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阿塞拜依
我們已經(jīng)準備好從紐約動身,開始長途的旅程了,忽然有人告訴我們:小說“牛虻”的作者艾捷爾·麗蓮·伏尼契希望與蘇聯(lián)記者代表團會見。數(shù)十年來“牛虻”一直以不朽的青春活力激發(fā)著每一個人的心靈,我們多么殷切地渴望立刻就能和伏尼契女士見面啊。但要做到這一點看來又不能,因為“鐵一般固定”的旅行日程是沒有給我們預(yù)定多余的時間的。我們出發(fā)到克利夫蘭去,并毅然決定在歸途中去拜見這位女作家。
我以后會再談到游覽美國的情形,但現(xiàn)在還是讓我先來談?wù)勎覀兊倪@次拜訪吧。
當我們向曼哈登區(qū)西二十四街進發(fā)的時候,由于即將會見到伏尼契,每個人的心情都顯得非常激動:當我們還在莫斯科家里的時候,這種會見幾乎像是一個神話,因為近年來關(guān)于伏尼契,簡直沒有一點準確的消息,唯一知道的(也是最重要的)一點,就是在二十年以前,當她七十歲高齡的時候,伏尼契遷居到美國去了。但在美國她住在哪里?甚至她是否還活著?——這些我們都無從知道。說實在話,就在我們啟程來美國之前,還有一位對伏尼契作品有深刻研究的葉甫蓋尼·阿歷克山大洛夫娜·塔拉都塔供給了我們很多寶貴的意見,但是要在紐約找到伏尼契那就太困難了——因為城市太大,要我們自己在短時間里去找她,確是不大可能。一個偶然的機會幫助我們找到了伏尼契女士的住址。
有一位駐在聯(lián)合國工作的蘇聯(lián)工作人員波立索夫同志在向聯(lián)合國的一位英籍女職員學習英文,而這位女職員又向他學習俄文。上課時,波立索夫同志要他的女學生閱讀載在四月份的“星火”雜志上的一篇文章。這是一篇關(guān)于小說“牛虻”及其作者的文章。這位女學生就去做教員所給的作業(yè),待閱讀完了以后,說道:“我知道這位婦人,她就住在離我不遠的地方?!?/p>
波立索夫同志曾到過伏尼契那里,這樣也就通過波立索夫同志轉(zhuǎn)達了她對我們的邀請。
一回到紐約,我們就去拜訪她。但是在談到會見伏尼契女士之前,我想提一下這末一次電話通話。有一位克魯泡特金女士——俄國著名的無政府主義者勃·阿·克魯泡特金的女兒——打了一個電話到我們住的旅館的房間里來。就在這不久以前,她曾經(jīng)和波列伏依(蘇聯(lián)記者代表團團長——記者注)交談過,波列伏依告訴她,我們準備到伏尼契女士那里去。因為波列伏依不在,這次電話是我去接的。
——怎么啦,親愛的朋友——克魯泡特金娜慢吞吞地說,幾乎是在用鼻子發(fā)音——波列伏依說伏尼契的這本小說,就是她的那本“GADFLY”(即英文牛虻——譯者注),在俄文是,呶,咬人的蒼蠅,你們還在印嗎?
我告訴她,“牛虻”在我們國家里是幾十萬本、幾十萬本地在出版,并且就在不久以前還根據(jù)這本小說拍攝了五彩電影。
克魯泡特金娜默不作聲了。顯然這個回答嚇住了她。等了好久一會,她才又繼續(xù)地說:
——這……太難以令人置信了:幾十萬本書!電影!……這簡直出乎意外。難道不是人們老早就忘記了這本書?!——在克魯泡特金娜的聲音中,可以聽出她仍然是很懷疑的。
我沒有同意克魯泡特金娜女士。我回答說,伏尼契的這本小說并沒有被遺忘。于是我們就至此告別了。我想,在某些國家里,所以會把“牛虻”年復一年地隱藏在圖書館里的偏僻的書架上,從百科全書和文學參考書中把它的作者的名字勾銷掉,是因為有這樣一些人,他們由于害怕這本書的精神力量,竟不敢去和這種力量作公開的爭論。亞瑟的那些憤怒譏嘲的言詞所斥責的,豈不就正是這群可鄙的人物么:“真理——是條狗,應(yīng)該把他縛在鎖鏈上……”
十一月十七日的清早,我們就出發(fā)往伏尼契女士那里去。這一天紐約非常冷,看起來行人好像不習慣于這么低的溫度,裹在斗蓬里,在頸項上再圖上厚厚的花圍巾。我們雇了輛汽車向曼哈登區(qū)中心駛?cè)ァT诼堑倪@一部份,沒有高大漂亮的建筑,也沒有巍峨矗立的摩天大樓。二十四號街也不像其他街道那樣繁華:一幢幢熏黑了的房子緊擠在一起,就好像在街上連一點空地都沒有似的。從一層樓到另一層,樓的正面爬滿了一條條黑色的粗糙的和生滿了銹的火梯。凜烈的秋風揚起一片片的碎紙和垃圾,
