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英
有一個青年曾經(jīng)投給我們一篇文稿,他說:對于山東梅營長殺了張福來的兒子這一件事,他很高興;他希望這樣的梅營長越多越好。
這表明甚么呢?表明軍閥的殘暴兇淫,已經(jīng)為像他那樣的青年所痛恨了,所以他只想,能損傷軍閥的都是好事。張福來的兒子,雖不一定有可死之罪呢;然而因為他是張福來的兒子,他是一個軍閥的兒子,所以被人家殺了總是好的。
我們要為張福來的兒子的被人誤殺,抱不平之感么?這亦很難說的。在這種兵匪橫行的時候,一些大的小的賊酋們,各霸占各的地盤,各施逞各的淫威,這十二年中間,我們?nèi)嗣癖凰麄冋`殺的,誰能計算他的數(shù)目?現(xiàn)在張福來的兒子,不過是這種不幸的人中間的一個是了!我們?yōu)橐磺斜凰麄冋`殺的人,是久已抱不平之感的,此外亦不能為張福來的兒子的被人
誤殺,特別的發(fā)生別樣的感想。
然而我對于那個青年的意見,以為有糾正的必要。假定張福來是有罪的,他的兒子若不曾甘心助逆,不應(yīng)當(dāng)負甚么責(zé)任。我們亦許有一日要沒收軍閥的家產(chǎn),使他們的子孫,不能分享他們的贓款;然而他們的子孫,還是應(yīng)當(dāng)享受人道的待遇的。古人都知道“罪人不孥”,那有到今天因為恨軍閥,便歡迎人家去殺他們的兒子的道理。
而且還可以進一步,大家要知道所謂打倒軍閥,不是一味的殺這個殺那個所做得到的。豈但殺軍閥的兒子,不應(yīng)當(dāng)是我們所歡迎的事;便令殺軍閥自身,除了有重大活動跟在后面的時候,亦簡直是于事無濟的。我每看見許多青年談到革命,他們討厭講主義,討厭結(jié)黨,他們只知用手槍炸彈以從事暗殺;他們說,只有這樣,才是壯烈的革命行為。倘若這些青年,不是寫了說了這些話,專為來欺騙哄駭無識的人呢,我自然亦要佩眼他們的戇激;然而我們還是必須說,這不過是戇激而已,真正希望革命成功的人,還是不應(yīng)當(dāng)像這樣。
一般青年總以為中國今天所以這樣壞,都是由于生了一個吳佩孚,一個張作霖,乃至于一個這個,一個那個。倘若把這些人都殺絕了,中國便一定會好了。進一步的,以為中國今天所以這樣壞,都是由于軍閥無所忌憚;倘若殺他幾個,便可以使他們寒膽,以至于不敢任性妄為。因此,有許多人都相信暗殺是最好的救中國的法子。
中國的壞,果然是由于一兩個不好的人的原故么?倘若果然是由于一兩個不好的人的原故,何以這樣些不好的人都生在中國?何以這樣些不好的人死了一個,又來一個?在今天的中國,軍閥兩個字,同娼妓盜匪一樣,成名很不雅的名詞了。然而何以卻有這樣一般的軍閥?
一個最大的原因,是人都有自私自大的心性的,倘若可以有許多機會,使他可以爭奪權(quán)位,攘取利益,倘若可以有許多機會,使他可以成為今日的軍閥,我們總不會有方法使軍閥不繼續(xù)發(fā)生的。像今天的軍閥,本不過只是幾個很尋常的自私自大的人;這樣的人,在太平的時候,他們只好去挑糞;說多一點,亦只好做個鄉(xiāng)董保甲而已。但是因為今天他們交了狗運,中國因為受外資壓迫,許多小工人小農(nóng)人都失了職業(yè),流為流氓兵匪;他們可以各謀機會,擁有一部分流氓兵匪,霸占權(quán)位,宰割地方,于是一個個居然亦便做起督軍巡閱使來。倘若中國不能免于外資壓迫,這些流氓兵匪不能反其本業(yè),那便只要有機會,人人可以利用他們以做成軍閥的。在這種情形之下,野心家想做候補軍閥的人還多得很,殺一兩個軍閥,只是為那些候補軍閥謀升官發(fā)財?shù)臋C會而已。
有些人說,殺一兩個軍閥,到底可以使他們有所忌憚。我敢大膽的說,這簡直是一句盲目的昏話。李純閻相文的死,有人想得是人家要搶他們的位置,然而豈曾看見便因此而有些軍閥自己告退的么?鄭汝成死于帝制,勸進的人果然便氣沮了么?此外軍閥不得善終的很多(可參看孤軍雜志打倒軍閥號)他們便知所懲戒了么?人們都稱贊安重根,然而只有一個安重根,究竟做得成甚么事?因此他的一炸,高麗果然便沒有亡國么?高麗今天已經(jīng)依從獨立了么?我看他那一炸,只是買得人家記得安重根三個字罷了,青年若只要盜個機會,使人家知道他的姓名,這樣干一回把戲亦未始不可。倘若說救國,想靠這嚇倒那些軍閥,那只是不知世事的夢囈。
要軍閥有所忌憚,除非是他們犯了法律,可以如平民一樣,交給法庭,他們不能反抗。
倘若靠偶爾的暗殺,軍閥只會認為是意外的災(zāi)禍,他們盡可以用種種方法來防御,所以他們決不會因此而有所忌憚。要怎樣能使軍閥如平民一樣服從法庭的裁判呢?只有想方法打倒外資壓迫,使流氓兵匪反其本業(yè),使軍閥無所利用以為抵抗,他們的權(quán)威才會根本消滅?!皳P湯止沸,不如去火抽薪?!鼻嗄陚?,注意啊,不要當(dāng)真以為手槍炸彈,便可以完成中國的革命。
軍閥便不可以殺去幾個么?當(dāng)然可以的。在他們妨害我們革命行動時,或在他們謀作反革命運動時,當(dāng)然可以殺掉的。再不然,我們?yōu)橐饡r局的緊張,人心的搖動,以進行有組織有計劃的大革命,殺幾個軍閥亦是很有用的。不過我們總要注意,一個有組織有計劃的大革命最要緊。必需是這樣的革命,他們才可以打倒外資壓迫,發(fā)展產(chǎn)業(yè),安置流氓兵匪,以斷絕軍閥的來路。
這樣的革命,必須依下述三種條件而發(fā)展起來:
第一必須有切實可行的改造政治經(jīng)濟的主張。
第二必須使上述主張能為多數(shù)農(nóng)工平民所贊助擁護。
第三必須有相信上述主張的人,結(jié)合為大革命黨,以為革命行動的中心。
我愿請一般青年注意,你們?nèi)糁皇且詺⑦@個殺那個為革命的手段,你們的革命事業(yè),永不含有功效“一切政治經(jīng)濟上的罪惡,與其說是人的罪惡,不如說是制度環(huán)境的不良,所以誘起來人的罪惡。所以革命家要研究怎樣改變制度環(huán)境,這決不是手槍炸彈所能為我們做的事?!?/p>
我們真能改變制度環(huán)境,那便那些無殺戮之必要的軍閥,還是放他們回去挑糞好了,至于他們的兒子,更應(yīng)當(dāng)看他們是甚么材料,便讓他們做甚么事情,更無歡迎人家去殺他們的道理。
按近來報載,有說張福來的兒子未死的,他死不死,原與我們無關(guān),我們橫豎只是借題發(fā)揮而已。
中國青年1924年2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