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波列伏依/李一柯
貢獻
從電線架設(shè)工作隊到了這些現(xiàn)在已經(jīng)出名了的地方那天開始,彼得·新里茨就不知怎么忽然對自己的職業(yè)感到了失望。
不是的,不是“失望”這兩個字。事情還要復(fù)雜些。
彼得·新里茨仍然熱愛自己高空安裝工人的艱難而又危險的事業(yè)。從遠處看起來,橫斷山川的高壓電線的鐵塔好像是輕巧和精細的東西,它們好像是翱翔在草原的遼闊土地的上空,或者是沿著給它們開辟出來的林間小路勤勞地一個跟著一個穿過森林。實際上它們卻是些笨重的鋼鐵建筑物。把鐵塔堅起、安裝和固定在混凝土的墩子上,然后在很高的地方把電線和防雷線掛在鐵塔上,這并不是一件輕易的事情。這件事情要求靈活、機警和技術(shù),必要時還得做慎重的冒險。彼得·新里茨的勞動道路是在這里的電線架設(shè)工作隊里開始的。他馬上就被這個工作吸引住,并且習(xí)慣于這種工作了。他開始完全真心地認為這個工作是人們所從事的一切工作中最有興趣和最吸引人的。而且,不用說,當你意識到你在把光明、動力和文化送到遙遠的地區(qū)、荒漠的邊疆、草原和大森林地帶的時候,你當然是愉快的。
鋼鐵的臺架沿著偉大建設(shè)工程的路線前進著。從鐵塔的頂上,從鳥飛的那樣高度上,在晴朗的日子里,周圍十五公里和二十公里的地方都可以看清楚。在彼得.新里茨的面前展開了一幅一幅的建設(shè)圖畫。在掘得翻過來的草原中間,這個年輕的安裝工人在如云的煙塵里看見了成群結(jié)隊的許多正在工作著的機器,這些機器大得和復(fù)雜得使他從上面看起來好像是活的一樣。
這一切都非常有趣,使得這個守紀律的安裝工人有時竟忽然停下工作,發(fā)起呆來,好像被這一切給迷住了似的。在建筑工人當中,他見到了很多與他同歲的普通的男女青年們。于是他不滿意地開始感到,他羨慕他們在一切建筑上滿懷信心地處理一切和操縱著機器,他覺得他自己的工具同這些機器比較起來,簡直簡單得可笑。報上每天都登載著建設(shè)工地的消息。全國都在注視這些男女青年的工作,可是他,彼得.新里茨,和
他的伙伴們?nèi)匀焕^續(xù)堅立這些彼此相似的鐵塔,架設(shè)無窮無盡的電線,這些電線不管是在大森林里、在草原和在偉大建設(shè)工程的路線上都是完全一樣的。
新里茨感到他開始對自己的職業(yè)冷淡起來了。當他發(fā)現(xiàn)這個已經(jīng)影響了工作的時候,于是有一天就把他的憂慮不安的心情說給工長查哈洛夫聽了,當初是查哈洛夫吸收他參加這種高空安裝的復(fù)雜工作的。查哈洛夫,或者叫查哈雷奇——所有的人都這樣親熱地喚他,是一個性情隨和的人,有時候甚至為了對待下級太溫和不拘禮節(jié)而遭到上級的責備他莫名其妙地望著自己的學(xué)生,然后他的臉突然漲紅到出了汗,說出了一連串難聽的、只是在革命前才說的話,使得彼得沒有等候他對問題本身的回答,就跳起來急忙地跑掉了。
晚上,工長檢查了工作隊的工作以后,親自來到新里茨跟前,用一只很硬的小手抓住新里茨的肩膀,向年輕人的難為情的眼睛注視了一下,就責備道:
“彼得,職業(yè)是不容許胡來的。它像老婆一樣,選上了就要愛她。再不要東張西望,要不,你就一錢不值了,人家會叫你是‘輕浮的家伙”
安裝工人那時都住在村邊的宿舍里。一個大房間住六個人。工長住在一個用毯子隔開的角落里。夜間,大家都已經(jīng)打著不同的鼾聲,新里茨還是翻來覆去地睡不著。他開始數(shù)數(shù),數(shù)到一百又從頭數(shù),可是,這個被他不止一次試驗過的催眠法也沒有效用了。還是睡不著。同工長的談話老是離不開腦子。
