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嘉
冬防會議剛剛散了。
港灣的水上民兵隊長張二根心裹想念著家,趕快收拾那筆記本,匆匆忙忙向大門走去。區(qū)人民武裝部的小陳同志拉著他的手道:“隨便吃了飯再走吧,路遠(yuǎn)呢!”二根搖搖頭,一雙腳已跨出大門去了。小陳忍不住指著他的背影打趣他道:“新婚夫妻,一步也離不開呀!”
二根紅著臉扭過頭來,很不好意思地瞪了一眼,嘴角掛著一絲天真的笑意,也沒答話,掉頭跨開步走了。
面前是一條新修的公路,一直通到港灣,約摸有十五六里。二根是個水上人,向來在水上生活,有生以來是不輕易在陸上走個三五七里的。他希望墟邊茶亭里還有搭客的單車㈠,他得早點趕回家去才好呢!
茶亭內(nèi)沒有單車,擺小攤的老伯婆巳收拾東西準(zhǔn)備回家。二根上前去打聽打聽,那老伯婆答道:
“現(xiàn)在是什么時候了?大家都趕去港灣看電影,那還找得到車子呢!走路吧!”
真的只好走路了。二根心里又煩又急,望著那補(bǔ)好的公路,吁一口氣。最后他叉開那雙向外彎的短腿,一步一步地走了。
今夜月色特別好,路也平坦,只是不時從海上刮來的一陣一陣大風(fēng),揚起灰塵,常常蒙了眼睛,這時候二根只好轉(zhuǎn)過背來,歇上一會再走。大風(fēng)使他覺得有點寒意,他想出來時衣服穿得太少,回去該又得挨老婆埋怨。那新婚的年青的老婆,她待二根可也真好,什么都想得那樣周到,吃的穿的都給他管起來,現(xiàn)在他可不能像以前那樣隨隨便便的了。有個家庭,那種樂趣,以前可真想也想不出來。好比以前,他還是個無牽無掛的軍身漢,像這樣的時候,哪還會趕什么急路回家,現(xiàn)在可不同了。二根自己對自己甜蜜地笑了一下。特別是今晚,港灣里來了電影放映隊,出來時巳和老婆約好了及早趕回去,和她看電影的。這樣想著,二根可更急了。看樣子,趕得回去,電影早放映完了。也許她在家里老等他,回去少不了要挨多少埋怨。
眼前出現(xiàn)了路邊的小茅寮,二根心素有了新主意:趕海邊小路回去,可以省下四五里地。一面想他一面早已岔到小路上來了。
小路上,因為白天下過雨,有點泥滑。路旁小樹叢擋著東邊的月光,路很難走。而且自從公路修好以后,這幾個月來,很少人再走這條小路,雜樹野草胡亂長起來,不是走慣的人也不易認(rèn)出路來。二根走著,有點后悔,怕路難走,反為耽誤了時間,那才弄巧成拙哩。
夜靜極了。二根望著崖邊的大海,茫茫一片。海上,一個浪潮涌著一個浪潮,泛起銀白色的光輝。時不時有三數(shù)條飛魚,在海面蹦的躍起兩三個黑點,哧一聲又落在海水里。他好像第一次看這樣的景致,心里好不快活。解放前可那有這樣的心情?現(xiàn)在漁民們自己做主人了,不只管著這海,還管著港灣呢!二根想起一年比一年好的生活,想起自己有了新船,今年還多打了三張蟹網(wǎng),更想起了十幾年來夢想著有一個家庭,現(xiàn)在都有了,老婆這時候在家里正想望著自己呢!