迫得行人不得不扭轉(zhuǎn)頭去躲避。我們下了汽車去找那所我們要找的房子。終于看到了它。一所大的紅色的房子,它的一邊突出到一個不大的場子上。看起來很奇怪:起初我們甚至以為這不是一幢住房,但走進門去覺得還算好。我們升到第十七層樓。按了電鈴。一位花白頭發(fā)的上了年紀的婦人開了門。這就是和艾·麗·伏尼契同住的一位女伴,名叫尼耳女士。
我們穿過一間幽黯的小穿堂。尼耳女士預(yù)先聲明,說伏尼契還在休息,請我們略等幾分鐘。
為了不致于打擾她,我們悄悄地脫了大衣,走到另外一間不大的、有光亮的房間。在這間房里放著一張方桌子,沙發(fā)和餐櫥。在靠窗的角落里有張陳舊的軟椅子。據(jù)說,多少年來就在這張椅子里,她總是以習慣的安祥的姿態(tài),一個人孤單單地坐著。在墻上還掛著幾張石印畫——這幾乎就是這間房里的全部陳設(shè)了。我們坐了下來。在這一瞬間,我們每個人的心情都很激動,激動得就好像你突然遇到一位從來沒有見過的,而你對他卻又有肯定的認識和了解的人。
就在等候伏尼契出現(xiàn)的時刻里,我的腦海中呈現(xiàn)著一幅幅小說里的情景?,F(xiàn)在,似乎在這間房間里你將看到的不是一位女作家,而是亞瑟的同志和朋友——瓊瑪,一位曾經(jīng)和亞瑟他們交談過,熟悉他們的事業(yè),并且和他們同歡樂,共患難的人……
總還記得吧,牛虻是怎樣死去的——他被圍在敵人當中,含著微笑和傲慢,而且是自己命令敵人來開槍的。還記得嗎,第一次排射以后,接著是在第二次排射時,他才流著血,倒下去了,于是敵人又驚慌又輕松地說:感謝上帝,他死了……。我們坐著,等待著牛虻的朋友,一個用自己的天才和戰(zhàn)士的熱情,把她的思想和心靈呈獻給千百萬人民的人。
我不知道其他的人感覺怎么樣,而我自己總一直感覺伏尼契是生活在“牛虻”所為的那個年代里。雖然她的這本小說是在1897年出版的,而其中所敘述的事情卻是發(fā)生遠離這個時期的六十多年以前。自然,只有女作者的生活境遇愈接近于書中所描述的事件,才有可能使她正確地把秘密團體“青年意大利”在暴風雨般年代里的事業(yè)栩栩如生地描繪出來。
艾·麗·伏尼契現(xiàn)在已是九十一歲了。她渡過了多么漫長的一生啊,在她的青年時代,信念支持著她。伏尼契曾經(jīng)到過俄國。她結(jié)識了當時俄國許多進步人物,認識了很多民意黨人,并且和他們在一起工作過,他曾經(jīng)和一位“土地和意志”社的著名活動家斯杰普尼亞克一克拉夫琴斯基有著友誼的關(guān)系。
尼耳女士告訴我們伏尼契和她們在一起是怎樣生活的,而且談到她的親愛而善良的朋友聽到蘇聯(lián)記者代表團來到紐豹是多末興奮和狂喜。
——你們知道,當波立索夫同志告訴伏尼契女士說,在你們的國家里到現(xiàn)在還是那么熟悉和熱愛她,那一天,她好久不能入睡,一再重復地和我講:
——我不是和你談到過俄國嗎。他們是不會停止讀我的書的。
伏尼契終于走進了房間。我們就好似受了一種什么內(nèi)部的刺激,全體站立起來,默默地注視著站在我們面前的這位身材不大,瘦小的婦人。好像凝凍了的融雪般的、銀灰色的、發(fā)亮的頭發(fā),整齊地盤鋪在頭上。面孔很慈祥,那雙閃閃發(fā)光的灰色眼睛和藹地注視著我們。她穿著一條質(zhì)樸的普通裙子和一件淺藍的短衫。肩上披著一條黑色的織巾。她拄著一根黃色木手杖在房間里行走??磥?,這根手杖并不需要;伏尼契舉止很爽健。
她靠桌子坐了下來。我們問她轉(zhuǎn)達了所有愛好和珍貴她這本優(yōu)美著作的人們的殷切敬意。我們逐漸地談開了。是啊,我們所有的人都談起來了。那些懂英文的和一點也不懂英文的都可以自由自在地和她交談,因為在房間里響亮著一種輕微而平靜的俄語。伏尼契用俄文講話,雖然她在六十多年前就離開了俄國!當然,偶爾伏尼契女士會忘記個別的俄文字,但不一會兒她就能想起來的。
伏尼契指給我們看她的照片,這些都是她在上世紀八十年代住在俄國時照的。根本用不著費什么力,她就能回想起而且很輕松地談到她對那些她在俄國結(jié)識的杰出人物的敬愛。
我們問起,亞瑟是誰的化身?