彼得突然聽到角落里的木床軋軋地響起來。有一個人摸索著,小心翼翼地繞過睡著的人,走到他跟前來了。
“不痛快是嗎?”他聽到了查哈雷奇在他身旁的耳語?!拔也恢醯乃恢?,翻來轉(zhuǎn)去,連腰兩邊都翻疼了。”工長在旁邊坐下了。“彼得,你今天真叫我生氣了……我有不對的地方,你可以用任何話來批評我,我一定能聽。你侮辱了我們的事業(yè)……職業(yè),它是神圣的,老弟,對它應(yīng)當相信?!?/p>
新里茨默不作聲。平時擠不出一句話的工長,突然放出這樣多的話來,真使他覺得驚奇。
“你談到什么機器。的確,出色的機器,我自己也羨慕。難道問題就在于機器嗎?問題在于是誰使用機器。如果讓一個大傻瓜使用它,不光辦不了事,連機器也要被他弄壞的。有才智
的人,哪怕只有普通的鉗子,也能顯示自己的能干,你懷疑我們的事業(yè),一心想去參加建設(shè)工程,建設(shè)工程,它,當然……如果我們在沃爾加河上不把鐵塔和支柱按時堅起來,不把電線架過去,一切建設(shè)部會受到阻礙,機器要停住,沒有東西供給他們了?!?/p>
工長俯向年輕人,貼著他的耳朵很熱情地咕噥著。他說他出席了一個會議,有一件最重要的工作要做,這個工作是非常重要的和從未有過的。要在河流兩岸的支柱中間架設(shè)長達一公里半長的電線。在哪里架設(shè)呢?在離河面一百多公尺的空中。在什么時候呢?就在明天,很緊急,要在汛期以前完成。不然,左岸就會沒有電流了。
“聽見了嗎?要懂得什么是高空安裝工人。記住,小伙子:你使用什么樣的機器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會使用它,而且你的才智你的心都用在事業(yè)上,并且對它熱愛。如果你本身具有這一切,哪怕你是船上擺渡的人,你也會有機會顯示自己的本領(lǐng),人民也會感謝你的……”
過了很久,彼得.新里茨還記得工長這場熱情的談話。那時候,插入蔚藍色天空的巨大而精細的鐵塔已線聳立在河的兩岸上,在那上面架著粗的但是從下面看去只能勉強辨認出來的電線,微微地向急流低垂。技術(shù)史上空前的難題被解決了,并且解決得巧妙、大膽和及時。但是,正在電線應(yīng)該通電的前天,電線檢驗員發(fā)覺在河中間上空有一股電線斷了。
這個發(fā)現(xiàn)是駭人的。再把電線放下來是不行的,因為河上已經(jīng)開始返航。延遲交線也不可能:建設(shè)的機械,所有的吸泥機和掘土機已準備好了,全在等待電流。只有一個辦法法:找一個人,不是隨便找一個普通的人,而要找一個最好的能手,沿著架在離河面上一百多公尺高的電線爬到斷線的地方,就在那無底深淵的上空搖晃著纏上膠皮帶。架線工作隊還沒有過一個工人在這種非常的條件下進行過類似的工作。即使在全世界恐怕也找不出一個高空架線工人做過這樣的活兒。
就像有時在前線一樣,通??偸翘栒僦驹钢?zhí)行危險的和英勇的任務(wù),這里的工程師也這樣做了。他把最優(yōu)秀的安裝工人都召集到一起。問他們中間有沒有誰志愿去立這個困難而危險的功績。
一陣沉默。安裝工人用手掌遮著太陽照望那懸在水上的搖晃著的電線,想竭力看清線上斷得難以修理的地方。三架望遠鏡從這個手里傳到那個手里。通過強度的望遠鏡連卷曲的斷折線心都可以看清楚。人們都站著不說話,暗自酌量自己的能力和要在深淵上面的高空沿著電線爬行的距離。每個人都在心里想像著怎樣走完這段危險的路程,并已覺得光是這樣想一下,心就開始跳得快了,呼吸也變得斷斷續(xù)續(xù)的。
