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文憑工廠”的跨國騙局

　　一夜之間，黃鐘強從美國狄克森州立大學獲得的文憑似乎變得一文不值。
　　針對這所位于美國北達科他州的高校，該州的教育監(jiān)管機構最近發(fā)布了一份內(nèi)部審查報告。根據(jù)報告描述，狄克森州立大學儼然成了一座專為留學生打造的“文憑工廠”。在這座“工廠”里，96%的留學生來自中國，其余的來自俄羅斯。
　　該報告指出，這所大學的雙學位國際項目連續(xù)9年“生產(chǎn)”出410個學士學位，但其中文件齊備、真正修完所有課程的學生僅有10名；錄取不符合入學資格的學生更是家常便飯，即使中國學生提交了假成績單，也可以被“破格錄取”。
　　仔細回想?yún)⒓舆@個國際項目的前前后后，黃鐘強發(fā)現(xiàn)，自己被卷進了一個復雜的國際騙局。
　　百分之百被美方錄取
　　2010年3月，在中央民族大學讀大三的黃鐘強在學校網(wǎng)站上看到了美國狄克森州立大學雙學位項目的信息。不久后，這所美國高校的副校長哈爾·海恩斯及其“中國辦事處”的江主任一同來到中央民族大學。
　　海恩斯與江主任介紹說，美國狄克森州立大學擁有三大權威機構的“認證”，學生只需在中央民族大學學習3年，再到美國留學1年，畢業(yè)時就可以獲得兩校分別頒發(fā)的兩個學位證書。
　　對年輕人而言，到“文化大熔爐”體驗一番，無疑十分吸引人。
　　事實上，在大洋彼岸，這所美國公立大學并不起眼。它于1918年建校，原是一所師范學院，直到1987年才獲得正式大學資格。不過，跨洋過海來到中國后，狄克森州立大學卻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追捧”。從2003年開始，有19所中國高校陸續(xù)與該校合作推出國際項目。
　　“他們對成績沒什么要求，英語也不需要雅思、托福，甚至連四、六級證書都不用，只要我去英語系找個教授，簽個名就可以了。” 黃鐘強說。
　　3個月后，這一批報名的9名學生全部獲得赴美資格。
　　這樣的情況并不是特例。之前一年，海恩斯訪問蘇州大學應用技術學院時，就贊揚該院是狄克森州立大學的“金牌合作者”，因為該院“推薦的雙學位學生百分之百被美方錄取，百分之百獲美國簽證，百分之百完成雙學位學習任務，百分之百學成回國”。
　　直到美國北達科他州大學系統(tǒng)與高等教育委員會攜手調(diào)查狄克森州立大學后，這些完美的合作才被一一戳穿。
　　審查結果在2012年2月10日正式公布。在完整復核了過去9年參加雙學位項目的所有學生檔案后，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至少15名學生沒有達到項目規(guī)定的最低要求，就被輕易錄取，而許多中國學生都沒有提交托?；蜓潘甲C明。報告指出，“一些程序被廢置了，一些監(jiān)控被有意忽略了”。
　　然而，這還不是真相的全部。報告指出，學生們申請時接觸到的中介自稱是狄克森州立大學的員工?！爸袊鴮W生的所有文件都通過這些中介傳遞”，而狄克森州立大學“幾乎接收不到任何直接來自中國院校的官方文件”。
　　報告特別強調(diào)，中介傳來的中國學生電子成績單問題多多，“一些學生的成績單上印有兩所高校的名字，或者是他們用模板時忘了刪掉名字，或者是簡單地復制了其他學生的成績單”。
　　整所學校都在為
　　留學生大開綠燈
　　事實上，赴美不久，黃鐘強就隱約感覺這個國際項目“有欺騙成分”。2011年春天，新一批中國留學生到狄克森州立大學注冊入學。黃鐘強發(fā)現(xiàn)一些學生來自上海建橋?qū)W院、西安思源學院，這些校名讓他感覺很陌生。
　　黃鐘強還不知道，狄克森州立大學當時已經(jīng)陷入招生丑聞。一名曾經(jīng)去該校參加學術會議的科研人員無意中發(fā)現(xiàn)，自己被該校列為“大學新生”，從而揭發(fā)了該校虛報招生數(shù)字的問題。2010年，到該校開會、參加短期工作訪問的180個人都被當做大學新生來計算，在這所僅有2500名學生的大學里，新生入學率一下子飆升了7%。
