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君宜
半年前我在一個縣里參加干部學習時,和區(qū)干部們談起他們這十來年看過的畫,只有兩個人能說出:他們除看指示以外,還看過一本八年前出版的“論青年修養(yǎng)”(里面有洛甫論待人接物等文章。當時我就想,區(qū)干部的學習情況,真值得注意。
最近我看到一個干部學校的測驗卷子,有三百○三人參加測驗。參加的差不多全是全國各解放區(qū)的區(qū)干部,文化程度是,四分之三讀過小學。上過初中的和沒有上過學的都很少。一般的都能看懂報紙。測驗題目包括政策、國際、史地、國文、時事、自然等各科常識。都是簡單的問答,或畫正負號。
測驗結果,凡有關中國共產(chǎn)黨最近口號、任務等問題,答得成績很好。對于“劉少奇”、“紅軍”等問題,答對的在百分之九十以上。百分之九十三的人能辨別老區(qū)土改主要任務不是分浮財挖地貨,新區(qū)目前也不能平分土地。其次是關于時事的,百分之八十以上的人能回答李宗仁是誰,除美國以外還能舉出一兩個帝國主義,這些知識就不是一般小學生所知道的。實際工作經(jīng)驗且不講,就單說知識方面,這些干部參加工作以后,的確也有很大的進步。
他們這些知識,看來首先是從共產(chǎn)黨的文件和指示學來的。第二個來源就是報紙。新華社廣播了中原新區(qū)土改社論、所以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懂得了目前新區(qū)實行減租減息。別的歷史題目雖然答錯不少,對“袁世凱”答對的卻占百分之七十六,顯然是由于報上登過“竊國大盜袁世凱”??煽闯鼋夥艆^(qū)提倡各級干部讀報確有效果。同時,這個干部學校又經(jīng)常開會討論過時事和政策,所以能答對這一方面的問題。
答案成績頂差的,是關于國際、社會科學、史地、自然、國文等基本知識,由此看出,許多人除看報之外,恐怕很少讀別的任何書本。
首先舉關于國際問題的答案為例,人人都知道美國,但對于“美國有幾個主要的黨?”一題,答不出和答錯的竟占百分之九十三。有一百二十六人只知美國有共產(chǎn)黨進步黨,不曉得還有民主黨共和黨(如果這樣,全世界反對美帝的斗爭豈不都落了空?)。甚至有人說:“進步黨就是共產(chǎn)黨”,“民主黨就是共產(chǎn)黨”。有人說杜魯門華萊士都是共產(chǎn)黨領袖。還有的隨便創(chuàng)造黨名,什么國民黨,青年黨,民主同盟黨……共達一百個之多。我想,這是因為報上雖然天天登美國侵華,但介紹美國社會的初步知識是不可能每天在報上登的,大家從來不讀任何書籍雜志,對于各國的基本情況完全沒有初步概念,雖然也看報,就仍然會產(chǎn)生以上錯誤了。又如有一個畫正負號題:“鐵托是捷克斯拉夫總理”。在中共中央剛剛發(fā)表過關于南斯拉夫共產(chǎn)黨問題的決議之后,在這句話下面畫正號的,卻接近百分之四十,原來一般區(qū)干部對于地理知識是并沒有系統(tǒng)學習過的,沒讀過地理書,沒看過地圖,對放世界各國與中國各省到底是怎么個部位都不清楚,僅憑學時事時附帶知道幾個國名省名,死記這些國名省名,自然“南斯拉夫”與“捷克斯拉夫”是極容易記混了的。
還有兩個地理問題,也可以證明這一點。能正確舉出解放區(qū)任何六個城市名字的,只占答卷人總數(shù)百分之二十七,許多人都將省份弄混。有人說:哈爾濱在察哈爾,洛陽在山西,延安在晉察冀……。能知道世界有五大洲或六大洲(包括南北美)的,只占全校百分之五十八。用這樣的地理知識來讀報紙,聽時事報告,用力雖勤,總恐怕不易對世界大勢形成個清楚而具體的概念。
所有關于歷史的題目,成績也都不好。題目里面并無古代史,僅僅是中國近代的“辛亥革命”“大革命”答錯的都在百分之五十以上,“西安事變”“政協(xié)會議”答錯百分之四十,“太平洋戰(zhàn)爭”與“瞿秋白”答錯的達到百分之六十。答案中有的竟說“大革命是軍閥混戰(zhàn)”“辛亥是中共誕生的日子”“西安事變是陳獨秀叛變”“太平洋戰(zhàn)爭是資產(chǎn)階級革命”“太平洋戰(zhàn)爭是陳獨秀李立三犯左傾冒險主義”“瞿秋白是華北政府負責人”“瞿秋白是開明士紳”“魯迅是清朝名將”……等等。所以產(chǎn)生這些錯誤,自然是因為大家對于歷史的學習差。有些答錯的人在聽報告時該會碰到過“大革命”三個字,但是,這一測驗證明,假如根本不讀中國近代史,即使碰到幾次,依然會弄不清大革命是怎么一回事情。不知道中國近代革命史,便難以鬧清現(xiàn)在的革命形勢是怎樣發(fā)生的,難以鬧清革命的動力、對象、特點、任務,都是怎么一回事。執(zhí)行政策也就容易發(fā)生偏差。