彼得·新里茨也在伙伴們中間。當工程師號召志愿者的時候他就回想起查哈雷奇在夜里對他說的那話:人們在每一種職業(yè)中都有表現(xiàn)自己本領(lǐng)的時刻,年輕的安裝工人還想到使他那樣向往的共產(chǎn)主義建設(shè)工程會因為沒有電而停工。這些思想一下子在他腦子里出現(xiàn);甚至不等自己的決定最后考慮成熟,他就走到工程師跟前,急急忙忙地說道:
“我爬上去?!彪S后就嫉妒地瞧了一下其余的安裝工人,一面又補充了兩句:“我,我爬上去,我去把膠皮帶纏上?!?/p>
他的心跳得那么厲害,他甚至害怕起來,他想,千萬不要被那個決定他的命運的首長聽見。他甚至從工程師跟前往后退了幾步。還有一些志愿者也響應(yīng)了號召。
工程師用一種研究的眼光仔細瞧著他們曬黑了的面孔。他們都是些有經(jīng)驗的。受過考驗的高空安裝工人。工程師需要作決定,這個決定不僅是關(guān)系于給建設(shè)工程按時輸送電流,而且,也許與人的性命也有關(guān)系。
工程師的視線停在那個激動不安的年輕人的臉上,他的臉雖然哂得很黑,但那種因激動而漲得通紅的面色還是可以看得出來。
“新里茨去吧?!惫こ處煴M量使自己說得安靜和平淡。他馬上就命令采取一切安全措施。
人們平常都以為:高空安裝工人已經(jīng)失去了人們幼年時在地上開始運步的時候,就產(chǎn)生了的和根深蒂固了的,最強烈的怕高地感覺。其實不對,這種難受的感覺連極有經(jīng)驗的高空安裝工人也是存在著的,只是人的戰(zhàn)勝一切的意志抑制住了這種感覺,使得一個熟練的工人,在很高的地方進行什么工作,也有像在堅固的地上一樣鎮(zhèn)靜、準確的技巧。但是,一個知道了高度的意義,并學(xué)會了冷靜地在高處工作的高空安裝工人,當他站在地上看著在高處的同志的時候,卻決不能毫不激動。
現(xiàn)在也是這樣。彼得·新里茨肩上挎著工具袋,敏捷地向鐵塔頂上爬去,從下面看起來,春天的灰色云朵像是被鐵塔刺穿了自己的胸膛,這時候彼得的有經(jīng)驗的同志們都懷著激動的心情注視看他。彼得變得越來越小。他那副緊緊地咬著嘴唇的面孔已經(jīng)看不見了。只有他身體的輪廓還不十分清晰地顯露出來,在泥土色的和移動得很快的密云當中,忽隱,忽現(xiàn)。
“還刮風,風住了多么好……”注視他的一個人說。
“又潮濕……電線,現(xiàn)在是滑的?!绷硗庖粋€人憂慮地補了一句。
“你們安靜些吧!”查哈雷奇,一邊眼睛不離那個小小的身影,一邊唉聲嘆氣地說道,好像人們在地上的這種輕微的耳語會分散和消除在高處那個人的注意力似的;那人在上面已經(jīng)離開了鐵塔的大梁,開始非常慢地沿著深淵上面搖晃的電線向前移動。
“他爬到電線上去了……呀,電線,風把電線吹得多么厲害呀!”
“不要胡說!”查哈雷奇大嚷起來,但他自己又卻用剛能聽見的低聲念叨著:“小心點,小心點!抓住,休息一下……”
大河這時還是原來的樣子。一個小巧的拖船拉
著幾駁船木材。汽艇拖著一個當渡船用的大平底船,渡船的甲板上滿是人和機器。雪白的內(nèi)燃機和大火輪好像天鵝一樣莊嚴地航行著。在被風吹動的電線上面漫慢移動的小人,從地上幾乎看不清!可是從各處都已注意到他,幾百人的目光都向他投去。
查哈洛夫工長曾經(jīng)也這樣懸在空中修理過電線(當然不是在這樣高的地方,也不是在這種從來未有過的情況下),現(xiàn)在卻認為這些激動的目光、汽艇馬達的嘭嘭聲和輪船的汽笛聲——這一切好像都會妨礙那個懸在深淵上、慢慢地但一直向斷了線的地方移動的人似的。
“彼得呀!小彼得呀,好彼得呀,小心點呀,小心點呀!”他低聲說。當一個安裝工人把望遠鏡貼近眼睛時,他一下就搶過來了,并且說道:“不要望,又不是在馬戲院。”