　　過去幾年，招生不足成了這所高校的一大難題。在美國小城狄克森，石油產(chǎn)業(yè)正蓬勃發(fā)展，比起上大學，許多年輕人更愿意投身高薪的石油工人行列。
　　2008年3月，新校長理查德·馬克卡林剛剛上任，就把擴大招生列為該校一大目標。
　　比起美國本土，中國顯然是更大的生源市場。
　　過去幾年，美國許多州都在縮減高等教育經(jīng)費。波士頓學院國際高等教育中心主管菲利普·阿爾特巴赫認為，一些美國公立學校開展國際合作，也是受利益驅(qū)使。“他們需要開拓收入來源?！?阿爾特巴赫說。
　　在狄克森州立大學，國際學生學費一年約為7.8萬元人民幣，但雙學位國際項目為中國學生提供相當于學費53%～62%的獎學金。折算下來，中國學生所需費用僅僅略高于美國本地學生，因此這樣的國際項目在中國大受歡迎。
　　除了本科院校，一些大專院校也想分一杯羹。根據(jù)審查報告，狄克森州立大學從2008年開始設立與雙學位項目類似的“提升項目”，太原理工大學與該校簽訂了合作協(xié)議，卻被查出參加項目的并非本科生，而是來自“與太原理工大學有關的大專課程（的學生）”。過去數(shù)年，狄克森州立大學一直將這些學生當做“正式本科學生”來錄取，再授予他們本科學位。
　　在留學中介的承諾及狄克森州立大學的默許下，中國學生赴美后甚至可以隨意改變專業(yè)。在中國攻讀市場營銷專業(yè)的黃鐘強，到美國后選擇了金融專業(yè)。一些學生甚至選擇了跨度更大的不同學科，例如從財務學跳到傳播學。報告說，這意味著，許多學生僅讀了某個專業(yè)1年的課程，就獲得了“相當于4年學業(yè)的學位證書”。
　　2003～2008年，這些國際項目授予的文憑數(shù)量僅35個，但隨后4年發(fā)出的文憑總數(shù)猛升至559個。報告指出，在已經(jīng)頒發(fā)的410個學士學位證書中，400個學生還欠缺學分或成績文件。
　　所有院校都想
　　投身國際化浪潮
　　在中國，許多高等院校對狄克森州立大學背后的問題熟視無睹。
　　2011年8月，因虛報招生數(shù)字事件，這所高校在美國已經(jīng)受到廣泛質(zhì)疑。但在隨后幾個月里，狄克森州立大學在中國依然活躍。2011年8月、9月、11月，該校分別與衡陽師范學院、湖南科技學院、大連東軟信息學院簽訂合作協(xié)議。12月，該校副校長還訪問了太原理工大學。
　　直到近日，對狄克森州立大學歷經(jīng)數(shù)月調(diào)查而形成的審查報告在美國正式出爐，中國輿論才一片嘩然。一時間，狄克森州立大學被一些中國媒體報道為“野雞大學”、“冒牌大學”，但人們隨后發(fā)現(xiàn)，該校是中國教育部認可的正牌美國大學。
　　一片迷霧之中，反思的聲音已經(jīng)響起。一些美國高等教育專家開始提出疑問：如今，越來越多的美國大學開拓國際合作，但到底由誰來監(jiān)管這些國際項目？誰又能保證在離主校園千里之外開展的項目質(zhì)量合格？
　　“國際化浪潮現(xiàn)在很火，所有院校都想投身進去?！卑柼匕秃照f，“但他們常常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只是一頭扎進去，不知道如何控制自己?！?br/>　　面對不斷增加的國際項目，這些專家的一致觀點是：美國認證機構缺乏資源進行監(jiān)管，大多數(shù)時候，他們也沒動力去監(jiān)管，因為只有極少數(shù)美國人參加此類項目。而美國州政府更沒有動力，因為這些國際項目根本沒有服務州內(nèi)居民。
　　而當問題出現(xiàn)時，學生便成了最直接的受害者?！皣H學生是個脆弱的群體，他們不清楚自己的權責，在外國也常常不敢聲張?！毖芯繃H高等教育的美國教授杰森·雷恩表示。
　　現(xiàn)在，感覺“受騙了”的黃鐘強一直在等待狄克森州立大學給他“一個交代”?！斑@關乎我們學生的聲譽，關乎我們學位的真假?！秉S鐘強說。
　　盡管狄克森州立大學表示，目前美國監(jiān)管機構暫時不打算撤回已經(jīng)頒發(fā)的學位，但黃鐘強感覺，自己“在美國一年的努力已經(jīng)完全被否定掉了”。在自己的簡歷上，他把有關狄克森州立大學的留學經(jīng)歷徹底刪除了，免得“人們以為我是個不誠信的人”。
　　（文中黃鐘強為化名）
　?。ǜ吡蓟彼]自2012年2月23日《中國青年報》）