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歲的模范榮譽軍人張道華同志,是個青年團員,又是光榮的共產(chǎn)黨員。她在朝鮮前線炮大中,奮勇?lián)尵葌麊T,身受重傷,雙目失明;歸國后,她仍頑強地學(xué)習(xí),愉快地生活著,表現(xiàn)了可貴的革命樂觀精神。今年六月,她出席了中國新民主主張青年團第二次全國代表大會。會后,由于她的要求,本刊組織了她與盲人、新盲字改革者黃乃(事跡詳見本刊一九五三年第五期“盲人·共產(chǎn)黨員·模范工作者”一文)、中國的保爾·柯察金吳運鐸(事跡詳見吳運鐸著“把一切獻給黨”一書)的會見。下面發(fā)表的文章,就是這次愉快的會見的特寫?!幷?/p>
一個愉快的會見,常常會帶給我們難以忘懷的幸福的回憶,我動身去看雙目失明的模范榮譽軍人張道華同志的時候,也曾懷著這樣的心情。在會客室里,不需要任何人的介紹,我立刻認(rèn)出了她。不是因為她戴著寬邊的黑眼鏡,也不是因為她說著四川的家鄉(xiāng)口語;而是從她那倔強而樂觀的精神認(rèn)出了她。她臉上的表情顯得有些淘氣的樣子,說話很宏亮;當(dāng)她站起把手搭在她的看護的肩上,又熱烈地抓著看護的手時,我馬上覺得她正是一個甩著小辮急于出外玩耍的小姑娘,看去她比她十九歲的年齡還要年輕。我的眼睛沒有離間過她,但是我沒有特別注意她的眼睛,在我們會見的時間里,我也沒有覺得她是一個雙目失明的人。自然,我不會忘記她的經(jīng)歷:在朝鮮前線的敵人面前,護送了七個傷員,自己最后受了重傷,而又倔強地回到自己的隊伍里來的,是她;在青年團第二次全國代表大會上以最激動的心情說過:“我還很年輕,我還有許多的年月來為黨為祖國貢獻我的一切,在毛主席的陽光照耀下,我是幸福的”的,也是她。
談話的時候,她一直把自己處于最受寵愛的友好的氣氛里。她歪著腦袋,親切地看著我們(我覺得她能夠看見我們),忽然天真地說:“你們替我想想辦法,我要見見黃乃同志?!敝袊嗄晟绲耐抉R上答應(yīng)代她去邀請;她一聽說吳運鐸同志也在北京,立刻又提出同樣的要求,這個就由我義不容辭地應(yīng)承了。她顯得不安靜起來,輕輕地說了一聲:“啊喲!這多好呵!”
七月四日上午九時,這個會見在一間幽靜的屋子里開始了。吳運鐸同志和我早到了一小時,吳運鐸同志竭力保持等待時的沉靜,沒有超出一點焦躁的情緒。終于院子里有了說話聲——他們來了。
我還是第一次看見黃乃同志,他沒有戴眼鏡,微露的瞳孔始終保持著微笑的神情。他的舉動很穩(wěn)重,卻并不給別人遲鈍的感覺。在三個人中甚至在我們?nèi)w在場的人中,他究竟是一個較老的干部和共產(chǎn)黨員,他也顯得比誰都老練些。他和張道華同志并坐在一張長沙發(fā)里,他關(guān)切地看著身旁這個值得尊敬的然而還幼小的同志(好像他能夠看見她一樣)。談話剛開始,當(dāng)他感覺到張道華同志說話很激動,也沒有把背靠在沙發(fā)上時,他馬上輕輕地提示她:“咱們隨便談吧,你靠著沙發(fā)躺下一些,坐得舒服些?!彼弥嘲l(fā)的后背,指示她可以靠在哪里。