關于這點可以再舉一個例,測驗中有一個關于政策的問題:“毛主席所說的人民大眾,包括那幾個階級?”答錯與答得不完全的竟占百分之四十八。一般對最近黨的口號任務之類問題都能答對,這一問題卻錯這樣多。我想這現(xiàn)象不是偶然的,恐怕應該說:上級分配的當前任務是大家都記得,但由于欠缺基本社會科學理論的學習,對于掌握政策精神便發(fā)生了困難。何以見得呢?有很多人對這一問題的回答都是“貧雇中農(nóng)”,或者加上小商販,或加新富農(nóng)、地主、富農(nóng),等等。還有的已經(jīng)列舉了“工人,農(nóng)民,自由職業(yè)者,獨立勞動者,民族資產(chǎn)階級,從地主階級中分裂出來的開明士紳”之后,忽然又說:“再來把這些人的階級劃分一下,可以分為貧雇農(nóng)、中農(nóng)、上中農(nóng)、新富農(nóng)?!边@種情形,顯然可以看出大家在參加土地改革中,已曾記誦中共中央所發(fā)一九三三年關于土地斗爭中一些問題的決定,能背出農(nóng)村的幾個階級,但對于整個中國的階級狀況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是怎樣形成與發(fā)展的?卻缺乏知識。所以,因劃農(nóng)村階級而記得貧雇中農(nóng),便認為貧雇中農(nóng)就是一切,連工人都不能算個階級了。有二十多個人歷舉各階層,開明士紳和民族資產(chǎn)階級都記得,獨把無產(chǎn)階級忘掉了。這很顯然是單純背誦文件上的階級名稱,不小心背漏了的。本來, 要了解這些,必須具備一點社會科學的最基本知識,讀共產(chǎn)主義,讀社會發(fā)展史,讀中國革命問題。單憑死記指示條文,自然容易記得這條忘了那條。即使完全背得對,但是,不了解毛主席為什么要說這幾個階級,而不包括其他的階級。執(zhí)行起來,犯錯誤出偏差的機會自然也就多了。共產(chǎn)黨的政策本來是根據(jù)馬列主義理論結合中國革命的實踐而規(guī)定的,并非隨便想出的一些條文。在土改工作中我聽到有些區(qū)干部說過:“上級政策太活落了,為什么今天這樣,明天那樣,糾了右又糾左,簡直摸不清。”這也就是由于不學習馬列主義社會科學,單單記指示條文,因而不能掌握政策的例子。
其他常識問題,成績也不好,抗戰(zhàn)八年,有百分之五十三的受試者還不知道日本的天皇。答案有“中國有天皇”“天皇即天主教”“天皇是日本較好的皇帝”之類。有百分之五十二的人不知道中國幾十年來受辱的一個記號“租界”,而說:“租界是農(nóng)民租地主的地”,“皇帝分封諸候叫租界”。常識范圍的狹隘也是難怪的,在解放區(qū)長期的單純農(nóng)村環(huán)境之中,很少與農(nóng)村以外各方面事物接觸的機會,學習又不夠,自然會如此。但是,目前在全國勝利即將到來的形勢之下,這種情形狀不該繼續(xù)下去了。
從這測驗看出的情況:文件指示與報紙是大家一直就在讀的,這自然還應該發(fā)揚,而見需要更深入。另外,對于杜會科學理論輿各種文化知識的提高,恐須引起大家的注意。過去許多干部沒有學習這些東西的習慣,甚至認為沒有這必要。我們并不能要求每個人必須精通馬列主義才能入黨或當干部,但不學習卻不行。一個有讀書能力的干部,而對于社會科學與文化學習完全不管,單純?nèi)ヌ岣哒嗡?,那種“提高”一定是很有限的。不僅社會科學社會發(fā)展史,怎能真正懂得共產(chǎn)主義為什么是真理?資本主義為什么一定要滅亡?不學習歷史,怎能知道共產(chǎn)黨是怎樣在完中國有史以來幾千年人民斗爭所未能完成的偉大任務?不學中國近代史,怎知道目前形勢與革命基本任務是怎樣產(chǎn)生的,不知道大革命,對于天天講的“馬列主義中國化”怎能徹底了解呢?鬧不清世界幾大洲,看報會像隔布袋摸老鼠。沒有自然科學常識,怎么去領導群眾提倡科學、提倡進步生產(chǎn)方法、講衛(wèi)生、打破迷信?(事實上我見許多區(qū)干部,經(jīng)再三解說,怎樣也不肯放棄夏天喝生水的習慣,倒認為不喝生水是南方人的怪毛病。)
最近各地黨都定書目,學理論,為文代程度差的干部辦機關中學,這真是我們大家的福音。即使沒有機會參加這種學習,在自學中間,我們也應分一部分注意力到這幾方面去,這篇文章的目的只是喚起大家檢查檢查自己,在理論與文化方面學習如何?關于學習怎樣聯(lián)系實際的問題,不是這篇短文所能包括,等以后再談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