生活多美啊!二根搖搖頭,嘖著嘴唇,心里有說不出的暢快。小陳同志說得對,沒有中國共產(chǎn)黨,沒有毛主席,以前連上岸也不敢穿鞋的他們漁民,那有今天這好日子。人家都說毛主席在北京,可不知北京是什么一個樣子,前些時在電影里看到天安門,那個場面可真雄壯。什么時候去耍一下,那才真有福氣呢!小陳說得對,生產(chǎn)搞好,海防鞏固,立下功勞,說不定什么時候會被送去北京開全國勞模大會,那就可以面對面的看見毛主席了。哈!二根幾乎笑出聲來。心里卻念著坐在北京的毛主席他老人家,他這時候可不知做著什么事情呢?……
忽然,一件什么東西吸引著二根的注意。他急急走前幾步,仔細(xì)地看著那奇怪的東西。——??!他心里一跳。是一雙小艇。就在崖邊那爛泥灘的海草叢里,伸出一個艇尾,給海潮弄得蕩呀蕩的。為什么這時候這里有條小艇,藏頭露尾地隱在這里?他心知不妙。張二根已經(jīng)當(dāng)了一年水上民兵隊長,鞏固海防曾做下多少大事,這時候,發(fā)現(xiàn)了這樣的情況,他哪還想到要趕回家去陪老婆,早已把一切雜念拋開,一心一意地警惕地監(jiān)視著這小艇。突然那艇尾幌了兩下,咕嚕咕嚕地沉了下去。
一定有人!二根拿定主意,放輕腳步向前走去。剛才冬防會議上區(qū)長說的話,從帝國主義的包圍,說到美蔣特務(wù)的垂死掙扎,又講到水上人民當(dāng)家做主,協(xié)助政府部隊鞏固海防的神圣天職,這些道理一字一句一時都涌上二根的心頭,現(xiàn)在,他只有一個思想:設(shè)法把小艇的事情弄個水落石出。
崖邊的樹影有點搖動,樹葉發(fā)出沙沙的聲音。二根看見一棵伸出岸邊的老樹,正是很好利用的地形,于是他像老貓一樣輕輕地爬出去。崖不很高,而且夜很靜,二根沉著氣,過一會兒,果然
聽到有人在走動的聲音。人,越來越近了。
好一會兒,二根聽到底下的說話聲音。
“好了,我該回去了,不送你們了。”
——好熟悉的聲音。二根想。
“也不必再送,這路我走了七八回,我自有辦法?!?/p>
“對。你早點回去,關(guān)師爺,這次你帶我們偷渡過來,功勞可不小呢!”
——??!又是偷渡!原來是他帶的。這雜種!二根恨得拳頭發(fā)癢,真想下去捉住那姓關(guān)的。這時,二根想起姓關(guān)的解放后編了魚網(wǎng),自己在港灣開個雜貨店到處拉攏漁民兄弟的事情來,心里想怪不得平時那樣大方,漁民買東西都肯掛賬,原來他是這樣的一條狗。今天給他二根發(fā)現(xiàn)了,可不能再放過這姓關(guān)的了。
這時候,那說話的三個人,早爬上小路來,姓關(guān)的回港灣去,那兩人向二根的來路走。二根貼身伏在樹上,一時沒了主意:該回港灣捉那姓關(guān)的,還是追拿這兩個偷渡的家伙?二根那急躁性子有點耐不住,恨不得大叫一聲,叫出幾個水上民兵來,好把他們捉光??墒?,這時候,港灣正放電影,人都在那里,而且有那么七八里路,叫也叫不應(yīng)呢,同時他二根自己,身邊沒帶家伙,一人敵不得三個,要是走了一個,豈不是后患無窮。最后,二根把心一橫,拿定主意,放那姓關(guān)的回去,他可走不了,還是追這兩個從港灣那邊偷渡進(jìn)來的匪徒要緊。
立下決心,待他們兩頭去遠(yuǎn),二根才從樹上下來,向回頭路遠(yuǎn)遠(yuǎn)跟著走。