允許新里茨去完成這次功績的工程師光聽到了這句話的末尾,想道:“在馬戲院?就是最復(fù)雜的馬戲節(jié)日——在有限的高度上,下面有網(wǎng)接著,重復(fù)著成百次的表演,同這個現(xiàn)在懸在深淵上和被風吹得搖晃不定的電線上的青年自告奮勇去作的事情比較起來,又算得什么呢!畢竟我這個允許安裝工人去立這個功的首長還是對的。還從來沒有一個人接過這樣的電線。這是一次獨一無二的飛越,技術(shù)還沒有造出離地面這樣高的修理電線的專門設(shè)備。暫時還只限于一般的安全辦法。這樣高的浮塔是不能設(shè)想的。離水面一百一十四公尺哪!”工程師的由數(shù)學(xué)組成的頭腦自己計算著。下降的速度,在第一秒是多少,在第二秒,在第三秒……“天呀,多么駭人的速度!但是,總還應(yīng)當派汽艇去。是的,開到電線下面去,以防萬一。不過,可能發(fā)生什么‘萬一呀!掉在水上,也就……”
“上汽艇!”他指揮道。
汽艇的馬達響起來,很快地離開碼頭;它好像被系住了似的。開始在電線下面的河上打圈子。汽艇上面有工程師、查哈洛夫工長和開汽艇的。開汽艇的是一個頭發(fā)卷曲的青年人,穿一件水手的條紋汗衫,他的臉現(xiàn)在白得使一層曬黑了的面皮有點發(fā)青,而雀斑卻變黑了。查哈洛夫躺在船尾,為的是能永遠看見自己的學(xué)生。
“你不要把馬達弄得噠噠的響,雀斑鬼!”他狠狠地向開船的小聲說?!坝植皇菐е阏赡改飦矶碉L……把船開慢點!”
工長自己整個人和所有的思想都和懸在深淵上、差不多已經(jīng)到達了河當中的那人在一起了。他現(xiàn)在最迫切的希望就是要到學(xué)生身邊去,可是豐富的經(jīng)驗(在只有一個人就夠了的高空安袋工作中,兩個人是沒有用的)和高空安裝工人的嚴格的自覺紀律,阻止了他向工程師要求允許爬去幫助彼得……
這時彼得.新里茨已經(jīng)到達電線斷頭的地方了。
起初,他爬到了被風打得直動的嗡嗡響著的鐵塔頂上,他眼前就是電線和鋼索,從上面看得很清楚:它們好像在向前后翻動,這時,他被駭?shù)脙赏劝l(fā)抖。彼得一開始就學(xué)會了抑制人在深淵邊上常有的那種難受感覺。沒有必要他從來不向下望,使自己習(xí)慣在高處感覺他周圍山一切就好像在地面一樣。
但是,那里手腳沒有堅固的依靠。他要攀著它們向前走的那些鋼索搖晃不定,好像有意從他腳下面滑走似的。在心窩下面產(chǎn)生一陣駭人的令人難受的寒冷,很快就把全身筋肉縮緊了。手腳都失去了平常的彈性變得很呆笨。也許在整個工作期間還是第一回,彼得身體上的每一塊地方都感到鐵塔的頂端在顫動,甚至在搖晃不定。
怎么,爬下去嗎?他想用目光測量一下他與地面的距離——從上面看得特別清楚的建筑工地在他的眼前展開了。建筑工地廣闊地伸延在河彎上,整個都在冒煙,包在云霧般的塵土里。吸泥船像些浮著的房子,停在碇泊所里;在吸泥船的后面,一節(jié)一節(jié)的吸泥管,好像很長的灌腸似的伸延著。在那個有許多停船處的防波堤旁停著密密的船只。起重機不停地從駁船上把型鐵、鋼梁、成捆的木板、木頭和用網(wǎng)袋裝著的小型材料往下卸,過后,又是金屬和木頭……。
四周一直到地平線都沸騰在勞動的熱潮中。
爬下去嗎?讓這些吸泥船、移行掘壓機和混凝土工廠都沒有電嗎?
幾百人這時都望著彼得.新里茨——從兩岸輪船上和渡船上,彼得看不見這些。然而,他卻知道最近幾個月他幻想在那兒工作的共產(chǎn)主義建設(shè)工程,這時正注視他這個普通的青年團員高空安裝工人。
爬下去嗎?他怎么敢這樣想呢?