張道華同志舒展著她的身體,慢慢地靠在沙發(fā)上,她的臉上也露出了令人感覺到的舒暢;她的聲音恢復(fù)了女孩子的溫和。像回到久別的家庭,她迫不及待地告訴身旁的親人,她是怎樣度過了以往的生活?!拔叶嗝聪矚g生活呵。我對什么都有興趣,什么都想看看,看不見摸一下也是好的。知道別人在做什么,心里就是癢癢的,什么也想學(xué),也想做。有時我上百貸公司去,聽見別人說我,我馬上就跑過去,問他們:你是工人呢還是農(nóng)民?我總喜歡和人們在一起。我的知識不充實,該知道的事情多著呢,我還不能自己閱讀,這多不成話!告訴我吧,黃乃同志,你怎么學(xué)習(xí)的?你喜歡什么?你一天怎么安排你的生活?還有你做怎么樣的體操?……”問得太多了,她自己也笑了起來。
黃乃同志打開了皮包,拿出了一塊為失明的人特制的鉛板,在上面有一條條挖空的橫格,下面墊上紙和板,就可以摸著橫條寫字。張道華同志一摸到橫條的空格,不禁驚喜地叫出了聲:“這想得多好。我從前是徒手寫的,老是不端正,讓我寫寫看吧?!彼鴮懫饋?,我告訴她比她平時寫的端正多了,她用心注視著鉛板,撫摩著它,好像她真能看見它似的。黃乃同志取過鉛板,開始迅速地寫起字來。他在上面對張道華同志說,今天要告訴她學(xué)會盲文的常識,他相信她能在半年之內(nèi)掌握盲文,這樣她就可以自己閱讀和做筆記了。我向張道華同志激動地讀完了黃乃同志所寫的最后一句話:“張道華同志,努力學(xué)習(xí)吧,你還年輕,你還需要更多的知識?!痹倏挫o靜地坐在一旁的黃乃同志,我覺得完全能理解他內(nèi)心的誠懇和熱情。
“你怎么寫這么快呢?”張道華同志天真地問。
黃乃同志沒有用言語回答地,他抓起她的手,告訴他拼住左手的中指和食指,摸著橫條向前推,食指微微弓起,每個字就寫在兩指頭留出的空隙間,這樣可以保持字間一定的距離,寫得又快又整齊。張道華同志馬上照著練習(xí)了,我們圍著他們,覺得獲得了什么似的愉快。接著黃乃同志又拿出全套的盲文符號,告訴她怎樣憑指頭的觸覺,摸出代表每個字母的不同的點數(shù),還為她用盲文翻出了“東方紅”,供她學(xué)習(xí)。他自己編的“新盲文方案”,也送了她厚厚的一本。張道華同志像初上學(xué)的小學(xué)生剛拿到課本似的興奮。她馬上能說出所摸的點數(shù),也立刻學(xué)會了用錘子錘出盲文符號,她在一張硬紙上摸到自己第一次錘出的點子,覺得黑暗的天幕,突然為她推開了窗戶,喜不自禁。黃乃同志還是在一旁微笑著,我真想感謝他,他為這愉快的會見,是多么適當(dāng)?shù)販?zhǔn)備了自己可愛的禮物呵。停了一回,他沒有忘記重要的囑咐:“剛學(xué)很簡單,可是完全熟悉和應(yīng)用盲文,還得有一段艱難的過程,花半年的時間,我相信你能夠?qū)W會的。學(xué)習(xí)要求我們這樣的人,就是要比平常的人更多的耐心,更大的艱苦?!彼届o而有力地說著這些話,沒有意思訴述自己的不幸,卻笑著加了一句:“不向黑暗屈服,正是我們的任務(wù)呵?!?/p>
“是呀,我的心太活了,總是靜不下來,想起學(xué)習(xí),就不知多著急。”張道華同志坦白地承認(rèn)。
黃乃同志顯得更溫和了。他和我們一樣,十分同情這年輕的女孩子,即使她失去了眼睛,她在熱烈的生活面前,還時時保留著跳躍的熱情,我們能夠知道她為什么不能安靜。黃乃同志一聽出她對學(xué)習(xí)帶有焦急的情緒,就偏過身來衷心地勸她:
“像我們這樣的情況,對生活保有熱情是可貴的,但也要學(xué)會“實際”,不能焦躁。我們永遠(yuǎn)肯定自己生活的意義,愛惜生命的時間,采取一切可能給人們做一點事,這完全可以辦到??墒且耆褚粋€好眼睛的人那樣工作學(xué)習(xí),不改變以往的習(xí)慣,對自己保留著與失明前同樣的要求,有時只有徒增自己的苦惱。只有實事求是的工作、學(xué)習(xí)計劃,加上不懈的努力,耐心的創(chuàng)造,才能逐漸補救我們雙目失明的缺陷。”
張道華同志默默地聽著,她似乎要把每一個字,吞進自己的肚子里。
大家要求吳運鐸同志說話,他一時不知如何開口。在這一段會見的時間里,他一直不使自己處于一個注目的地位,對面前兩位失明而好學(xué)的同志,他和我們同樣默默地露著崇敬的眼光。在我們的催促下,他終于說了:
“十三年前,我因為試驗炮彈,不幸被炸,彈片插進我的瞳孔邊緣,左眼一直瞎了九年。我一直用一個眼睛工作,工作忙,白天干,晚上干,我也不能特別愛惜這一個眼睛,有時熬夜瞎眼就紅腫了,我只能扎上綁帶摸著干。一九四七年又一次被炸,右眼也有了彈片,醫(yī)生沒有瞞我,告訴我將有雙目失明的危險,這個威脅對我這摸機器的人打擊很重,我不能想像沒有眼睛怎么能掌握機器,我苦惱了一陣子,可是和你們一樣,我想起了保爾,沒有什么困難能夠難倒一個共產(chǎn)黨員的。我馬上決定在眼睛沒有瞎掉以前趕快多做點事。那時我還躺在床上,腿上還有碗大的傷口,不去管它,我掙扎苦坐起來,伏在一塊木板上,把我對軍用引信的常識和運用的經(jīng)驗,寫了一本小書,雖然痛得渾身打顫,心里倒是輕松了些。以后就老實地考慮著失明后的工作。我熱愛民歌,自己也能哼,抗日戰(zhàn)爭時期,我一直在農(nóng)村呆著,我知道對農(nóng)民進行宣傳始終是一件重要的工作。我打算學(xué)會一樣樂器,生活到農(nóng)民中去,歌唱他們,教育他們。我想我不能摸機器了,可是人們還不能缺少我,我就是快樂的。我本來最心愛手風(fēng)琴,可是我左手的筋骨又一次被炸斷了,手指早就剩了最小的一個,只有胡琴,我還能試試。一個手指有什么關(guān)系呢,竅門是人找出來的,音階也騙不了我,我練了又練,到現(xiàn)在我還能拉‘蘇武收羊呢。一九四九年在蘇聯(lián),蘇聯(lián)醫(yī)生一下子解決了我所有的問題,我又有兩只眼睛了。今天站在你們兩位失明的同志面前,我回憶了過去的情況,我知道你們的艱苦,你們那樣嚴(yán)肅認(rèn)真地談起學(xué)習(xí)的時候,我心里真感動。我深深地知道:一個殘廢的人,他能夠始終不理會他的殘廢,和健康的人一樣地戰(zhàn)斗,這就是他的倔強和驕傲。作為一個有兩只眼睛的人,我知道怎樣向你們學(xué)習(xí)?!?/p>
他的說話正如我所熟悉的他的個性,明快而堅決,他習(xí)慣以低沉的語調(diào)表現(xiàn)他的懇切和謙虛,這一次也是一樣。只是他那一段關(guān)于往事的回憶,我雖然那時正與他在一起,而且完全清楚他那時的打算;但是?,F(xiàn)在聽見他的復(fù)述時,還是感覺十分新鮮,正如他第一次告訴我時似的使我激動。黃乃同志和張道華同志以及在場的人,都為他的說話沉靜了好一回。
會客室里那座古老的時鐘輕輕地敲了十二下,它像愉快地忙碌著的母親,從廚房里伸出頭來,告訴我們午餐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我們再一次貼近這三個會談的主人站著,雙手很難從他們的手里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