伏尼契思索了一會兒。
——現(xiàn)在,在這樣簡短的談話中,我不能立即肯定地談出來。對一個作家來說,很難講出形象是怎樣產(chǎn)生的,以及他是怎樣寫成這本書的。假如我想用幾句話去解釋這些,那我說的就不會是真實的了——伏尼契沉默了一會兒。
——我年青時在巴黎住過。有一次到來佛博物館看到一幅十六世紀意大利青年的畫像。我在它面前倚立了許久,我走開了又回轉(zhuǎn)來。就在那一天,在家里我開始了寫作。當然,事情不僅是在畫像,——伏尼契女士撤開手,一面用那瘦長的手指扯弄肩巾上的胡子。這時我們不由自主地望到墻上的一幅這位青年的畫像。瘦削的面孔,帶著沉痛而又顯得剛毅的眉梢,緊閉著的嘴唇,高高的前額,一對聰敏伶俐的大眼睛,簡直就像亞瑟。
——我還得告訴你們——伏尼契——是
誰幫助我成為作家的。你們一定會知道C·克拉夫琴斯基吧,——她微笑了一下。然后慢慢地親切地說:
——當時,我們青年人都叫他做“監(jiān)護人”。
這時伏尼契女士請她的女伴拿來一封信。她戴上了眼鏡,略看了一遍,然后指我們看一張已經(jīng)因日久變黃了的,但仍有清晰字跡的紙片。
“啊哈,麗蓮,假如你知道你描寫的自然景致多好,——斯·克拉夫琴斯基為道——你就應(yīng)該毫無疑義地試將全部力量用到為作里去。誰能用兩三行話,甚至一個字來表達自然的特征,那他也一定能夠杰出地、明了地表達出人和生活現(xiàn)象的性格來。”
在信中還談到,必需是努力和勤勞的人才能做到這一點……“親愛的朋友麗蓮,一定能在自己的身上找到力量?!?/p>
談話又從小說轉(zhuǎn)到另外的題目上去。伏尼契女士談到關(guān)于她和民意黨人的關(guān)系。她和卡拉烏諾夫的家庭很熟——卡拉烏諾夫是一位很有名的民意黨人,她和卡拉烏諾夫的妻子住在同一間屋子里。
——當卡拉烏諾夫——伏尼契敘述著說——從斯里塞耳布耳格斯基碉堡渡了四年的囚禁生活,被轉(zhuǎn)送到了斯巴萊諾城時,是我給他送飯??墒翘嬲畏杆惋堉粶矢粢惶煲淮危ɡ瓰踔Z夫又病得很厲害,于是我們決定每天從家里送去飯籃。這個時候我是在教一位將軍夫人的英文。這位將軍夫人也許有點同情我們,她就誦過她的丈夫獲得了準許,于是我就有可能每天去斯巴萊諾牢獄。
伏尼契女士馬上取出了一張紙:
——瞧,斯巴萊諾監(jiān)獄就像這個樣兒。這里是關(guān)政治犯的,在這里關(guān)的是刑事犯——她畫著說一一假如是在探望刑事犯的日子到這個監(jiān)獄里去,那我就非常害怕,因為每次等監(jiān)守人有時就要等上五一七個小時,而刑事犯——在那個時候被放出來散步,就會前來糾纏。
監(jiān)守人是一個很和氣的老頭兒。他經(jīng)常保護著我防避刑事犯的襲擊。該怎么說呢,那時所有的人——我和其他的人——都為同志們的共同事業(yè)忍受過不少……
當我們告訴伏尼契女士人們對她的杰作懷著經(jīng)久不絕的濃烈興趣時,這位老婦人的眼睛閃爍著柔和和感謝的光芒。很想和她相處得更久,更久,談個詳盡,但是伏尼契女士的高齡使我們不能那樣做。覺察到她已有些倦意,我于是請求她給我們蘇聯(lián)的青年人篇幾句話。由于手邊沒有紙,我就把自己的小本子給了她。伏尼契女士在里邊找了一張空白紙。我們等候著。在這頁小紙上她用穩(wěn)健的手寫下了如下的話:“祝所有蘇聯(lián)的孩子們在和平的世界里有著美好的未來。”下面簽著:“伏尼契,十一月十七日于紐約。”
我們告辭了,走到大街上,雖然外面仍在刮著大風,我們一點也不感到寒風的凄厲。我們在這寂靜空曠的大街上默默地步行了好幾分鐘。每個人的心都為一種深刻難忘的感受所溫暖。
(錦石譯自十二月十一日共青真理報。徐本炫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