那兩人上了公路,好像有恃無恐,點起香煙,大搖大擺地走著。二根看見香煙火光,心里想:好大膽的家伙,居然敢到墟上去。只要進(jìn)得墟去,那倒省事,包這兩個匪徒當(dāng)晚就押在區(qū)府。
一個香煙頭丟在地上,踩滅了。二根趕忙加快兩步。另一個香姻突然一閃,不見了。二根心急,趕快上前。憑他那雙在黑夜的茫茫大海摸黑摸慣了的眼睛,本來是很有把握盯得緊的,可是,現(xiàn)在在直直的公路上,月色還是照得亮亮的,卻再也找不著人影,他心里才慌了。如果真是這樣丟了這兩個家伙,還算是個鄉(xiāng)干部,一向為人稱贊的積極分子,一個水上民兵的隊長?二根正在躊躇,忽然看見東邊一星火劃了一下。對了,這是第二個香煙頭。好像伙,原來他們有意變了田基路㈡,想繞過墟邊,向那山邊的小路走去。
田基路,四面暴露,不好跟蹤。這倒是一件為難的事。二根心想,這里離墟有二三里路,叫喚起來只會驚走了敵人;跟了上去,一定會被發(fā)現(xiàn)。扭打起來倒不要緊,死纏活打總可找到一個,可是跑了一個,那豈不是前功盡棄。一時倒想不出什么好主意,卻怨自己今天匆忙趕來開會,沒帶上那條心愛的七九步槍了。要是這時候有槍,憑他二根的槍法,月色又這樣好,這兩個家伙是逃不出他這如來佛的手掌的??墒?,現(xiàn)在沒有槍,想它干什么!
也是二根細(xì)心,一眼看見那邊小圳㈢旁有幾畝甘蔗地,甘蔗長得比人還高,他一時笑了出來:這豈不是好地方?為什么早看不見,老想著那些做不到的傻事。于是,二根從那圳邊走下去,沿著蔗地,真像一條老貓一樣,輕手輕腳地向前走著,眼睛一眨不眨地監(jiān)視著那兩個壞家伙的行動。
這樣走來,又是田野,又是山路,又是公路,二根始終遮遮掩掩,躲躲閃閃的,一直沒有被發(fā)覺,不知不覺巳經(jīng)走了二十多里。
這時上弦月斜向西邊,看樣子已是三更以后。二根跟到了一個矮樹林子邊,那兩家伙鉆了進(jìn)去。二根生怕到這時候給這倆壞蛋溜掉,趕快也跟在后面,這棵樹那棵樹地躲著閃著,活像孩子們捉迷藏般地追蹤著。腳底下僅是些不平的路,偶然有一棵枯樹的牙叉,偶然也有突出的樹椿,最糟糕的是那些一小叢一小叢野生的菠蘿麻、仙人掌之類,把二根那雙不會走路的腳,從小腿肚到腳板,劃破了好幾十道傷痕,流出了血,又凝結(jié)了。不知什么時候,一枝突出的樹牙,掛住了他那件薯良衫,一撕卻裂了一大片,而且發(fā)出一下清脆的聲音。這時二根巳顧不得愛惜自己的衣服,也忘記了腿上針刺一樣的疼痛,趕忙貼身在一棵大樹后躲起來。果然,這一下聲音可驚動了那兩個做賊心虛的鬼家伙,他們回頭來到處搜索,幾次幾乎走到二根藏身的地方來,咕嚕幾句,好容易才又走開去。二根捉摸額上的冷汗,又是恨,又是急。
出了樹林子,已看見面前一道七八丈寬的河。二根這時想,又糟了。如果這些偷渡者在這里有人用船接應(yīng)過河,他只好瞪著眼讓他們走了。為什么老是碰不到一個人呢,哪怕隨便一個什么過路人也好,
(圖片見原版面)
二根隱在大樹旁邊,靜聽著特務(wù)談話,以確定對策。
(沈榮祥畫)
只要多了一個人,他二根也可以先收拾一個,再來追趕另一個,那才不會費了那么多的功夫。他越想越急,最后準(zhǔn)備萬一這倆家伙真有人接應(yīng),也只好拚一拚,好歹捉他一個,總不能讓他們這樣平安無事。