彼得·新里茨用一種不肯放松的像彈簧似的動作滑到電線上去了,愉快地——的確,就是愉快地——感到全身又變得富有彈性,幾乎又有了攀登力;開始向前爬動。一切疑惑、顧慮和猶豫好像一下都扔到腦后了。思想和意志——一切都集中在一個堅定不移的、到達斷線的地方和纏好膠皮帶的決心里。
彼得一邊沿著搖晃不定的電線爬著,一邊在想:怎樣使自己的動作變得更準確;除了自己依托的忽而消失在濕霧里、忽而非常清晰露出來的搖晃的支持物(指鋼索)以外,他什么也看不見。他沒有向下望,也沒有想到危險;只是慢慢地、小心地、一公分一公分地在那連一只貓都通不過的地方向前爬行。
真奇怪,連他自己都感到驚訝,他沒有覺察到他是怎樣到了斷線的地方的。就是它,這可惡的斷絕地方,使得架線工人們的努力、勞動和熱情受到了打擊:兩股線當中有一股線斷了。斷線卷曲著。真見鬼,怎么會單單在河上斷了呢?也許是一時疏忽,把損傷了的電線架上來了?不對,斷線地方的粒狀的斷頭還在發(fā)著黃色的亮光。想必是電線架上以后才斷了的。不過,反正總得把它修好,還要快點修好。
彼得·新里茨在深淵上慢慢搖晃著……可是他的工作對整個國家都是重要的。這個工作正在吸引他的全部注意力和感情。這種聚精會神使得安裝工人
能夠冷靜地和審慎地查清了斷線的地方。雙手很有把握地和毫不打顫地纏著膠皮帶。這件工作本身原來不算一回事,可是在老是搖晃的電線上干起來就困難了。還有那可恨的風,它一會平息,一會又突然用富有彈性的力量打你一下;好像先藏起來,然后又悄悄地跑出來。使勁想推你下去。
“不成、你想搗亂是不行的!”彼得透過牙齒縫漫不經(jīng)心地說,他的雙手扔在不停地工作。
現(xiàn)在一切都弄好了??梢酝刈呃?。可是發(fā)生了件事情,頓時把一切都改變丁。從安裝工人的手里滑落了一把萬能鉗。從上面看起來,這個不復(fù)雜的工具是在慢慢地往下落。安裝工人的眼晴不由地伴隨著它;萬能鉗穿過了波浪,就藏到水里不見了。這是彼得.新里茨離開了鋼和鋼塔支架以后第一次清晰地看見底下被浪打亂了的黃色河水。某些地方還露出了琥珀色的三角形淺灘。水鷗在下面盤旋。白色的浪花在波濤間奔翻。小得像火柴盒子似的汽艇(彼得認出工程師和工長在上面)在下面打著圈子。彼得連查哈雷奇怎樣把雙手做成話筒,大概是喊著什么,都看見了。
在旁邊,電線和鋼索被風吹得一邊搖晃,一邊錚錚發(fā)響。彼得瞧著它們,又好像在鐵塔上發(fā)生過的樣,立刻滿身是汗,身體的每一部分都感到了那可怕的高度、電線的搖晃和風的惡毒的力量。
頭馬上暈起來了。抓住電線的雙手開始討厭地直哆嗦。全身好像散了似的。彼得漸漸失去了平衡,從他的搖搖晃晃的落腳處遏止不住地向黃色的、微動的無底深淵倒下去了……
“??!”在底下,突然從躺在汽艇尾上望著上面的工長口里,從安裝工人們的口里,從那些由建筑工地返航的渡船上的乘客的口里都發(fā)出了這種意思含混的喊聲。
彼得從電線上掉下來。但是,過了難以覺察的一剎那,人們看見他被扣在電線上的腰繩練子掛住了,伙伴們立刻跑到鐵塔跟前,開始向上爬去。汽艇在水上,在那有一個孤立無援被風吹得直晃的人懸在一百多公尺高空的地方的下面打著圈子。工程師由于激動把嘴唇咬破了,鮮血沿著他的下巴慢慢流行。工長再把雙手貼近嘴邊,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喊道:
“彼得,彼得!不要擺動,安穩(wěn)地掛著!休息一下,彼得,休息一下,積蓄力氣!聽到了嗎?積蓄力氣!”
工長的雙手無力地放下了一會,他不知所措地望著工程師。
“沒聽見:又是風,又是浪……哎,你不要把馬達弄的咚咚響,該死的家伙,把你的可惡的汽油爐子關(guān)上!”
