還是不差??!質量數(shù)量都不錯?!?/p>
這小鬼!關心起集體榮譽來了,陳秀娣想,心里說不出的高興。
在三門峽地區(qū)的年終評獎大會上,陳秀娣這樣激動,簡直沒聽出是誰得了優(yōu)勝紅旗。只見張建新兩只眼睛圓溜溜,光閃閃的,老是在人縫里沖著她看。剛一宣布散會,他就從人堆里爬過凳子擠,興沖沖地到組長跟前說:
“有我們的!就是第一……”
“小聲點!”陳秀娣瞪他一眼,悄聲說??偸遣夭蛔M心的高興。要知道,她是多末喜歡這塊圖板??!那末大的兩條大溝,終于跨過來了。剛剛回組里,八個人便一窩蜂似滿地屋里跳起舞來……
“我們明年出去,把這紅旗帶上好嗎?”張建新說。
“好??!”陳秀娣說??墒桥R到出發(fā)的時候,她又不讓帶了。
“為什么?”張建新瞪大了眼睛。
“隔年的紅旗,帶上有什么意思!弄個新的才有意思?!?/p>
新的一年又開始了。
在我們這時代里,每一年都有多少激動人心的事情?。〔襁_木,祁連山,阿爾泰……到處是新發(fā)現(xiàn)的聚寶盆,一個個都要開發(fā)成新的工業(yè)基地。陳秀娣第三次來到三門峽,五年計劃又公布了,開發(fā)黃河的遠大計劃也公布了。一個三門峽水庫,就能把大半條黃河的水裝起來,變成清水;“要是能把四十六座攔河壩都跑遍,那多有意思?。 笨墒枪媚飩冞@樣說的時候,連自己都覺得好笑了。光是一個三門峽,就有這許多要測量的:壩址區(qū),施工區(qū),湖濱城市區(qū),……頭一次來的時候,到處還是荒山一片?,F(xiàn)在在河心勘探的,修筑工區(qū)宿舍的,勘探專用鐵路的……趕修公路的老百姓,一擺就是十七公里。漫山遍野都是久經風雨的野營賬蓬。有一個女鉆探隊員說得好:“測量隊昨天把荒山走出一條小路,插上小紅旗,鉆探隊今天就把小路走成大路,安上鉆機,明天火車就開到這里;山一樣高的水電站和公園似的湖濱城也跟著出現(xiàn)了?!标愋沔房粗奖橐暗闹饭と?,只覺得背后老是有人催著:“趕快!趕快!我們趕上來了?!眲倓倧娜T峽趕到劉家峽,合作化高潮又緊跟著追了上來。
那是1956年的春節(jié)前后,黃河巳經封凍,山風扎透骨縫,你站在峽谷的峭壁上面,一陣陣的雪粉夾著沙粒,劈臉打來。老羊皮大衣裹在身上,就和單衣服那樣,輕飄飄的。眼睫毛都結上霜了。跑尺子的冷了,更喜歡快跑;停下來還是跑呀跳的。記錄員也圍著圖板轉著,邊走邊記。繪圖可是細描細畫的工作,不能動,胳膊還要懸空架起來,不能支在圖板上。這是蘇聯(lián)平臺測量儀的畫法。鉛筆老是不聽手指的話。干脆手套也不戴了。實在畫不動,就使勁搓搓兩手,又畫。
莊里老百姓卻是到處熱烘烘的:這里討論十二年規(guī)劃,那里討論添車買牲口,壓地的,修路的,積肥的,把旱地改成水澆地的。春節(jié)慰問團也從蘭州來到劉家峽了:京劇,秦腔,雜技,快板,……副省長還宣布了一個叫人吃驚的計劃:三年綠化蘭州,七年綠化甘肅。有一天收工回來,房東老婆婆把陳秀娣拉到熱炕上,不讓她脫鞋,還給她端來滿滿一大碗的熱面條。原來她家也參加高級合作社啦。全家辦喜事似的,搶著給她說:過上三、五年,還要安電話。電燈也快,就等劉家峽發(fā)出電來。只說得陳秀娣心里熱騰騰的。老婆婆還只管說:“你們工人走在前面,我們農民走在后面;就是要奔社會主義?!?/p>
測量組的姑娘們常說:“我們工作,是為老百姓創(chuàng)造社會主義,現(xiàn)在老鄉(xiāng)的社會主義可跑到前面去啦”。陳秀娣每天站在山上,好像太陽也比往年跑得更快似的。冬天不知不覺就過去了。工作效率也提高了一倍以上,連續(xù)得了兩面優(yōu)勝紅旗。
最后一面紅旗是今年3月得的。大地已經開凍,黃河又滾滾奔流起來,一個大浪接著一個大浪,不等你好好看看,第二個大浪又涌上來了。當時陳秀娣的心情也是這樣。紅旗來得這樣突然,陳秀娣正在山上測繪,人們就敲鑼打鼓,送上山來。剛剛收工回來,半路上又突然接到一份緊急通知:明天立刻動身到蘭州去,參加甘肅省的先進生產者代表會議,然后,再到北京,參加全國的先進生產者代表會議。
從前看見旁人拿上紅旗的時候,心里就想:要是我也能這樣,一定高興死啦!可是現(xiàn)在紅旗一面跟著一面,一種從未有過的心情也沸騰起來,只覺得每克服一次困難,自己又長大了一點。也說不清是高興還是著急。臨走那晚上,大伙興奮得睡不著覺,談了又談,在短短的測量道路上,這樣的晚上不知有多少次了。這里是攔河壩,那里是河,是海;這里種上白楊,好看,那里種上垂柳,就成了西湖;那條路上都種上果木樹,將來上山就不愁渴了;工人療養(yǎng)院就修在果園旁邊。也不要翻大溝,坐上小汽艇就到……青年人談得這樣動情,就和坐在公園湖邊的山上那樣。每一點心血,每一滴汗,都將要變成雪亮的電燈,滿天星斗似的,把荒山激流打扮咸水晶富那樣?!ㄟ^的荒山峽谷,談起來都是這樣美妙,動人不過這一次,坐在一起談心的,一個“老人”也沒有了:強賢琴已經帶上個組,到了廣東;趙文藻帶上個組,在三門峽;張建新到了四川岷江,劉恩光最近又到了三門峽……定過的每一步路,都有這許多好的回憶的。可是當你想到他們的時候,每一個人的道路又在你眼前伸展開來,到處都是沸騰的生活,到處都是走不完的道路,光是長江三峽,就能建設起世界上最大的一座水電站來。中國有多少還未開發(fā)的大江大河啊!想到馬上要和全國的先進生產者坐在一起,簡直回頭看看也顧不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