這時月亮巳躲進(jìn)西山,河邊一片漆黑,看不清那兩人在干些什么。二根一時火起,急走幾步,正想撲過去。那曉得二根還沒有到河邊,那兩人卻說著話走了回來。二根十分懊悔自己一時的魯莽,只好趕快躲在身邊的一叢什么雜樹的旁邊,動也不敢動。他只覺得自己心里一股怒火燒得難受,右手檢起一塊石頭,左手握緊拳,只要那倆家伙敢動他一下,他就隨時準(zhǔn)備和他們搏斗。
那兩個膽小鬼似乎聽見什么聲音了,形色有點慌張。其中一個指著二根躲藏的地方,說了一句什么話,正想走過來看看。已經(jīng)走了好幾步了,卻給那另外一個低聲叫住。后來他們又走進(jìn)樹林去了。
二根放開手上的石塊,好容易壓制住自己的急性子,沉落地從另一邊又摸進(jìn)樹林來,認(rèn)準(zhǔn)了那兩家伙走的地方摸進(jìn)去。好像伙,原來他們找著一片干凈的地方,坐了下來,一個手里拿起個小瓶在喝,另一個在吃著什么東西。那喝著的放下小瓶子說:
“好香的白蘭地!”
“當(dāng)然。過了河就是神仙啦!”
“內(nèi)地那比香港好,這鬼地方?!?/p>
“這也難說,唉!”
“剛才我真怕,要是給那些水上民兵碰上,……”
“真是膽小如鼠?!?/p>
“我是怕這回帶的東西,落在他們的手里,那就……”
“噓!”
說到這里,他們再也不說話了。
這些話二根聽進(jìn)心里,越覺得這一次跟著的這兩人,說不定還是兩個重要人犯。只要再沒有人來接應(yīng)這倆家伙,熬到天亮,總走得到有人的地方,這倆家伙就不愁不會落網(wǎng)了。
那兩人吃喝了一個飽,點起一根香煙,拿一根牙簽在嘴里剔著,斜靠在樹邊,看樣子他們一時是不會行動的了。這時候,二根也坐在樹邊,離開約摸有三四丈遠(yuǎn),也不像剛才那樣緊張,只是一心一意地在那里監(jiān)視著。
夜風(fēng)一陣一陣吹來,二根覺得又冷又餓。他本來是沒吃晚飯的,來回又走了三四十里路,這真是他一生出來第一次走那么多的路,剛才一路走來不覺得,現(xiàn)在歇下來,卻免得雙腿酸軟。那風(fēng)也實在討厭,一直透過薯莨衫,一直透過衛(wèi)生衣,剛才走得急,背上出了汗,現(xiàn)在濕漉漉一大片,涼得他好難受。
二根這時想起了自己的老婆,她在家里可一定盼得急了。開始一定是煮好飯等他,后來是連電影也不去看地等他,等到這時候心里一定更急,走去找漁協(xié)主席。然后那漁協(xié)主席老郭,心里焦急卻裝得表面鎮(zhèn)定地到供銷站去,往區(qū)府里打電話。區(qū)長從床上起來聽電話,還找了小陳同志來問,說他二根散了會早走了。大家這才焦急起來,一定是分頭出動沿著公路小路搜尋,尋了半天也找不到。她可真不知道急成什么樣子呢!
他憤怒地盯了那兩條狗一眼,看他們那么一副討厭的樣子,恨不得過去三拳兩腳把他們打翻在地捆梆起來,好容易他才按捺住這般怒氣。可是最難忍受的是困乏。那雙眼皮好像千斤重閘,慢慢垂下來,快要蓋上眼睛,腦袋里一陣嗡嗡聲。他用力捏自己的大腿,用力嚼自己的舌頭。打醒起精神,重新緊張地盯著那兩個壞家伙。真討厭,那兩家伙,有一個公然呼呼地發(fā)出鼾聲,另一個也在打瞌睡??礃幼邮峭耆粶?zhǔn)備起來走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