查哈洛夫又把雙手貼近嘴邊,喊得嗓子也啞了,眼睛現(xiàn)出紅圈兒,全身顫抖起來。
“彼得,掛住,掛??!積蓄力氣。來回擺動一下,用腿勾住電線,彼得!”他突然把身子轉(zhuǎn)向工程師,用喊沙啞了的嗓子快樂地說過:“他聽見了,……”
可是,彼得·新里茨什么也沒有聽見。
跌下來以后他又醒悟過來了,換了一口氣。他明白在工作中有時被他忽視了的練子和繩子暫時救了他的命?,F(xiàn)在他知道不會掉到河里去了。這就立刻使他有可能研究現(xiàn)在的處境了。
不會找不著出路!不管練子多么結(jié)實,這樣在河上懸著,總不是事呀!要知道,他已經(jīng)爬到了電線斷頭的地方,把膠皮帶纏好了,毛病也沒有了,可以送電了。建筑工地將要得到電啦。
意識到自己勝利地完成了任務(wù),使高空安裝工人徹底清醒過來,使他的思想也清楚了??墒窃趺崔k呢?如果他這樣掛著,那么,人們要把電線放下來,不管這要花多少錢。這是件巨大的工程,主要的是:不能很快地重把電線架起來。要作好這個,需要許多時間。這樣,要怎么辦呢?
沒有,他沒有聽見查哈洛夫工長從汽艇上向他喊話。風把查哈洛夫使勁向他的學(xué)生說的一切都刮走了。但是彼得自己卻懂得應(yīng)該做什么。
他靜靜地挨過了難受的幾分鐘。他非常安定地掛在深淵上——當然,如果在他這種情況下能夠安定的話。他在積蓄力氣。他休息了一會兒,就開始在練子上擺動。他越擺越高。一只腳已經(jīng)碰到了電線。再晃,再晃……啊,頭多么暈呀!再高一點……電線模糊地在旁邊閃動著,最后,彼得全身都使勁縮做一圈;然后一放開,雙腳就勾住了電線。
現(xiàn)在他再不被風玩弄了,能按照自己的意志控制著動作了。他頭向下掛著,又休息幾分鐘?,F(xiàn)在他甚至都不害怕了。他有了自信。人們不會把電線放下去了!……他用雙手攀著練子,一把一把地抓到了電線。猛的一縱身他又在電線上了。
他沒有聽到河上迸發(fā)出來的歡呼聲。他什么都看不見,也聽不見。他在深淵的上空休息,把一切感覺器官都閉住,節(jié)省著每一個動作。
然后,他休息夠了,積蓄了力氣,已經(jīng)平平穩(wěn)穩(wěn)地、雙手緊緊地攀著電線,向著鐵塔移動過去。
從下面聚精會神地望著他的人們,都對他這次這么快地通過了到堅固的鐵塔的一段距離感到驚訝。相反,彼得還認為動作太慢,他把自已在電線上的每一步移動都看成是一個小小的勝利。
彼得疲倦極了。有時他像機械似的移動著,然而總是在前進。方才受過考驗的意志和對自己的信心,絲毫不錯地在引導(dǎo)著他。最后,一只手到底觸著鐵塔了。已經(jīng)忘記了的疲倦感覺又重新生出來,并且比以前更厲害了??墒强鞓废癜研囟济浟验_了,心好像也覺得胸里的地方太窄了。
這不僅是得救的快樂,不是的,這種快樂,要大得不可衡量,這是意識到勝利完成任務(wù)的快樂,這使他模糊地感到,他這個普通的高空安裝工人現(xiàn)在對實現(xiàn)自己人民的偉大計劃也有了一點小貢獻。
“我也盡了我的一點力量?!彼贿吢龔蔫F塔上往下爬,一邊心滿意足地想著。我也沒有站在建筑工程的圈子外面?!?/p>
然而,當興奮的同志們,欣喜的工程師和現(xiàn)在并不是用一種平常的寬厚態(tài)度、而是懷著敬意望著他的查哈洛夫工長,在地上把彼得.新里茨包圍著的時候;當所有的人都開始爭先恐后地夸獎他和祝賀他的時候;他關(guān)于他自己的快樂思想?yún)s加一點也不對他們說,只是用沙啞的嗓子費力地說道:
“給我喝點,好嗎?涼水……給我喝點……”
(李一柯譯孫廣英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